毛澤東獨鍾《昭明文選》賦

《昭明文選》分60卷,其中賦有19卷,幾占三分之一,可見蕭統對賦的重視。那些賦內容上的民主性色彩,藝術上的浪漫主義,更適合毛澤東的審美心理。有些賦,毛澤東讀得爛熟,很多年後他都能成段成篇地背誦。所以,相比較而言,毛澤東對《昭明文選》中的賦更是情有獨鍾。

《昭明文選》收宋玉的作品較多,有《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風賦》《對楚王問》以及《九辯》等,這些作品毛澤東都讀得很熟,還多次將《風賦》《登徒子好色賦》推薦給黨的高級幹部們閱讀。

1942年5月23日,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到普及與提高的問題時說:“任何一種東西,必須能使人民群眾得到真實的利益,才是好東西。就算你的是‘陽春白雪’吧,這暫時既然是少數人享用的東西,群眾還是在那裏唱‘下裏巴人’,那麽,你不去提高他,隻顧罵人,那就怎麽罵也是空的。現在是‘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統一的問題,是提高和普及統一的問題。”這裏的“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就出自宋玉的《對楚王問》。

1956年6月上旬,毛澤東創作了《水調歌頭·遊泳》這首極負盛名的詞。詞的下闋雲:“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這裏“巫山雲雨”、“神女”的典故就出自宋玉的《高唐賦》和《神女賦》。

1958年1月,在南寧會議上,毛澤東批評“反冒進”時,風趣地談起了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來。

據參加了會議的吳冷西回憶:毛主席說,《人民日報》的社論反冒進,使用的是舊中國時代楚國一位文學家宋玉攻擊登徒子的一些手法,攻其一點,不及其餘。起因是登徒子大夫在楚襄王麵前說宋玉此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希望楚襄王不要讓宋玉出入後宮。有一天,楚襄王對宋玉說,登徒子大夫說你怎麽樣怎麽樣。宋玉回答說,“體貌閑麗,所受於天也。口多微辭,所學於師也。至於好色,臣無有也”。楚襄王問,你說自己不好色,有什麽理由呢?宋玉回答說,“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裏,臣裏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牆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宋玉說這樣一個絕代佳麗勾引他三年,他都沒有上當,可見他並非好色之徒。接著,宋玉攻擊登徒子說,“登徒子則不然,其妻蓬頭攣耳,齲齒厲唇,旁行踽僂,又疥且痔”,意思是說登徒子的老婆頭發蓬鬆,額頭前突,耳朵也有毛病,不用張嘴就牙齒外露,走路不成樣子,而且駝背,身上長疥瘡還有痔瘡。宋玉問楚襄王:“登徒子的老婆醜陋得無以複加,登徒子卻那麽喜歡她,同她生了五個孩子。請大王想一想,究竟是誰好色呢?”毛主席說,宋玉終於打贏了這場官司。他采用的方法,就是攻其一點,盡量擴大,不及其餘的方法。整個故事見宋玉寫的《登徒子好色賦》。

昭明太子把這篇東西收入《昭明文選》,從此登徒子成了“好色之徒”的代名詞,至今不得翻身。第二天,毛澤東把宋玉這篇賦印發給大家看。

其實早在幾天前,即1月6日,在杭州西子湖邊一所水木明瑟的庭園裏,毛澤東與談家楨、周穀城、趙超構三位著名學者談話,也說到了這篇賦,他朗朗背誦了其中宋玉對楚襄王說的那一段“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接著說,“宋玉攻擊登徒子的這段話,完全屬於顛倒是非的詭辯,是采用‘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盡量誇大’的手法”。他還十分風趣地說:“從本質看,應當承認登徒子是好人。娶了這樣醜的女人,還能和她相親相愛、和睦相處。照我們的看法,登徒子是個專一的、遵守‘婚姻法’的模範丈夫。怎能說他是個‘好色之徒’呢?”

1958年3月29日,毛澤東乘“江峽輪”從重慶出發。30日毛澤東披著睡衣來到駕駛室欣賞巫峽風光,還從船長手中接過望遠鏡,從幾個側麵觀看了神女峰。他興致勃勃,用他那特具韻味的韶山方言抑揚頓挫地背誦起了宋玉的《神女賦》中的一段: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其象無雙,其美無極。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麵,比之無色。

接著,他對站在身邊的吳冷西、田家英說:其實誰也沒有見過神女,但宋玉的浪漫主義描繪,竟給後世騷人墨客以無限的題材。

1958年5月23日,毛澤東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的最後一次大會上講話,講到要辨別風向的問題時,說到宋玉的《風賦》。他說:今天,我主要講辨別什麽風向。大風容易知道的,十二級台風人人容易辨別,人吹得不舒服,房子吹倒了,樹木吹倒了。小風不容易辨別,領導幹部要更加注意。宋玉寫了篇《風賦》,值得一看。他說風有兩種,一種是貴族之風,一種是平民之風,即所謂“大王之風”、“庶人之風”。風有小風、中風、大風。宋玉是楚國的文學家。他說:“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侵**溪穀,盛怒於土囊之口。”有書為證,在《文選》第十三卷,昨天晚上我還翻看了一下。他說,風起於青的根尖上,“侵**溪穀”,大概就是成都;“土囊之口”,就是三峽。宋玉是湖北人,大概是指那個地方。風“起於青之末”的時候,最難辨別。

對相傳為宋玉所寫的《大言賦》,毛澤東也甚是喜愛,對其中很有名的“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介,倚乎天外”句,他幾次憑記憶手書,見於《毛澤東手書古詩詞選》中的墨跡就有兩幅。毛澤東1915年5月寫的五言古風《挽易昌陶》中的“願言試長劍”之“長劍”,1935年10月寫的《念奴嬌·昆侖》中的“安得倚天抽寶劍”之“倚天”,均源於此。可見,宋玉賦對毛澤東詩詞創作也有影響。

毛澤東在湖南一師求學時,就熟讀《昭明文選》中賈誼的《鳥賦》《吊屈原賦》《過秦論》等。1975年10月1日,垂暮之年的毛澤東對身邊的護士孟錦雲說:“漢朝有個賈誼,寫過一篇《鳥賦》,我讀過十幾遍,還想讀,文章不長,可意境不俗。”他還說:“不少人就是想不開這個道理,人無百年壽,常有千年憂,一天到晚想那些辦不到的事,連辦得到的事情也耽誤了。秦皇、漢武都想長生不老,到頭來,落得個‘長城萬裏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其實,任何事物都不過是一個過程,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有始必有終。”他稱讚《鳥賦》“意境不俗”,是因其中表達了唯物辯證的生死觀。此時,毛澤東已重病在身,風趣地說過“上帝請我去喝燒酒”,也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講過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的事,老人死了是辯證法的勝利雲雲。他讚賞賈誼的《鳥賦》,說“還想讀”,正清晰地表露了他這一生死達觀的心境。

毛澤東對載入《昭明文選》的西漢辭賦家枚乘的《七發》也很欣賞。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8月2日,毛澤東在給張聞天的信中說:“《昭明文選》第三十四卷,枚乘《七發》,末雲:‘此亦天下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於是太子據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然汗出,霍然病已。’你如有興趣,可以一讀枚乘的《七發》,真是一篇妙文。”毛澤東還指示將《七發》印發給與會者。8月16日,毛澤東又專門針對這篇“妙文”撰寫了《關於枚乘〈七發〉》的長篇批語,他對屈原及“騷體”的評論,對宋玉、景差、賈誼、枚乘之後的“七體”的批評,具文學史家的眼光,獨到,深刻;對《七發》的分析,撇開聯係現實的一些語句不論,還是甚為精當的。

1960年5月,毛澤東在山東視察工作時,與時任山東省委書記舒同討論曹植封陳王的問題時,隨口背起謝莊的《月賦》:“陳王初喪應劉,端憂多暇。綠苔生閣,芳塵凝榭。悄焉疚懷,不怡中夜……”此“陳王”即指曹植。毛澤東接著評論說:“自古以來賦月亮的,就是謝莊的這一篇最著名。”《月賦》收在《昭明文選》卷十三。

對於《昭明文選》中江淹的《恨賦》《別賦》毛澤東也很愛讀,且做過深入的研究。

1939年7月9日,毛澤東在陝北公學講演中說:從前中國有個文學家叫江淹,他作了一篇《別賦》,最為人們熟記的有“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多麽傷心流淚,文筆很好。我們今天不需要這樣寫,改一下,作“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延安,快如之何”。毛澤東一改古人低沉之緒,轉為歡快之調,可謂古為今用的楷模。

1975年夏,一天,蘆荻給毛澤東讀《別賦》,讀到“秋露如珠,秋月如璉”時,毛澤東對蘆荻說,你那個對“璉”的解釋我看了。你注為“圓形的玉”,而李善注《昭明文選》將“璉”注為“碧色,圓如日月”,“秋月如璉”,側重在形容月色、月光。毛澤東委婉地指出蘆荻的注不全對,也表明他對《別賦》讀的次數多,且非泛泛。

蘆荻還為毛澤東讀了收入《昭明文選》三國時的王粲的《登樓賦》。《登樓賦》是一篇著名的抒情短賦。王粲避難荊州,欲登樓以解愁,不想愁上加愁。蘆荻讀後,毛澤東說:“這篇賦好。作者抒發了他擁護統一和願為統一事業作貢獻的思想,但也含有故土之思。”準確地概括了此賦的內容,而且發前人之所未發,即把“擁護統一和願為統一事業作貢獻的思想”放在首位,這與他的政治家的地位是分不開的。接著,毛澤東又說:“人對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鄉,過去的朋侶,感情總是很深的,很難忘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憶懷念這些。”緊接著,毛澤東若有所思地說:“我寫《七律·到韶山》的時候,就深切地想起了32年前許多往事,對故鄉是十分懷念的。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就是懷念楊開慧的,楊開慧就是霞姑嘛!可是現在有的解釋卻不是這樣,不符合我的意思。”

此外,《昭明文選》中所收入的李斯《諫逐客書》、諸葛亮《出師表》、李密《陳情表》、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丘遲《與陳伯之書》、李蕭遠《運命論》等文章,也都是毛澤東愛讀的,並有所評論或引用。

總之,一代偉人毛澤東對《昭明文選》的熱愛和精辟分析是新“文選學”的寶貴財富,也是我們學習古典文學的獨特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