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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估計,在古拉格集中營的鼎盛時期,有10萬名政治奴隸在諾裏爾斯克辛勤勞作,每年有1/4的人死去,但很快就會有新的異見詩人、知識分子、民族主義者和勞工組織者又被關進來。為了把理性的、高技能的人引誘到黑暗、致命的冰凍和可怕的汙染中去,莫斯科的權術貴族們在“無階級社會”中創造了第二個階級,這個階級由享有特權的科學家、工程師、礦工和工業人員組成,他們享有其他無產階級所沒有的某些機會。某些城市,如諾裏爾斯克,被認定為A級,這意味著他們的商店擁有所有商品的最高優先權。諾裏爾斯克的居民很滿意,因為他們可以花國家的錢在整個蘇聯度假,在其他地方的市場上他們看到空空的貨架,上麵沒有他們在家裏就能買到的玩具、西紅柿和電視機。A級城市的工人是蘇聯收入最高的公民。

在諾裏爾斯克1月的寒冷黑暗中,無論情況多麽糟糕,工人們總能得到安慰,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比奴隸們優越—奴隸們在他們周圍辛勤勞作,然後死去。俄羅斯詩人加利奇對諾裏爾斯克和其他集中營城市的階級製度進行了精辟的總結:

我們挖掘,我們辛勤勞作,

我們咬著鐵,

我們用自己的胸膛

堵住衝鋒槍口。

而你,開車經過,

在你的“勝利牌”汽車上

對我們喊:

“做好自己的事吧。”

我們廢寢忘食,

而你,讓我們

從勝利走到勝利。

與此同時,你

把“勝利牌”換成“伏爾加”,

後來

你把“伏爾加”換成“齊姆斯”,

再後來

你把“齊姆斯”換成“柴卡斯”,

接著

你又把“柴卡斯”換成“齊爾斯”。

我們把自己累垮了,

我們挖,我們裝,

你讓我們

從勝利走到勝利,

祝酒大喊

為勝利幹杯。60

到20世紀90年代,諾裏爾斯克的醜陋曆史,包括壯觀的施密特山集中營公墓,都已廣為人知。61幾乎每個居民都拚命地想要離開這個隻有乘飛機才能逃離的“孤島”。但他們被困住了。工資下降了(如果曾有過工資的話)。航空公司再也不是免費向諾裏爾斯克工人提供機票的國有企業,想要在20世紀90年代末撤離諾裏爾斯克就需要大筆的錢—比現在任何人賺的錢都要多。

科姆索莫爾斯基煤礦的負責人漢比·高治耶夫說:“這是一個經濟集中營。”

偏執狂會強迫自己否認:害怕失業,害怕在寒冷的北極小屋中被凍住。自己騙自己有助於避免抱怨。

但隨著民眾了解到長期以來保密的公共衛生真相,就越來越難被否認了。

雖然很難得到精確的分析數據,但很明顯,這種無處不在的汙染與國際上的高流產率、肺癌、各種慢性呼吸道疾病、心血管疾病、過敏和皮膚病有關。例如,在鄰近塔爾納赫的一家醫院,從1993年到1998年,90%的住院病人都患有肺病,“該地區住院的兒童幾乎100%都有過敏和皮膚問題。”諾裏爾斯克環境保護委員會副主席弗拉基米爾·科舒巴洛夫說。

“肺癌是諾裏爾斯克的頭號殺手,心血管疾病位居第二。毫無疑問,我們知道諾裏爾斯克的預期壽命是全俄羅斯最低的。”

諾裏爾斯克的嬰兒平均每年患1.7次呼吸道疾病。諾裏爾斯克地區的母親生下有先天性缺陷嬰兒的概率是泰梅爾半島其他地區的3倍,是普通俄羅斯母親的10倍。62

在諾裏爾斯克城外,沿著連接城市與鄰近的礦山、冶煉廠、鑄造廠和工人定居點的路邊,泄露的汙染管道使永久凍土層正在消失。在一些地區,幾百米高的蒸汽噴泉從泄漏的管道中噴出。礦渣堆、廢棄的汽車、鋼鐵機械和一袋袋神秘的垃圾覆蓋著這片岌岌可危的永久凍土。有些地方的永久凍土層已經完全消失了,所有的冰早已融化,取而代之的是紅色的、腐爛的**湖泊,就像某種有機物質一樣,自發地冒泡,噴出令人作嘔的、腐爛的蒸汽噴泉。

出生於聖彼得堡的鮑裏斯在諾裏爾斯克開始了他的鐵爐工頭生涯,一路晉升,最終登上聯合企業康比納特的最高職位之一。作為一名猶太人,鮑裏斯如果沒有在蘇聯時期成為一名虔誠的共產黨員,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成就。國家安全委員會早已不複存在,蘇聯也不複存在,昔日的權貴們也不複存在,鮑裏斯仍然心有餘悸—或許更甚,他害怕這家聯合企業。

1992年至1994年,葉利欽政府出售了大部分舊的國營工業。一個由銀行和投資公司組成的財團,與俄羅斯第二大銀行進出口銀行合作,買下了康比納特-諾裏爾斯克-耐克爾51%的股份,並在第一年就與俄羅斯政府分享了價值約24億美元的采礦金屬銷售額,俄羅斯政府保留了康比納特49%的股份。但是在1994年年底,諾裏爾斯克最大的渦輪發動機發生了爆炸,造成幾名工人死亡,使大多數市民陷入了漫長的、可怕的、沒有暖氣的冬天。63

在諾裏爾斯克的居民中流傳著這樣的謠言:黑幫買通了幾個原來的合夥人,派出暴徒來提高生產力。對於像鮑裏斯這樣的人來說,這意味著曾經讓他們害怕的克格勃間諜所在地,現在變成了以殘暴著稱的暴徒公司。

難怪諾裏爾斯克變成了一個偏執狂的孤島。父母把孩子從陌生人身邊拉開;當外國人上車時,公交車上的乘客匆忙地走到車的另一端;工人和市長都拒絕跟別人說起他們的處境……

盡管諾裏爾斯克經常因為相對較低的平均期望壽命而聞名,但由於康比納特的退休政策,這一點很難得到證實。礦山工廠的生活非常艱苦,男人45歲可以退休,女人40歲就可以領取全部的養老金。

“男人工作是倒班製,有時會待在家裏,這樣日複一日過了很多年。然後退休就去了‘大陸’,死了。但誰在乎呢?誰會指責諾裏爾斯克?”科舒巴洛夫聳聳肩說。

“所以數據很難獲得,因為通常工人退休後會離開諾裏爾斯克,在其他地方死去。”科姆索莫爾斯基煤礦總工程師亞曆山大·博羅代說。這可以解釋為什麽諾裏爾斯克的墓地中很少有45歲以上死者的墳墓,以及為什麽他在諾裏爾斯克被認為是“老人”,55歲的博羅代說。

“對我們來說,諾裏爾斯克是一個信息黑洞。”俄羅斯政府科學家鮑裏斯·裏維奇說。莫斯科曾多次提出將諾裏爾斯克定為“汙染城市”,所以該地區有資格獲得專項的清理基金和科學研究基金。但是康比納特企業拒絕了這一指示和莫斯科提出的科學研究。

或許男性的平均預期壽命低於40歲是真的。這不會讓馬丁·路德·金博士感到驚訝。第二醫療衛生部門主任醫師尼古拉·巴甫洛夫博士在距離諾裏爾斯克35千米的衛星城塔爾納赫。諾裏爾斯克、康比納特的兩個礦山以及7萬人常住在塔爾納赫。

巴甫洛夫說,塔爾納赫成年人肺部疾病的發病率是俄羅斯平均水平的3倍。在過去的6年裏,310個床位的醫院共收治了1207名肺病患者,占住院病人總數的90%。其中231人死於惡性肺癌。其他是肺氣腫、肺結核、肺炎、慢性支氣管炎和急性哮喘。

身高接近2米、滿頭白發的巴甫洛夫在醫院嘈雜擁擠的走廊裏踱來踱去,他已經聽慣了刺耳的咳嗽聲和呼吸聲。巴甫洛夫說,國家不再給醫院補貼,企業也不管,這些發不出工資的醫院工作人員隻能直接跟病人要錢,讓病人每次接受治療都得自己買藥、食物、床單、注射器等。

巴甫洛夫最近記錄了耐藥結核病例的驚人增長,在短短兩年內增加了一倍多。他沒有資金來支持自己的科學研究,但他有一個假設:汙染嚴重破壞了塔爾納赫7萬名居民的肺,任何外來遊客帶來的結核杆菌都會迅速傳播。巴甫洛夫說,1997年,將近2%的人口患有活動性肺結核。他所在的醫院沒有抗結核藥物。

“在冬天,當上呼吸道感染暴發時,這裏就會有很多人排隊等候。”巴甫洛夫指出,“這讓我們的外科醫生忙得不可開交,打開肺結核的胸腔,切除癌變的肺,切斷(氣管)旁路……”這樣病人就可以呼吸了。

巴甫洛夫認為,塔爾納赫的未來可能是“緩慢地死亡”。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礦山和工廠的工作條件極其危險。

從諾裏爾斯克往下走就是納德日達的大型礦石加工廠,在這裏,10層樓高的熔爐將銅、鎳和鈷加熱到1100℃至1400℃。成千上萬的工人用朱砂辛勤勞作,他們麵前是灼熱的熔礦,背後是零下40℃的嚴寒。

“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什麽感覺。”負責人鮑裏斯說,這會“讓你的心髒感到困惑”,因為員工身體的一半暴露在寒冷、零度以下的空氣中,這表明他們需要快速泵血;另一半是滾燙的,告訴心髒要慢下來。

斯維爾德洛夫斯克醫學院對訪客進行的一項研究顯示,即使與諾裏爾斯克的其他居民相比,礦山中的工人患心血管疾病和肺癌的可能性也更大。對工作空間空氣的測量顯示,他們吸入了每平方米19.2微克的鎳,以及134微克的鈷水平,分別是俄羅斯正常水平的20倍和135倍。

這項研究於1990年完成,但從未由康比納特官方發布過。最近由康比納特資助的對諾裏爾斯克周圍5.3萬平方千米的北極地區進行的環境調查結果也並未發布。地質學家尤裏·梅爾尼科夫和謝爾蓋·斯尼薩爾都是30歲,他們領導了一個7人小組,在這片廣袤的地區收集了1萬份樣本,勇敢地麵對北極所有的氣候條件。通過從永久凍土層中抽取合適深度的岩心樣本,斯尼薩爾和梅爾尼科夫將當代的汙染水平與200年前進行比較。

在距離諾裏爾斯克最遠的地區,梅爾尼科夫說,“當代的雪樣本含有的鈷是200年前的18倍,銅是6倍,鎳是11倍,鋇是14.5倍,鋅是3.2倍”。來自康比納特煙囪的酸雨已經摧毀了90%的原始樹木。

苔蘚和地衣中的重金屬含量已經達到了1917年十月革命前的12倍,一半的植物死了。

梅爾尼科夫總結說:“我們發現保護了凍土表麵多年的植物壽命在下降,所以存在雪崩的危險。”

三天後,梅爾尼科夫和斯尼薩爾將他們未發表的發現告訴了訪客,康比納特切斷了他們所有的資金,並命令這些年輕的科學家不要說話。康比納特的代表拒絕討論任何與健康或環境有關的問題。

根據俄羅斯衛生部的數據,1994年在諾裏爾斯克過早死亡的相對危險度是85。在排名第4的安加爾斯克,這個數字是15。除了諾裏爾斯克,沒有一個城市的數值超過22。

諾裏爾斯克處於蘇聯生態遺留問題的最末端,從東柏林一直到太平洋都能感受到這種遺留問題。在捷克共和國的波希米亞,50年的露天開采和煤炭冶煉摧毀了曾經是整個中歐哈布斯堡王朝和貴族們首選的度假勝地。柏林牆的倒塌讓西德人震驚地看到了他們東部同胞的工業汙穢和腐爛的空氣。中亞國家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正在遭受列寧發起的一項瘋狂的灌溉計劃,為了給棉花田提供水源,他們抽幹了廣闊的內陸鹹海,結果由於環境粉塵導致了喉部癌症發病率的上升。64隨處可見的視覺和生理上的汙穢衝擊著感官。

但這是該地區人口結構發生根本性轉變的原因嗎?

專家們對此表示強烈反對。

當葉利欽的前顧問亞布洛科夫被問到這個問題時,他明顯變得很激動。這位滿頭白發、滿臉胡須的俄羅斯人輕蔑地說,盡管有可靠的數據,但諾裏爾斯克的疾病和死亡“顯然是汙染造成的”。

“看,”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向空中,“14%的俄羅斯兒童符合小學健康兒童標準。為什麽?”

“我個人經曆過高水平的輻射暴露—為什麽?沒人知道是怎麽回事。有可能某個地方的管道釋放出了輻射。在莫斯科,每年平均有70個地方被發現存在危險水平的輻射。這太不可思議了,”物理學家亞布洛科夫瘋狂地打著手勢說,“即使是在莫斯科,也沒有人能感到安全。”

動物學家瑪麗亞·切爾卡索娃同意亞布洛科夫的觀點。作為莫斯科獨立生態項目中心的負責人,切爾卡索娃引用了與亞布洛科夫相同的數據。她主要關注的是火箭和導彈發射,以及作為催化劑的d-甲基肼燃料。

切爾卡索娃表示:“全世界都應該致力於開發安全的火箭燃料。”她堅稱,俄羅斯和中亞各地的兒童都因接觸導彈燃料而死亡。這位55歲的鳥類學家說,導致該地區死亡率上升的其他關鍵因素是二口惡英、鉛、二氯二苯三氯乙烷,以及環境破壞導致的免疫係統普遍受到抑製。

環境問題的關鍵是流行病學調查,如果真的有開展的話也是做得很差。1991年之後,由於當地工業經濟的崩潰,整個地區的汙染都顯著改善。因此,就在該區域經曆死亡和健康危機最急劇增加的時期,環境中的汙染量反而減少了。

鮑裏斯·裏維奇認為,毫無疑問,生態災難在人類疾病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俄羅斯,環境汙染引發了哮喘65、與鉛有關的兒童健康問題66、二口惡英的影響67。但他發現,大多數人斷言汙染是該地區人口轉變的直接原因,“完全是胡扯!”

貝德裏奇·摩爾丹是蘇聯解體後捷克共和國的第一任環境部部長。他的國家經曆了同樣的辯論,也許比東邊的鄰近國家還早三年開始。捷克公眾擔憂的焦點是波希米亞工業。

“1990年,當我還是部長的時候去了那裏。令我驚訝的是,有這樣一句口號:孩子們學會的頭三個詞是‘媽媽’‘爸爸’和‘轉型’。”捷克革命剛剛過去兩個月,民眾就指責摩爾丹在清理環境方麵做得不夠,他意識到民眾集體恐慌的程度。在蘇聯政府數十年的謊言和掩蓋之後,波希米亞人突然意識到他們的空氣、水和食物裏都有什麽。

摩爾丹回憶說,他仔細研究了所有可用的數據,發現“大部分都是垃圾!真的!你簡直不敢相信”。

最終,藍眼睛、銀發的摩爾丹得出結論:“波希米亞人的預期壽命比捷克人的平均壽命低5年左右,原因有很多,包括但不限於環境問題。”

在捷克革命6年後,這個國家的人口逐漸回到原來的水平,即使在波希米亞,人們的預期壽命延長了,公共衛生狀況也改善了68,“但沒有人會說是因為我們的環境改善了那麽多”。

摩爾丹穿著隨意,坐在一間井然有序的辦公室裏,從地板到天花板整齊地擺放著書籍和科學期刊。他從哲學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他解釋說,經過幾十年的蘇聯統治,人們已經沒有了個人責任感。因為在極權主義時期,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幾乎沒有控製力,進入新社會後,人們無法想象他們自己的那些行為—飲酒、吸煙、醉後駕駛—竟然是健康的關鍵因素。

“我對波希米亞的那些人說,‘瞧,你們什麽也沒做,也沒把這裏清理幹淨。你隻需要等待政府完成所有的事情。但如果你不承擔一些責任,這個地方看起來就會像俄羅斯。”

“記得在1987年—也許是1988年—我遇到了一位年輕的俄羅斯同事。我們討論了政治演變,這是我最喜歡的話題。他說,‘我覺得你有了希望,蘇聯統治了你四十年,你還可以恢複。可是70年的統治—我們永遠也恢複不了!’那個人的話我永遠也忘不了。”

現在的俄羅斯當局向人民提供了什麽?“支持葉利欽,你會像美國人一樣生活!”怎麽可能?俄羅斯的一切看起來都不像“美國”(或法國或瑞典),而是像伊迪·阿明總統治下的烏幹達?

—安德烈·托諾夫,1997年69

從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角度來看,蘇聯和東歐集團國家的公共衛生危機可歸結為一件事:曆史。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在1997年的報告中寫道:“人們希望,隨著獨裁主義的消失和需求主導的市場經濟的引入,兒童的需求將在短期內得到更好的滿足,但這種希望在很大程度上遭到了挫折。”70製度變化過於巨大和突然,對經濟產生了不利影響;民族自豪感增強,民族衝突爆發導致了緊張局勢的加劇,在少數情況下還導致了戰爭。兒童再次成為巨大曆史變革的受害者。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嚴重的區域經濟危機,甚至影響到了轉型最成功的國家。此外,這種轉變也是以市場力量為基礎的,市場力量可以釋放強大的主觀能量,但也需要社會價值觀念和社會機構的支持,以實現平衡發展。隨著社會規範和製度的崩潰,價值觀被侵蝕,新的價值觀需要時間來紮根,這也需要法律、執法部門對共同利益的認可和支持。”隨著該地區出現人口噩夢,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從兒童的角度看問題,感受到公共衛生係統已經崩潰,因為社會本身已經失去了社會基礎。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認為,經濟危機不僅將個人推到了崩潰的邊緣,也導致了社會凝聚力的消失。

換句話說,變革正在殺人。

另一方麵,世界銀行在其1996年的《世界發展報告》中辯稱,問題不是變化太多,而是沒有發生足夠的變化。那些以最快速度向市場經濟過渡的社會,例如捷克共和國和波蘭,遭受了最短暫的人口災難。根據世界銀行的說法,公共衛生災難仍在繼續,各國政府一隻腳踩在舊的蘇聯體係上,另一隻腳踩在資本主義體係上。

“在過渡期間,健康發生了什麽變化?”世界銀行分析師問道,“我們得出了兩個結論:快速改革不一定有害於健康指標,但緩慢改革或缺乏改革難以阻止長期惡化。”

1993年,似乎整個地區都處於公共衛生的煉獄。但到了1996年,波蘭、捷克共和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的人口災難似乎已經觸底,並逐漸走向複蘇。世界銀行的分析人士認為,這證明人們確實能夠忍受經濟改革的“休克療法”,從長遠來看,還能從這些嚴厲措施中受益。

從成立之初起,蘇聯的經濟就由莫斯科的共產黨領導決定,他們幾乎將整個民族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在人口稠密的草原中開辦工業,要求在冰冷的氣候中種植玉米,從相距千裏的廠家千辛萬苦地采購各種零部件。效率低下就是遊戲規則和代價。

當蘇聯解體時,工業也隨之衰落,因為其早已過時的生產要素現在位於不同的國家。一夜之間,數以百萬計的工人失去了工作,居住在東歐集團國家和蘇聯地區的大多數人陷入了貧困—根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數據,其中大約25%的人在蘇聯解體後的18個月內生活在極度貧困之中。

1995年,俄羅斯有4500萬人,即總人口的1/3,收入低於基本生活水平,這意味著他們隻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和農村的土地生存,或者根本無法生存。那些真正有薪工作的人在1996年的平均工資也是微不足道,每月153美元,比1992年低10%。71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把俄羅斯加入資本主義陣營後,史無前例地想要拯救俄羅斯,打破了最高貸款記錄。到1996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已向俄羅斯聯邦提供了120多億美元的貸款,其中大部分被葉利欽政府用來支付車臣戰爭的費用,後來人們發現,這些錢被葉利欽家族及其親信中飽私囊。72

然而,在1997年,出現了一些關於經濟複蘇的討論。1997年伊始,俄羅斯的貿易平衡和工業生產水平都穩穩地保持住平衡了,因此在幾個金融時刻,俄羅斯看上去很有希望。

然而,這些積極的指標掩蓋了一幅令人沮喪的圖景:財富集中在精英寡頭手中。這幅圖景將對公共衛生產生深遠的區域性影響。從1991年後的混亂中崛起的被認為是自由市場的鳳凰,他們被稱為“新洛克菲勒”,搶購了去國有化的產業,建立了區域銀行體係,在能源和電信行業形成了壟斷,對曾經占主導地位的無產階級毫不關心,關閉了低效的產業,並創建了遍布12個時區的經濟鬼城。在某些情況下,他們與政府監管者和暴徒的親密關係非常明顯,讓人想起20世紀20年代芝加哥的阿爾?卡彭。許多人可能想成為約翰·D.洛克菲勒,但實際上更容易讓人聯想到的是他的家族。73

對於普通烏克蘭人、格魯吉亞人和西伯利亞人來說,財富集中在腐敗的手中意味著災難。當貪婪的人接管了工業,他們不僅解雇了1/3以上的勞動力,而且停止給那些實際上還在工作的人發工資。數以千萬計的工人連續數年每天都趕著去上班,在越來越不安全的、陳舊的工廠裏辛苦勞作,希望有一天會出現奇跡,能拿到幾個月的欠薪。補發薪水偶爾也會發生,給老無產階級們一點甜頭,讓他們在整個蕭條的20世紀90年代艱難地維持生產。

當人們開始意識到他們的前途掌握在暴徒手中時,絕望和沮喪籠罩了整個社會。例如,俄羅斯內政部估計,到1997年中期,4萬家前國有企業和500家銀行被暴徒控製,貧富差距達到了自沙皇時代以來前所未有的水平。

一個接一個的政府服務係統崩潰了,因為這些流氓企業成了稅收違規者,他們否認在莫斯科、基輔、巴庫和特比西的價值數十億美元的收入,這些收入本來應該用來經營醫院、為學校老師付費、修公路和滿足該地區民眾的公共衛生需求。

當大多數人的困境惡化時,該地區原本心智正常的普通人就會做出瘋狂的舉動。1997年的一個春日,莫斯科人伊琳娜·斯米諾瓦把她6歲的女兒迪娜從四樓的一間公寓的窗戶扔了出去,自己也跟著摔死了。《共青團真理報》5月23日報道稱,斯米諾瓦是當周第三個自殺的莫斯科母親,她的孩子也在挨餓。幾周後,亞曆山大·捷列霍夫上校在莫斯科地鐵站裏坐了下來,然後自焚。同一周,在4800千米以外的地方,列兵謝爾蓋·波利安斯基在執勤時用槍指著自己的嘴,把自己的腦袋炸飛了。74到處都有一群群拿不到工資的工人舉行絕食抗議,希望抗議活動能促使政府采取行動,但都是徒勞的。

反應形式多種多樣,觸及了該地區古老的底線—反猶太主義。普通公民和政客將該地區的噩夢歸咎於“猶太人”,當然,他們確實是這樣認為的:在每個腐敗的強盜和銀行家的背後,都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猶太複國主義的陰謀。75

盡管這一切都已經很糟糕,但很快就變得越來越糟。1998年4月13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經過幾個月的討價還價,最終批準向俄羅斯提供226億美元的貸款,其中48億美元將立即用於支持岌岌可危的盧布。

但到了1998年8月1日,俄羅斯央行每天都要拿出5億美元,以防止盧布崩潰。盡管政府聲稱這些努力保持了貨幣的穩定,但黑市的盧布交易瘋狂,每周購買1美元通貨膨脹所需的盧布數量超過30%。由於可預見的災難,精明的投資者將他們的資本以每月超過20億美元的速度轉移出了這個國家。在之後的幾天裏,葉利欽政府繼續緊張地實施救助,直到8月13日,西方億萬富翁、貨幣投機者索羅斯說,盧布一文不值。

俄羅斯股市暴跌76,盧布的價值一落千丈。隨之而來的就是嚴重的通貨膨脹,食品價格被推升至俄羅斯前所未有的水平。牛肉的單日成本猛增了85%,牛奶的成本猛增了60%。早已絕望的民眾陷入了對食物的瘋狂爭奪戰。

到1998年年底,俄羅斯的政治和經濟形勢混亂,國家欠了170億美元貸款,但中央銀行隻有123億美元,當地糧食市場出現惡性通貨膨脹,莫斯科股市與美元相比失去了100%以上的價值,國家資本耗費速度估計為30億美元/月。

一名杜馬成員表示77:“沒有政府的每一天都離深淵更近一點。”在1997年年初的一段時間裏,俄羅斯似乎有可能隨波蘭和捷克共和國的步伐,走向穩定和自由市場的成功。但現在很明顯,它正走在通往地獄的高速公路上,而且把鄰居們也拖下了水。

1999年,沒有哪個國家欠世界投資者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錢比俄羅斯多,而政府卻還想要更多。“俄羅斯熊”以俄羅斯、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等核武器國家政治動**為由在四處乞討,這是西方國家畏懼的備用戰鬥力。

同年,許多西方著名經濟學家和政治家公開表示,如果來自西方的貸款停止流動,對俄羅斯、烏克蘭、摩爾多瓦、白俄羅斯和該地區的其他國家最有利。78

然而,不穩定的威脅似乎太真實了,因為在1999年夏天,恐怖襲擊的爆炸殺死了大約300名莫斯科人,促使車臣的戰爭死灰複燃。數十億美元的外國援助資金被耗盡,鮮血四濺,但這場戰爭在俄羅斯人當中卻非常受歡迎,他們支持強有力的愛國行動,以防止國家的地理和軍事影響力進一步受到侵蝕。2000年3月,葉利欽指定的繼承人—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特工普京當選為俄羅斯總統。

彼時,俄羅斯及其盟國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經濟總量僅占全球商品貿易總量的1%,國內通貨膨脹率超過了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增長率。鮑裏斯·別列佐夫斯基一人控製了該地區的大部分財富和資產。2000年,有影響力的瑞士國際管理發展研究所,將曾經令人畏懼的俄羅斯超級大國評為世界上最沒有競爭力的大型經濟體,遠遠落後於捷克共和國、南非、斯洛文尼亞、墨西哥和印度等同樣也陷入困境的經濟體。79

在不久的將來,該地區可能會出現內戰、廣泛的無政府狀態、市場經濟的緩慢穩定、俄羅斯分裂成多達10個不同國家、軍事政變、斯大林式蘇維埃政治在整個地區範圍內的複出以及一段無盡的“混亂”。80

所有這些對公共衛生而言當然是痛苦的。到1998年年底,至少有4400萬俄羅斯人,也就是每3個俄羅斯人中就有1人每月的生活費低於32美元。在烏克蘭,情況也非常糟糕,以至於政府無法提供這樣的統計數據。在白俄羅斯,政府可能有這些可怕的數字,但拒絕提供。

俄羅斯兒童首當其衝,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孤兒亞群體。在這個冰雪覆蓋的國家,他們靠小聰明生活在街頭。俄羅斯兒童心理學家和精神病學家協會在1998年11月估計,被遺棄的孤兒數量突然暴漲,從1990年的幾乎為零增加到200萬。這些被拋棄的孩子年自殺率達到了驚人的10%。81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估計,自1989年以來,該地區棄兒的比率增加了33%,19歲以下兒童的自殺率增加了1倍多,兒童入學率下降了10%以上。82

1998年末,北卡羅來納大學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100%的俄羅斯兒童都患有缺鐵症,大多數兒童在糟糕的飲食中隻能滿足每日最低需要量的3%到4%。83當俄羅斯人在為1998年寒冷的冬天做準備時,莫斯科的一家民意調查機構向他們提出了問題,問他們如何才能生存下去。44%的人說,他們希望靠自己夏天在花園種植的蔬菜為生;12%的人計劃在西伯利亞苔原和針葉林以狩獵為生。84到1999年,俄羅斯增長最快的職業是“偷菜人”—從陌生人的菜園裏偷菜。85

雖然饑餓在該地區的孕婦和兒童中並不常見,但營養不良卻很普遍。根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數據,在格魯吉亞,母親和孩子的平均每日熱量消耗從1980年的2790卡下降到了1995年的1940卡:下降了30%。1996年,俄羅斯人攝入的熱量平均減少了21%,烏克蘭人平均減少了23%。1998年盧布崩潰後,熱量消耗進一步下降。

沒有什麽比營養不良更能有效地削弱免疫係統和整體健康的了,特別是如果家庭出於經濟原因,用廉價的脂肪和澱粉代替更昂貴的蛋白質和新鮮蔬菜的話。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數據顯示,1997年格魯吉亞家庭的乳製品消費量僅為1980年的1/3,肉類、家禽和魚類消費量幾乎是1980年的4倍。烏克蘭、俄羅斯、愛沙尼亞和亞美尼亞的蛋白質消費量下降了幾乎同樣多。

美國疾控中心和世界衛生組織認為,蘇聯存在令人震驚的微量營養素缺乏問題,如碘、鉀、鈣、鐵缺乏,他們將該地區大規模出現的智商下降、貧血、發育不良和其他發育缺陷等問題歸咎於此。86部分微量營養素的缺乏也可能使兒童更容易受到汙染和輻射的影響。

美俄兩國政府高級科學家於1996年進行的一項聯合健康研究得出的結論是,俄羅斯60%的領土上缺乏氟化物,占該國兒童牙齒蛀牙發病人群的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