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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周公(注:周培源)全家赴美,不勝佩服之至;在這年頭,能偕妻帶女飛過喜馬拉耶山,真可謂神通廣大。但抵佛國之後,再向西去,不知是飛還是坐船。若是坐船,提心吊膽的滋味太不好受,未知行程如何走法,乞便中示知。

John F.(注:費正清)時任美國國務院文化關係司對華關係處文官和美國駐華大使特別助理,回渝後有信來說熙若病了,大概是typhus(注:斑疹傷寒)之類,不知到底是甚病?近況何如?甚念。

F.T.(注:陳福田)不知已自印回來否?許久以前弟曾寄他一信,久未得複,所以我疑心他不在昆明。

老金(注:金嶽霖)在華府跌入Rock Creek(注:岩溪),將唯一的褲子打濕。那晚穿著在印度買的Military Shirt & Shorts(注:軍襯衫與軍短褲)與Wilma Fairbank(注:費慰梅)在飯館吃飯,引起全食堂的注意,以為是“Chinese guerrilla chieftain”(注:“中國遊擊隊長”),老板竟不收飯錢,遂得白吃一餐雲雲!

雙十節前後弟或赴重慶成都一行,端公(注:錢端升)若尚未離渝,或可見著。

徽因近來不時起床走動走動,尚無不良影響。謹並聞。

弟思成九月廿七日

此信大意是有張匯票由人帶你,如收到並代兌可寄營造學社,另外告訴周培源、費正清、金嶽霖等人近況。

11月4日,林徽因給陳岱孫致信說:

岱老:

從通信之頻繁上看,就可以知道你新設立之“救友agency(注:代辦處)”規模已略可觀,此該受賀還是被人同情,觀點不一,還是說可賀好一點。

我們複你的信剛剛發出,立刻又有“三表之訊”,好事接踵,大可興奮。如老兄所言:二加二可等於四;我們盡管試做福爾摩斯一次。

據我的觀察,現時救人救肚子,這三表如同維他命一樣都是準備我們吃的。表之自然用處早已是為滋補生命而非記錄時間。為其如此故據在行者說國內表已到了飽和點,故如非特別講究或時髦的,有時頗不易“變化其氣質”,正如這裏牛肉之不易蒸爛!而在美國因戰時工業之故,表價則相當之高。博士(注:即金嶽霖)到底書生家死心眼,還始終以為表所含的滋補最為豐富!實可惋惜。

——我的意思是恐怕一表分數人吃,無多大維他命也。

愈是經過了困難,思公對表興趣愈大,現已以內行自居,天天盼著弄到一隻好表可以一勞永逸。

此次胡博士(注:胡適)曾送傅胖子(注:傅斯年)十七鑽之Omega一隻,外貌又時髦內容又是相當之“中等”,如果金博士(注:指金嶽霖)所購亦有此規模,則不但我們的一個可留,你經手那一隻大概亦可多榨出一點油水脂肪也。

此信之主要點除向“救友agency”道謝外,便是請代檢查表之等級以備思公參考決定解決之法。如果是個中表(那便是我們所盼之“好表”),再煩人帶到重慶交John(注:即費正清),在替手未來前,他總不會離開,而思成自己便快到重慶去了。

徽因十一月四日

此信說你新設“救友代辦處”一事,此該受賀。今剛給你複信,又有“三表之訊”,望代為珍查。

1944年5月22日,梁思成給陳岱孫寫信說:

前些日子接到老兄匯來一萬二千元,救了一個急。前日我們忽得了一點意外的接濟,手邊鬆了一點。因想昆明的窮朋友們也許有需要接濟的,故現在匯上一萬二千,請老兄分配。別人我們不知,熙若一定窘之尤者也。又煩老兄做agent(注:代理人)一次!對不起。

老金的那兩個手表若尚未賣出,(在將開參政會之時)請托人帶重慶交傅孟真(注:即傅斯年)帶給我。最近在宜賓打聽得知手表在宜賓銷路尚好,價亦比昆明重慶略高,不妨在此一試也。或留一個在昆明售出,寄一個來。

徽因自三月底又病至今已兩月。痰液化驗結果無T.B.菌(注:結核杆菌)而甚多Streptococcus(注:鏈球菌)與Staphylococcus(注:葡萄球菌),才知道一向氣管炎都受這毛病的磨折,吃了許多Sulfathiazole(注:磺胺塞唑),現在已不發燒,頗足告慰。但一病兩月亦真難乎其為病人也。

近來宜賓機場已擴充為美國空軍空運基地,終日頭頂軋軋機聲,打破鄉下曆來的沉寂。不過河南戰事緊張的時候,我們隻能看見一星期乃至十天前的重慶報,真急煞人!

博士六月十二日起程,聽說行李限製重量極嚴,怕回來連冬天衣服都帶不了多少,他原有的又已送了人,不知他如何過冬也。昆明朋友們近況何如,乞賜數字。

敬頌

研安。

弟思成五月廿二日

前接老兄匯來12000元,救了一個急。今忽得一點意外救濟,原數奉還前款,請解昆明窮朋友燃眉之需。徽因又病兩月,真難為她了。宜賓已擴美空基地,軋軋聲震破鄉野。

1944年8月5日林徽因給陳岱孫寫信:

岱老:

你以元老的資格給我們的信早已收到。又有款來的新聞自是好新聞。那時正值思永相當的窘迫,得了這新聞自是感激Agency組織之擴大與周密,老朋友關心之實際化。

當時一得消息我連忙派了再冰小姐做聯絡員上山去報告她的三叔,誰知這小姐本來有點不好過,趕了一個來回之後便病倒了,那時我又在家發熱,家中便又陷入紛亂而思公便忙了起來。這下子倒弄成了我們兩人都沒有回你一信的事實。

日子過得真快,再冰一病也就三星期,這一波未平時便又被從誠少爺將了一軍:原來重慶清華中學招生就在七月廿九。一切迫在眉睫,於是老子連孩子本人都臨時抱起佛腳,請了先生補補溫溫。此外做母親的便找女工來為小學生趕製蚊帳及衣服!這年頭買不起布,所以便拆了這件變成另一件,居然在十日之內穿的、蓋的、用的一切也都有了幾件可以拿出去洗而不會立刻破成碎段的。這在我們家庭中已是樁很吃力的事。那時又正是寒暑表到了九十幾度(華氏)的時期。大家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而又都出了汗。

這也都是說我們未寫回信之“尚可原諒之處”,想必理會得到。我們的確很慘,也很懶,也很可原諒的忙不過來。

上次寄回款的原故是因為我們驟然收到兩三處給我們接濟,一時感到過於闊綽及自私,所以先寄還你那邊接濟其他需款之尤急者。這次如果寄來,則我們不但自當接受,並且也大有需要。兒子上學,爸爸送去,這一下子是去了全部可動之財產。所以當日之闊綽情形已成過去。而今後之窮酸情形正在侵入中。

兩隻金表之從重慶轉到李莊,大家檢查觀摩歎息了,但亦尚未賣出。原來還是個十九鑽石者,真可惜外貌之不揚若是。思公帶了一個到重慶,預備如何臨時有在陳之憂時出脫,另一個在宜賓候主顧。一切又都該向你道謝也道歉,請你別煩厭這重複的幾句話。思公七月二十七到達重慶的,忘了說了。……

來信說種勝利菜園,非常羨慕。我們每年六顆番茄在花台中,今年全數失敗!

照例我把信寫到無法簽名時為止,這封也是如此。

徽因謹簽名於此了

八月五日

你以元老資格又寄款來,感激“救辦處”擴大與周密,關心之實際化。因再冰生病三周,從誡少爺複習報考清華中學,老子、兒子都抱佛腳,這次款來實乃大有需要。一切都向你道謝也道歉!

9月2日林徽因再陳岱孫寫信:

岱老:

上次人太糊塗,給你的信忘卻寫上“航空”兩字,現在一直在幻想著它失落在十八盤三十六盤等深山之中!

以許錫良名義匯來巨款已收到兩周。肉已多買幾斤,且吃過一隻肥雞。錢之作用今年又多了一層認識。梁思永一家窮愁相當,經此“匯”之後眉頭確見開展。感激不盡。

如果上次的信真的失落,那麽在此再報告一下:梁氏父子到京裏(重慶)投考狀元去也。至少梁從誡是去投考。昨有信來,兩校均已錄取,成績不壞,可是中間又費躊躇,不知決進何校為宜。一慕母校之名,一貪沙坪壩有友人照應之便,結果仍入了南開。兒子一路如劉姥姥進入大觀園,聞見莫不感新異,老頭兒卻眼見車費飯費之大貴,天天叫苦連天,歎息不已。本要立刻回李,又不幸得到“中基”結束消息,隻好守在首都等等碎骨頭啃。整年掙紮汗流滿背,現在一半寄居博物院之籬下,滋味甚苦,“中基”結束正不知下文如何!!

今夏我的養病等於零,精神上太勞苦,體溫又上去,真不願在(金)博士回來時告他此種不爭氣的消息,但不說則必需說瞎話,正不知如何是好。不過博士大約也是預備割舌頭的,他並不告我們坐船而瞎說大約八月中才離美等等!我真希望海上真的安全,他這種走法實是增加友人惦掛,嚴格說,並不慈悲。

林耀六月廿六在前線機中彈失蹤至今無消息。大約凶多吉少。聞訊愴然累日,一切不堪回想。抗戰七年直接傷亡消息以空軍為最重,我已多次驚弓之鳥,見到不常見之空軍友人姓名在信封上,就知道常見的名字已不能自己簽名來信!難過之極。

端公信不日就回。你的菜園安吉否,念之。極念熙若一家,卻因自己無信,不敢問候。

徽因匆匆

九月二日

信概而言之,匯來巨款收到兩周,思永愁眉開展,錢之作用又多了一層認識。梁思成父子重慶投考狀元,兩校均錄取,最後入南開,老頭兒眼見車費、飯費大貴,叫苦連天。現一半寄居博物館籬下,滋味甚苦,真不該告訴你這不爭氣的消息。你的菜園安吉否,念之。

1945年4月15日,梁思成再次給陳岱孫寫信:

岱老:

在渝相左,歸來又已兩月,悵何如之!去冬匯下之一萬四千元(內學社一萬,老金薪四千)徽因固早已收到;昨天又接苗培華轉來匯下一萬二千,大旱雲霓,感甚感甚。想此是處分老金金表之結果,在此年頭表之“不正當用途”確較“正當用途”重要多矣!此事累及老兄,經年累月,歉疚無亟。徽因近來又感冒,經過一個月,尚未肅清,亦未知引起舊病否,真令人焦灼也。敬請

研安。

弟思成拜上

四月十五日

林徽因先前曾給陳岱孫去信說了李莊情況:

近一年來李莊風氣崇尚打架,所聞所見莫不是打架;同事與同事,朋友與朋友,職員與上司,教授與校長,inter-institute(注:機構之間),inter-family(注:家庭之間)。胖子(注:傅斯年)之脾氣尤可觀,初與本所各組,後與孟和公(陶孟和),近與濟之公(注:李濟),頗似當年老金所玩之蟋蟀,好勇鬥狠之處令人欽佩!!!這裏許多中年人牢騷,青年人發瘋自不用說,就是老年人也不能“安之”。濟之老太太已一次遊重慶,最近又“將”兒子“一軍”,吵著重遊舊地。方桂(注:李方桂)把老太太接來之後,婆媳間弄得頗僵,(媳婦便先赴渝去看自己母親)老太太住了些日感到煩悶又要回重慶,因此方桂又大舉奉母遠行。故前星期當這裏博物院(注:指中央博物院)職員押運石器時代遺物去重慶展覽之時,同船上並有七十六歲之李老太爺一人,七十三歲之李老太爺一位。一艙四位就占去兩李家的老人兩位,雖不如石器時代之古,責任上之嚴重或有過之,同行之押運員當然叫苦連天。好在方桂自己也去,隻是李老太爺一人需要extra service。

近來各人生活之苦及複雜本來可以增加大家之間彼此同情,可是事有不然者。據我們觀察,大家好像愈來愈酸,對人好像傾向刻薄時多、忠厚處少,大可悲也。我們近來因受教授補助金之醫藥補助過兩次,近又有哈佛燕京(注:指哈佛燕京學社Harvard Yenching Institute)之款,已被目為發洋財者,思成感到中研院曆史語言研究所之酸溜溜,曾喟然歎曰:洋人固窮,華人窮則酸矣,頗有道理。好在我們對於這裏各機關仍然隔閡,對於各種人之寒酸處不甚有靈敏之感覺,仍然像不懂事之客人,三年如一日,尚能安然無事,未曾頭破血流如其他袞袞諸公,差足**。此兩三段新聞寫得不夠幽默,比起實在內容差得太遠,但無論如何仍是gossip(注:閑話),除至熟好友如繼侗(注:李繼侗)、叔玉(注:蕭蘧)、熙若(注:張奚若)諸公,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窮吵嘴,富打架。李莊發生的事情正應了這句俗話的經驗之談。

困難中的學界同仁,在國難當頭的困境中,想出了成立“救友代辦處”一法,真是高風亮節之舉,對盟主陳岱孫先生,他的品德和組織才能,應該高呼一聲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