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病困李莊
棒棒鳥的竹林,陽光的竹林。
萬竿修篁,環繞著一灣碧水。11月的竹林,霜葉已是蒼茫的顏色,有風吹過,搖曳著一片葉子的水麵。那聲音仿佛是一種呼喚,一種向往,一種抵達者的夢境。陽光在孟宗竹的骨節上懶懶地爬動,靛藍色的鳥身,從一竿竹梢跳到另一竿竹梢,身後留下一道翅影。
竹林深處的小村叫上壩。
這個幾十戶人家的村子,距李莊隻有2裏,屬南溪縣所轄。
1940年初冬,傅斯年和李濟對陷入困境的營造學社伸出援手,把營造學社的五個人轉為中國博物院的編製,每個人能拿到一點固定的薪水。傅斯年又把梁思成的曆史語言研究所通信研究員轉為兼職研究員,以稍微減輕營造學社的經濟壓力。然而,隨著曆史語言研究所的入川,林徽因、梁思成剛剛建立起來的新家又再一次麵臨著告別。
恰在此時,梁思成的腳趾感染,為防破傷風必須馬上治療,不然將會有截肢的危險,最後林徽因與梁思成商定,由她帶母親和一雙兒女先行,梁思成留下治病,愈後再趕往四川。
1940年11月29日,天空飄著細碎的雪花,一家人乘卡車離開了居住將近3年的昆明。當時11歲的女兒寶寶後來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次遷徙的全過程。她後來回憶道:
29日我上車離開昆明後因為暈車,就“倒在媽媽手上睡覺,有很多人都吐了。……後來因困極就睡著了,醒來已到曲靖,在‘鬆花江旅館’住下”。11月30日,我們從曲靖出發,當晚到達宣威,“住在‘中國旅行社’。小弟(從誡)發燒至39度多”,半夜在**聽見小弟在**說胡話。12月2日我們繼續坐卡車從宣威到威寧,“住在‘官商客寓’,是個小店,很髒,老板抽鴉片煙”。
12月3日我們從威寧到達畢節,我至今仍記得沿途風景如畫,但人煙稀少。……在畢節,從誡繼續發燒,媽媽帶我到街上的中藥店為他買了藥,回來按當地土法在煮藥時放進一個雞蛋,然後用藥浸過的雞蛋為他揉搓額頭,使他逐漸退了燒……
我們在畢節停留了三天,12月6日離開畢節後,在赫章吃中飯,當天晚上到達敘永。12月7日中午離開敘永,傍晚到達瀘州,住在藍田壩的“中國旅行社”。
12月9日我們準備坐上水船從瀘州去宜賓,同一卡車來的各家先把行李捆好,請挑夫挑到江邊,再用小劃子將行李運到靠近輪船處,結果發現輪船入口太小,大件東西進不去。於是劉伯伯和中央博物院的曾昭燏小姐等人就押著行李繞道而行,劉伯母帶著劉家兄妹們,媽媽帶著我們坐在躉船上等待他們,直到天黑,我們才上了船。這一天,大家都沒吃晚飯,餓著肚子上了床。
12月10日我們在船上醒來時發現已開船,當晚到達宜賓。在船過南溪縣時,我們看到岸上有許多境遇悲慘的傷兵。在宜賓停留的兩天都有空襲警報。比我們先到的莫宗江和陳明達先生在宜賓同我們“會師”了,大家都很高興。
1940年12月13日上午,我們從宜賓下水船前往李莊,終於來到了此行目的地——當時離宜賓約60華裏的李莊。在木船搖到李莊時,孩子們高興得同聲大喊:“李莊!李莊!”
在林徽因到達李莊一周後,梁思成也從昆明趕到。
等待的日子,寶寶常到江邊那個叫“木魚石”的地方守望,焦急地等待著父親的歸來。太陽落下去了,江邊刮起寒風,水花濺濕了她的衣衫,仍不見船上走下父親的身影。她幾次怏怏而歸。日子怎麽這樣漫長?她心沮喪,踽踽而行,踏上“高石梯”的台階,獨自向月亮田上壩村走去,長江在身後搖動著桂輪山灰暗的影子。
當梁思成趕到家的時候,寶寶偎在父親的懷裏,落下喜極而泣的淚水。小弟還有些不大懂事,他從背後跳到父親身上,雙手捂住了梁思成的眼睛。林徽因在一旁嗔怪著,趕緊與母親到廚房準備飯菜。
李莊,是長江邊上一個千年古鎮,它距宜賓和南溪各25公裏,是長江上遊重要的水路驛站。秦以前屬僰侯國,秦以後歸僰道縣。梁代置戎州(今宜賓),兼置六同郡,轄僰道、南廣兩縣,李莊屬南廣縣。北周時南廣縣遷李莊鎮,隋時諱煬帝改南廣為南溪縣,治所仍在李莊。晚唐時因避戰亂,南溪縣遷至長江北岸的奮戎城,即今南溪縣城。李莊作為縣、州郡的曆史,已長達四百餘年。
抗戰期間李莊外來人口最盛時多達1.2萬人,而它本身隻有4000來人,外來人口超出它的兩倍。那時李莊與重慶、昆明、成都可以比肩,並列為抗戰大後方的四大文化中心。
1940年秋天這次遷來的主要有中央研究院的曆史語言研究所、社會科學所和體質人類學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上海同濟大學和中國營造學社。
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和體質人類學所住在鎮轄的板栗坳,即現在的永勝村,是山間的一個小盆地,離李莊鎮約8華裏。坳上有栗峰書院,建在山脊上,是張姓家族幾輩人建成的宅院。所長傅斯年住坳裏桂花院,旗下的曆史組、民族組、考古組、語言組、圖書館等分散在張家七處大院子裏。曆史語言研究所是中研院最大、人數最多的一個所,自1928年在北京成立以來,曆經幾次遷徙,先是由北平北海靜心齋遷到上海曹家渡小萬柳堂、南京北極閣,“七七”事變後,先遷長沙聖經學校,再遷雲南昆明,這次又遷到四川南溪李莊。傅斯年1896年生於山東聊城,21歲考入北大國學門,24歲考取官費留學生,在歐洲留學7年,卻沒有取得學位,曾遭不少人非議。創建曆史語言研究所後,他才走上新學術的征程。
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所住在鎮的石崖灣和門官田,距李莊鎮二三公裏,而兩個村也相隔二三公裏。所長陶孟和住在東嶽廟附近的姚家大院,所址在門官田,因離家遠,他很多時間都在單位辦公。陶孟和早年留學英國,獲博士學位後回國,積極從事社會調查活動,主持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社會調查部,後更名“北平社會調查所”,1934年並入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陶孟和任所長。陶孟和做過北大教務長,白崇禧是他的學生。他與傅斯年有師生之緣,但他們的治學風格迥異。陶更多的是無為而治,他隻管督促檢查。傅則對治學考慮得很細,他認為手下人有壓力,才出成果。
同濟大學亦不在鎮上,校部在禹王宮,工學院在東嶽廟,理學院在南華宮,醫學院在祖師殿,圖書館在紫雲宮,大地測量組在文昌宮,體育組在曾家院子。同濟大學前身是20世紀初德國醫生埃裏希·寶隆在上海創辦的同濟德文醫學堂,1917年收歸國有,10年後更名為“國立同濟大學”,抗戰前已是擁有醫、工、理三個學院的綜合性大學。後千裏輾轉,5次搬遷,最後才從昆明來到李莊。
同濟校長六年三任其位。第一任校長周均時,四川遂寧人,留學德國,專攻相對論,抗戰爆發,在昆明接任同濟校長。後者為丁文淵(丁文江之弟)、徐誦明。三江磧是這裏的一景,中間是個大足球場,簡易籃球板,邊上排列著跳高、跳遠的沙坑,沿著這片開闊地有一條長長的石坎,單杠、雙杠就擺在看台上。每到李莊集市,附近祭天壩、長寧、宋家山等地的農民挑米到這裏來賣。擔米的腳夫在路上彼此加油:“快!早點攏李莊,放下擔子,好到河壩頭去看打皮球!”1943年,同濟工學院就從宜賓牽電線到李莊,使江邊這個小鎮,比縣城南溪早十年用上電燈。同濟大學遷來不久,就在李莊辦起了附中和完小,解決了居民和教職員工四五百名學齡兒童的入學問題。梁思成被邀到同濟大學土木係講過課,他告訴學生,學建築的不要把傳說看成無稽之談,與建築相關的那些神話,也是研究中國建築史不可或缺的部分。
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在張家祠堂,是唯一在鎮上安置的中央單位。籌備處主任李濟1896年生於湖北鍾祥,15歲考入清華學堂,畢業後被派往美國克拉克大學、哈佛大學攻讀社會學和人類學,獲博士學位。回國後在南開、清華與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四大導師同執教鞭。李濟敢想敢做,突破清華圍牆,把課堂搬到田野裏去,把考古變成一門以自然科學為基礎的獨立學科。1929年他被聘為曆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任。1934年他接任籌備處主任,但仍兼曆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任。李濟一家住在鎮上羊街7號,距單位隻有300米。
中國營造學社住在李莊鎮西兩三裏地的上壩村,一個叫月亮田的張家老房子裏。房東與營造學社的人合住在一起。費慰梅的一篇文章詳細地記錄了當時的情形:
營造學社在李莊的總部是一座簡單的L形平房農舍,它的長臂是南北走向。這一臂的一側從南到北是一個打通的工作間,備有供畫草圖和寫作用的粗糙桌凳。對麵是女仆的房間、儲藏室和三個初級研究人員的臥室排成一行。走過一條狹窄的走廊,就是向東延伸的L形的短臂。
一穿過走廊就是兩間臥室,一間是外婆和寶寶的臥室。另一間是兒子的。再過去就是梁氏夫婦的兩間房,一間臥室,一間書房,這就是短臂的全部了。他們的房子是朝南的,窗外是濃蔭覆蓋的、賞心悅目的一個院子。徽因的帆布床就安在這間房裏(大家睡的則是光板和竹席)。
對麵,在L形長臂的西邊,是一處更大的天井,大部分是參天樟樹,點綴著小叢的香蕉林。在院落中還散落著一些小平房,一間做廚房,遠些的一間是食堂,留出些地方給莫宗江睡覺,最遠的一處則是戶外廁所。
工作間的布置和裝修是沿著當年工作間在北京皇宮院裏的時候策劃的營造學社正規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劉敦楨安家的地方離得不遠。思成多年的初級助手莫宗江、劉致平和陳照達都可隨叫隨到。
到李莊後,梁思成與營造學社的同人立刻展開了工作,派人參加了曆史語言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組派的聯合考察,對四川彭山豆坊溝、崖子山、江口鎮等漢代崖基進行了發掘。
傅斯年對這次考察十分關注,他在信中提醒考察團成員,不要隻停留在隨聞隨錄或風俗逸話的層麵,應注意發掘問題,多照相,也就是要把考古提升到現代學術的層次,而不隻是傳統文人“記遊”類作品的延續。
這次考察發掘驚世駭俗,在彭山寨子山崖墓550號第二層簷崖發掘出男女秘戲浮雕圖。圖像中兩人做坐式,男人右手置女人右肩下撫其乳,左手撫女人下體;而女人左手搭男人左肩,右手執男人左腕。男女相吻,婦人的舌尖稍稍吐出。
高去尋考證此石雕圖,寫出了《崖墓中所見漢代的一種巫術》一文。領隊吳金鼎向中博院籌備處主任李濟建議,“將其移運嘉定存藏中博院倉庫”,以防“道學先生敲碎”。
營造學社還與曆史語言研究所、四川省立博物館、北大文科研究所等單位聯合,在成都發掘了前蜀王建墓。
在戰火紛飛的抗戰中,一群扛著鋤頭的知識分子,尋找著中華民族失落的古老文明。
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一家先於林徽因來到李莊,租住在羊街8號羅南陔家,他每周一到板栗坳山上曆史語言研究所上班,周六晚才回到家中休息一天。在山上工作之暇,他身穿背心短褲,打乒乓球鍛煉身體,晚上因天熱無法工作,便到戲樓院觀四川南溪李莊鎮賞台染火熏蚊,打著蒲扇談天說地。他也參加了曆史語言研究所、中博院、營造學社組織的聯合調查,後因生病而未能成行,1941年他在病榻上與董作賓合作,完成了中國大型田野報告《城子崖》一書,在李莊石印出版。
不久,同濟大學在李莊辦起了附中和完小,林徽因給寶寶和小弟也報名入學。他們每天迎著初升的太陽,穿著姥姥千針萬線做的布鞋,背起書包,高高興興地到東嶽廟學校駐地去上學。
羅哲文是梁思成到李莊後從宜賓招收的練習生,比小弟和劉敦楨的兒子大不了幾歲,常在院裏趴在地上打彈子,盧繩看到後,寫了幾句打油詩貼在那棵大樟樹幹上:
早打珠,晚打珠,
日日打珠不讀書。
葉仲璣身體瘦弱,希望自己長得胖些,他心血**,也寫了一張條子貼在大樟樹幹上:
出賣老不胖半盒。
寶寶常患感冒,也寫了一張條子貼在大樟樹幹上:
出賣傷風感冒。
一座偌大的院子,被幾個年輕人做成了歡樂的海洋。
林徽因坐在那扇窗子裏麵,高興地望著窗外的一切。她羨慕窗外跑動的孩子,羨慕竹梢上跳躍的小鳥,在安謐的冬陽裏,沒有日機的轟鳴,沒有拉響的警報,大地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寧靜,隻有陽光從窗上給她潑灑下來的暖暖的橘黃色的寫意。
林徽因此時想要做的,便是在這裏完成一種生命的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