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水色天光的春城
在昆明,沒有誰能說出春天是從哪朵花開始的。
聽鶯橋邊的垂柳,似乎每天都換一茬葉子,永遠是翠綠中透著新鮮的鵝黃。季節的嬗變,隻有從天空的色澤中才能感覺出來。早春的天空,玻璃那樣青,如一層薄薄的卵殼,畫家的調色板上調不出那種顏色。雲,如絲如縷,總是掛在天空的邊角上,如果你不注意,一定誤以為是誰掛在那兒的一張網片。
天氣好的時候,看遠處的金馬山和碧雞山,山也帶著水的意韻,迷蒙飄忽,雲夢沼沼。兩三聲鷓鴣叫聲,仿佛從水裏傳來,淡遠了一脈蒼蒼茫茫的記憶。
1938年1月,林徽因和梁思成來到昆明後,借住在翠湖巡津街盡頭前市長的“止園”。與他們毗鄰的還有張奚若夫婦。出門不遠就是阮堤,散步時,穿過聽鶯橋,便是海心亭,亭中有聯雲:“有亭翼然,占綠水十分之一;何時閑了,與明月對飲兩三。”逃難的人可沒有這份閑情逸致。梁思成由於脊椎病複發,背部肌肉**,即使穿了那件從未離身的鐵背心,也難以站起身子。發作厲害的時候,他痛得晝夜不能入睡,醫生診斷,說是扁桃體化膿引起的,於是切除了扁桃體,但又引發了牙周炎,滿口的牙也給拔掉了,隻能躺在一張帆布**。醫生讓他找點簡單的事情做,可以分散注意力,免得服用過量止痛藥引起中毒,於是他就找了件舊毛衣來拆。過了一段時間,能下床走動了,林徽因便攙起他,到翠湖邊散步。有時,他們也約了張奚若夫婦在湖邊走一走。
春天的時候,她給沈從文寫信說:“昆明的白雲悠閑疏散在藍天裏。現在生活的壓迫似乎比前天更有分量了。”“雖然思成與我整天宣言我們願意服務的,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機關效力,到如今,人家還是不找我們做正經事”,“所以我仍然得另想辦法來付昆明的高價房租,結果又是接受了教書生涯,一星期來往爬四次山坡走老遠的路到雲大去教六點鍾補習英語,上月淨掙得四十餘元法幣”。她信中又說:
到如今我還不明白我們來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還是做“社會性的騙子”——因為梁家老太爺的名分,人家常抬舉這對夫婦,所以我們是常常有些闊綽的應酬需要我們笑臉的應付……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兩人都不能煙,在做人方麵已經是十分慚愧!現在昆明人才濟濟,哪一方麵人都有雲南的習慣,香港的服裝,南京的風度,大中華民國的洋錢,把生活描畫得十二分對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險的青年,其它更不用說了,現在我們能認識的窮愁朋友已來了許多,同感者自然甚多……
這封信做一個賠罪的先鋒,我當時也知道朋友們一定記掛,不知怎麽我偏不寫信,好像是罰自己似的——一股壞脾氣發作!
雲南不是天堂。戰爭將他們驅趕到這裏躲避戰火,到雲南無錢卻無法生存。窮愁如一把尖利的刀子,直向他們刺來,林徽因到後向他報告的可不是福音。
不久,楊振聲、沈從文、蕭乾也結伴來到了昆明。他們住在離林徽因、梁思成不遠的北門街,蔡鍔發動反袁戰爭時在雲南的舊居。這是一棟極平凡的小房子,斑駁陸離的瓷磚上,有“宣統二年造”字樣,院子裏有兩株合抱大的尤利加樹。過了一段時間,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帶了兩個孩子,也繞道香港,經越南河內來到昆明;楊振聲的女兒和兒子也來到這裏,組成一個臨時大家庭,外加金嶽霖和他養的那隻漂亮、雄壯的大公雞。
1939年6月,沈從文完成教科書編寫收尾工作後,被聘為西南聯大師範學院教授,月薪280元。對此劉文典、查良錚(穆旦)因文憑能否勝任教授一職多有質疑。沈從文對此不予理睬,而且所教課程備受歡迎。後來成為作家的汪曾祺在這裏成了他的得意門生。為躲避空襲和緩解家庭經濟困難,沈從文把家搬到東南郊呈貢縣龍街居住。張兆和在華僑中學誌願教書,那裏距聯大30裏,沈從文隻好來回跑著上課。4年後華僑難民學校結束,張兆和應新創辦的建國中學校長盧偉民之聘,到桃源村教書,而且成了拿工資的教師。桃源村屬關渡區,沈從文又把家搬到桃源村,距西南聯大近了許多,這也減少了他許多奔波之苦。
朱自清等一群朋友到昆明後,住處離他們也不算太遠,大家見麵的機會多起來,很快又恢複了北平文化小圈子的鬧熱。然而他們聚會的地方,更多是在林徽因家裏,隔幾天他們便去林徽因家吃下午茶,大家一起談文學、談戰局。談累了的時候,大家便去李公樸開的北門書店逛逛,或去順城街老城牆腳邊排檔上品嚐風味小吃。
9月3日,朱自清等結束蒙自文學院教學返回昆明。不久沈從文來訪。後與楊振聲、沈從文商定教育部托編的教科書目錄,由朱自清編寫,成書後定名為《經典常談》。不久西南聯大三八年度第一學期開學,朱自清開設“中國文學批評”和“大一國文”課等。朱自清看望林徽因,並借她的散文《窗子以外》作講課範文之用。由此可知這篇散文在朱自清這位散文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以及在當時文壇的影響力。
那時,林徽因的三弟林恒也在昆明航校,經常帶一群同學到家裏來玩。舅舅來了,是兩個孩子的節日。舅舅給他們做飛機模型,還帶來黃燦燦的子彈殼做的哨子。他們最喜歡舅舅講戰鬥故事,蕭乾來了,聽得比孩子們還入迷,那些故事,不是林恒肚子裏編出來的,故事的主人公,大都是早他一兩年畢業的兄弟,而且他也即將畢業,很快要成為那些英雄故事的主人公了。蕭乾被深深激動著,每到這時,林徽因便鼓勵他把這些故事寫出來。不久,蕭乾寫出了那篇在當時文壇頗有反響的《劉粹剛之死》。
這段日子,記錄在林徽因當時寫下的幾首詩中。這個時期林徽因的作品,大都是記事性的,如《對北門街園子》:
別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
睡著;沒有腳步的走響。
你樹梢盤著飛鳥,每早雲天,
吻你額前,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那個永遠睡著的園子,總是一班文友的腳步踏進它的夢境。園中有一石桌,三五石凳,逛完了北門書店,他們就買些瓜子、話梅到這片幽靜之處聊天,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從這裏可以看到西山最美的夕陽。還有她寫的《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裏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裏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畫著不同的方麵: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麵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著看雲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麵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向命運喘息,倚著牆,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陰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那個茶鋪,給予林徽因的記憶永遠是溫暖而新鮮的,花上一角錢,可以買到一碗香噴噴的米線。主人是一位瑤族大媽,對北平來的幾位客人總是特別熱情,他們吃到的米線往往是最好的。有時,還給他們端上一盤爆炒黃鱔絲,或一盤新鮮的田螺。在這裏也能吃到“您愛豆腐果”,那其實是一種油炸米豆腐小風味,有戀人來買這種小食品,茶鋪主人便多多地放辣椒末,據說越辣二人的感情越深。因此,他們總是慫恿沈從文和張兆和、蕭乾和“小樹葉”吃“戀愛豆腐果”。張兆和和“小樹葉”不堪那火一樣的辣,咽下一口,眼淚全冒出來了,大家便一塊兒起哄:“全吃光啊,吃不光感情就不深!”
林徽因家的鄰居,是一位從四川來的做白鐵活的張大爹,他有60多歲,背深深地駝著,他喜歡喝很烈的苞穀酒,臉總是紅紅的。林徽因經常帶了寶寶和小弟,去張大爹臨街的小樓前看他做的手藝,一張白鐵板,在他手裏剪剪敲敲,三下兩下,就出來一隻漂亮的小水壺。林徽因《小樓》一詩,寫下了她當時的感受:
張大爹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矮簷上長點草,也結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壇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
寧願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7月,蕭乾接到了胡霖從香港發來的電報,去年停刊的《大公報》現已在香港籌備複刊,計劃在“八·一三”一周年之際出複刊號,請蕭乾速速趕往香港,重操舊業。
興致勃勃的蕭乾,接到電報便和“小樹葉”一起跑到林徽因家,林徽因、梁思成也很高興,說了許多鼓勵的話,來寬慰“小樹葉”。
臨行前幾天,蕭乾四處向朋友辭行、約稿。人還未走,他就風風火火地投入了工作。林徽因對蕭乾的熱情非常讚賞。
蕭乾走後,林徽因對他的工作經常寫信給予鼓勵和支持。
林徽因和梁思成到了昆明不久,莫宗江、陳明達、劉致平也先後來了。
在北平時,營造學社已有普查全國古建築的設想,現在營造學社的幾個骨幹都到了昆明,梁思成和林徽因便設想把大家組織起來,恢複營造學社的工作,對江南地區的古建築進行考察。為了籌措經費,梁思成曾給中美庚款基金會周詒春寫過信,詢問能否得到補助。周詒春複信說,隻要有梁思成和劉敦楨,基金會便承認營造學社,可以繼續給予補助。正好劉敦楨從湖南新寧老家來了信,趕到昆明來。這樣,營造學社西南小分隊就組建起來了。
便是這年年末,房主收回了他們的房子,林徽因、梁思成不得不另尋住處。在新覓住所還不能入住時,他們通過朋友暫借昆明西山別墅棲身。這個別墅是夏天避暑之所,當時正值冬季,無人使用。這裏風景極佳,但無法取暖,這個“四季如春”的昆明,冬天的寒冷也是很難抵禦的,每當有太陽時,一家人便到屋前草地上曬太陽。
1938年,林徽因與親友在昆明西山華亭寺。
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陳岱孫、梁再冰、金嶽霖、吳有訓、梁從誡
在這期間,朱自清因生活困難,將老婆孩子送回成都老家居住,冬天昆明氣候寒冷,他無力縫製棉襖,隻好買趕馬人的一口“皮鍾”禦寒,讓人見了樂不可支。這幾年,他每遇假期,便在昆明和成都間往返。一次他胃病又發,兒女生病,又遭父殤,不僅不能守孝,還不能回家奔喪。
他們租住的第二處房子仍在巡津街(9號),與清華一對年輕夫婦同住一院,兩家各住三間房子。他們一家在這裏住了將近一年時間。
1939年秋天,明淨的春城天空也不再安寧,日本人的飛機不斷來騷擾,空襲的警報一響,大家便攜家帶口出外躲避。昆明文化圈的朋友和營造學社的同人,紛紛搬到鄉下。沈從文一家去了呈貢縣的龍街。林徽因、梁思成一家隨營造學社搬到城東北郊區龍泉鎮的麥地村。
學社的辦公地址設在麥地村一個舊尼姑庵中,繪圖桌與菩薩們共處一殿,隻用麻布拉了一道帳子。林徽因一家住在大殿旁一間半泥土鋪地的小屋裏,屋子潮得可以浸出水來,隻好在地上撒些石灰。學社的其他成員和眷屬也都住在這座尼姑庵的其他屋裏。
這一年秋天,梁思成的病經過治療和林徽因的細心照顧,已基本複原,便和劉敦楨帶上莫宗江、陳明達,開始了對雲南、四川、陝西、西康等36個縣的為期半年的古建築考察。林徽因和劉致平負責留守和整理資料。
盡管這裏住的房子條件很差,林徽因卻把一家人的生活安排得有聲有色。她通過熟人請來基泰建築公司的木工,把半間起居室和母親的臥室裝修了一番,鋪了木地板,改造了門窗,裝上了玻璃,還做了一個小書架,使原來破舊不堪的小屋煥然一新。在這間小小的起居室裏,她為寶寶和小弟輔導作業,講解《莊子》《戰國策》的篇章。她還為孩子買了《綠廬小孤女》《小婦人》《愛彌兒捕盜記》《苦兒努力記》《人猿泰山》等歐美兒童讀物。
為了生計,林徽因也難於免俗(她不拿營造學社工資),她不得不去雲南大學為學生補習英語,每周6節課,雖不多,但離住處很遠,且路上要爬四道山坡,為此她付出了許多辛勞。
然而,艱苦的生活並沒有改變林徽因詩人和藝術家的氣質,昆明美麗的景色大大激發了她的創作熱情,她先後寫了詩作《除夕看花》《茶鋪》《小樓》《三月昆明》(已佚)和散文《彼此》等作品。這個時期的詩作,因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她的詩風開始由內向外轉化,更加接近現實的生活,但仍然保留了她的敏銳感覺和真摯情感。
麥地村有一座燒製陶器的土窯,能燒製出很精美的陶罐,林徽因迫切地想去看一看。當地鄉親們告訴她,燒窯的技術傳男不傳女,女人進作坊被看作不吉利的事。林徽因花了不少錢,終於買通了進門這一關。一進作坊,林徽因看到那個製坯子的師傅是個老年人,他把一團熟韌的泥放在轉盤上,輪盤轉動起來,老師傅眯著眼睛,用手漫不經意地一捋就出來一個精美的造型。林徽因脫口叫起來:“美極啦,就要這個!”
老師傅眯著眼睛,頭也不抬,臉上毫無表情,又一個美麗的造型出現了。林徽因焦急地等待著,可是老師傅仍舊不肯停下來,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雙骨節粗大的手上。
老師傅終於停下來了,抬頭對林徽因笑笑,把他的作品從轉盤上取下來,那是一隻精美的花盆。
林徽因感覺到,她目睹了泥土的靈魂被塑造的全過程,那靈魂在一雙手上醒著,並因此獲得了骨骼和血肉,這才是藝術的質樸和本真。
1940年春節前夕,梁思成、劉敦禎等考察歸來。他們跑遍了巴山蜀水,收獲頗豐,這也是他們進入營造學社以來最後一次野外考察。
在尼姑庵住了半年多,因房屋太擁擠,林徽因和梁思成從麥地村又搬到了兩裏路外的龍頭村(龍泉鎮)。這年5月,他們借李姓地主的地皮,自己出資,以走後房子歸他為條件,親手建造了龍泉鎮三間住房和一間廚房。這座小屋坐落在村邊開窪地的邊上,背靠高高的堤壩,上麵長著一排筆直的鬆樹,南風吹來,野花散發出清新的香氣,短暫的平靜仿佛又回到往昔的生活中。
老金在他們的住房盡頭加了一間耳房,算是他的居室,他每天早上到聯大授課,晚上趕回來居住,好不辛苦。錢端升等一班朋友也在這裏建了房子,大家都為這“喬遷之喜”感到自豪,因為從一塊木板、一個釘子,到每一塊磚頭,都浸透著他們的辛苦和汗水。此時,北總布胡同時期文化沙龍的歡樂又得以在這裏重聚。
林徽因、梁思成為建造這三間住房,花盡了所有的積蓄,這個家的經濟能力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1940年9月,費正清夫婦寄來一張為林徽因治病的100元的支票,才算付清了建房欠下的債務。林徽因感慨萬端地在回信中說:
親愛的慰梅和費正清:讀著你們8月份最後一封信,使我熱淚盈眶地再次認識到你們對我們所有這些人的不變的深情……那是一種欣慰的震撼,卻把我撕裂,情不自禁淚如雨下。
很難言簡意賅地在一封信裏向你們描述我們生活的情景。形勢變化極快,情緒隨之起伏。感情上我們並不特別關注什麽,隻是不過隨波逐流,同時為我們所珍惜、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某些最好的東西感到朦朧的悲傷。這種感覺在這裏是無價的和不可缺少的。……
……戰爭,特別是我們自己的這場戰爭,正在前所未有的陰森森逼近我們,逼近我們的皮肉、心靈和神經。而現在卻是節日,看來更像是對——邏輯的一個諷刺(別讓老金看到這句話)。
老金無意中聽到了這一句,正在他屋裏咯咯地笑,說把這幾個詞放在一起毫無意義。……
林徽因每天起床後便清掃庭院,做飯洗衣,大學上課,在這段恬靜而熱鬧的日子裏,她不僅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反而比以前更加繁忙了。
在晃縣邂逅的那批空軍學員,此刻已成為林徽因心裏割舍不下的牽掛。異鄉結下的友誼升華為一種情愫,梁家也成為他們賴以聚首的家。
那批學員大多是來自廣東、江蘇、福建等省的農家子弟,他們一個個善良、正直、靦腆、勇敢,可以說是一群完全未脫盡稚氣的孩子。到昆明後他們住在市郊的巫家壩機場,成為航校的第七期學員(林恒為第10期學員)。
每到星期天或節假日,這些學員便結伴到林徽因家裏做客,常來的有七八個人,林徽因像對待自己的弟弟一樣對待他們。他們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平添了許多歡樂,笑語聲聲,他們把林徽因當作大姐,或訴著鄉愁,或訴說苦悶。他們學成時,因為昆明沒有親人,林徽因和梁思成被邀請做他們的“名譽家長”出席畢業典禮,梁思成還在大會上講了話。
那個愛拉小提琴的學員黃棟權,文靜、安謐,說話輕聲細語,他告訴林徽因,他快要結婚了,女朋友是江蘇老家的人,他還羞澀地給林徽因看了照片,但心裏仍有許多憂慮。他們有時向林徽因訴說航校的一些事情,諸如訓練施行體罰,後勤部門某些人盜賣汽油、器材,飛機裝備落後等,林徽因總是給予思想上的安慰。
他們畢業後,先後被分配到各處擔任作戰任務,大多被分配到了四川。
最先傳來不幸消息的是那個廣東籍學員陳桂民,在一次空戰中,他射完了最後一顆子彈,被敵機緊緊咬住不放,然而敵機也沒有子彈了,於是他們並駕齊飛,用手槍對射。他的手槍子彈打完後,決定衝過去與敵人同歸於盡,但由於飛機性能太差,敵人還是逃脫了。最終陳桂民還是在作戰中犧牲了。當林徽因接到部隊寄來的遺物時,她捧著這些照片、日記、衣帽,泣不成聲。
接下來離去的是那個不善言談、誠實執著的葉鵬飛,因戰機陳舊失修,空中發生故障,他兩次被迫跳傘,他覺得這些飛機是父老鄉親捐錢購置的,絕不可以再跳傘了,然而他又在空中遇到了飛機故障,當機長命令他跳傘時,他沒有服從,造成了機毀人亡。
黃棟權犧牲時,林徽因更流露出一份特殊的悲痛和惋惜。他在擊落一架敵機後又乘勝追擊另一架飛機,結果被敵機擊中,他來不及跳傘,與戰機一同墜落,摔得粉身碎骨,連遺體也無法收殮。
那個廣東籍姓陳的小夥子,後來已升至一名中尉,在一次空戰中,他擊傷了一架日機後,自己駕駛的飛機也受了傷,被迫降落在廣西邊境。他整整兩天與部隊失去了聯係,直到第三天才乘客車回到昆明。林徽因得知他失蹤的消息,整夜睡不著覺,直到得知他平安回來,隻是受了些輕傷,林徽因才長長地歎了口氣,心中有說不出的欣慰。
家在香港的林耀,是犧牲最晚的一個。他和林徽因一家接觸最多,林徽因遷往四川李莊後,他兩次休假到李莊探望,秉燭長談,並把他心愛的唱機、唱片留給生病的林徽因。林耀第三次來李莊,是駕機執勤路過,他繞李莊上空低飛盤旋了兩圈,捎來昆明友人給林徽因、梁思成的信件,還投下了一包水果糖。他曾負過重傷,手肘被子彈射穿神經不能伸直,他卻堅持康複鍛煉,終於再次重返藍天。這個毅力堅強的飛行員,最後在日軍大舉進攻湘桂的戰役中,於衡陽上空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們陣亡後,一些私人遺物陸續寄到林徽因手裏,每一次收到遺物,林徽因都感到一次巨大的悲痛。後來梁思成收到空軍學員犧牲的噩耗,便不再告訴林徽因,將遺物悄悄藏起來。全家每到7月7日12時,都為這些死難者默哀3分鍾。那一批在晃縣結識的空軍學員,沒等到抗戰結束,就在一次次與日寇力量懸殊的空戰中犧牲了,沒有一人幸存。
這在林徽因的情感世界裏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