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南遷路難行

鐵蹄下的津門,刺刀的寒光冷凝著1937年8月。

林徽因一家、金嶽霖及清華大學的另外兩名教授,下了從北平開來的火車。眼前的情景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糟糕,車站裏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天橋上日軍架起了機關槍,每一個過往的旅客,都受到了嚴厲的盤查,日軍把他們認為可疑的人,集中到站口的角落裏,用槍托在他們頭上、身上打著。5歲的小弟嚇得哇哇哭著,直往外婆懷裏躲。從北平逃難的人,大部分都集中在這裏。車站的廣場上擠滿了人,氣氛卻靜得可怕。

臨街的牆上到處刷滿了“中日親善”“東亞共榮”“建設大東亞新秩序”之類的黑字標語,街道上行人寥落,一隊隊巡邏的日軍列隊走過,樹上的蟬也噤聲不鳴。

回到意租界“飲冰室”寓所,這裏還稍微安全一點,但睡夢中常被槍炮聲吵醒。他們不敢久住,津浦路已成畏途,他們決定先乘船到青島,而後南下。

9月初,他們搭乘一艘英國的商船,從新港出發,駛入煙波浩渺的大海。船到煙台,那裏也已戰雲密布,中日軍隊正在煙台對峙,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林徽因、梁思成不敢在這裏住宿,即刻乘上去濰坊的汽車,在濰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乘上了由青島開往濟南的第一班火車。

膠東半島也已滿目瘡痍,火車在膠濟線上行駛,不時有日軍的飛機從上空呼嘯著掠過。每到這時,火車便立刻停下來,拉響警報,男男女女便慌忙跑下車去。日機飛得很低,幾乎可以看到機身上紅色的“太陽”標記。小弟天真地問:“媽媽,那是舅舅的飛機嗎?”

林徽因說:“不是,那是日本鬼子的飛機。”

小弟說:“舅舅為什麽不開飛機來打他們?”

林徽因說:“舅舅會來的。”

火車就這樣走走停停,下午3點鍾才到濟南。

濟南所有旅館都已爆滿,梁思成跑到山東省教育廳,由他們幫忙,總算在大明湖邊找到了一家條件不錯的旅舍。

在濟南住了兩天,他們繼續南下,經徐州、鄭州、武漢,9月中旬到達長沙。

9月的長沙,天氣熱得像蒸籠。下了火車,在小攤上吃了幾塊榕江西瓜,暑氣稍退,他們在火車站附近韭菜園教廠坪一劉姓家租了兩間房子。這是一所二層灰磚樓房,房東住在樓下,樓後麵有個陰暗的天井。

安頓下一個家徒四壁的居處,林徽因的母親幾乎心力交瘁,她身體本來就不好,這時就更支持不住了。林徽因、梁思成隻好學習燒飯、洗衣服等家務勞動。所幸江南無戰事,他們還能安下心來。

這時,北平文化界、教育界的許多朋友也陸續到了長沙,他們大都是北大和清華的教授,準備到昆明去辦西南聯大,張奚若夫婦、梁思永一家也來了。林徽因剛剛安置下來的家,立刻又成了朋友們聚會的中心。朋友們經常到這裏來,討論戰局和國內外形勢,有時晚上大家聊得激動了,就一起高唱救亡歌曲。他們有時用中文唱,有時用英語唱,梁思成總是擔任指揮。寶寶也學會了好幾支歌子,天天唱著“向前走,別退後”。

11月下旬的一個下午,空中突然出現了大批的飛機,小弟在陽台上喊著:“媽媽,媽媽,你看舅舅的飛機來了。”

梁思成跑到陽台上,用手遮額向天空望去,以為是中國的飛機,把小弟抱起來高興地說:“真的是舅舅的飛機來了。”

在長沙,方瑋德的女友黎憲初聽說林徽因、梁思成也來到長沙,便盡地主之誼,邀梁、林夫婦赴宴。在北京時,方瑋德和黎憲初曾到北總布胡同看望過林徽因,因方瑋德是徐誌摩生前的學生,林徽因對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黎憲初告訴林徽因,在南下的火車上碰到過沈從文,方瑋德病故後,沈從文曾讓她把與方瑋德的情書整理好,交給沈從文準備出版,後抗戰爆發,這件事便擱置下來。後來這些信也不知了去向。她還與林徽因說,前不久,她在長沙碰到了清華大學政治教師陳之邁,經她的母親同意,二人便牽手結緣。

這時烏鴉一樣的機群嘯叫著投下了黑壓壓的炸彈。梁思成還沒有反應過來,炸彈便在樓底下開了花。他忙跑回屋裏把寶寶抱起來,林徽因也抱起小弟,扶著母親下樓。門窗已被震垮,到處是玻璃碎片,剛剛走到樓梯拐角處,又一批炸彈在天井裏炸響,林徽因被氣浪衝倒,順樓梯滾到院裏。樓房坍塌了,一家人逃到街上,大街上黑煙彌漫,有幾處房子燃起了大火,四處是人們驚慌的哭叫聲。

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是清華、北大、南開大學挖的臨時防空壕。他們一家往那裏跑的時候,飛機再次俯衝,炸彈呼嘯而來,有一顆就落在他們身邊,林徽因、梁思成緊緊護住兩個孩子,隻有一個瞬間,他們絕望地對望了一眼。然而這顆炸彈卻沒有炸響。

飛機走後,他們從焦土裏扒出僅有的幾件衣物。剛剛安置下來的家,又化成了一堆瓦礫。有好長一段時間,一家五口東一處西一處地借住在朋友家裏。後來,他們和金嶽霖一起,住在長沙聖經學院。

不久,沈從文、曹禺、蕭乾、孫伏園也從武漢來到長沙。那天清晨,他們踩著鵝毛大雪,在林徽因家裏相聚。

沈從文在軍中當團長的弟弟沈嶽荃同日軍作戰負傷,從杭州來長沙醫院治療,這時,傷已痊愈,正準備重返前線。他見到哥哥,興奮異常,便問沈從文有多少朋友從北平來長沙,表示願以沈從文的名義,請大家吃頓飯,以盡地主之誼。

過了兩天,沈從文邀請了林徽因、梁思成、張奚若、金嶽霖、楊振聲、聞一多、朱自清、蕭乾等人,由沈嶽荃在“三湘大酒樓”設宴招待客人。席間,他的弟弟還介紹了上海“八·一三”戰役,大家聽了很受鼓舞,不時爆發出陣陣掌聲。

11月末,林徽因一家離開長沙,前往昆明。張奚若、金嶽霖到車站為他們送行。

從長沙到昆明,是一條原始而漫長的路,他們乘公共汽車取道湘西去昆明。那裏是一片原始荒蠻之地,一路經常德、沅陵、辰溪、懷化、晃縣、貴陽,才能到昆明。

12月8日,林徽因便與全家單獨踏上往昆明的漫長旅途。第一天晚上住在官莊,第二天中午就順利到達沅陵。

沅陵是漢代置縣,“因岡傍阿”“臨沅對酉”而得名,它地處交通要衝,二水合流,地分南北,河穀高高低低布滿了屋宇。老天爺慷慨地給了他們一個好天氣,盈盈秋水,淡淡青山,這裏風景美極了,但在林徽因腦海裏,留下的隻是一些酒家、山壁、石橋、巨榕等不完整的碎片。

早在長沙時,沈從文在武漢就得知他們要經過他的家鄉,便寫信相邀,一定到沅陵他的大哥處住上幾日。林徽因一到縣城,便寫信給沈從文:

昨晚裏住在官莊上的。沿途景物又秀麗又雄壯就使我想起你二哥(注:指沈從文)對這些蒼翠的天,排布的深淺山頭,碧綠的水和其間稍稍帶點天真的人為的點綴如何的親切愛好,感到一種愉快。天氣是好到不能再好,我說如果不是在這戰期中時時心裏負著一種悲傷哀愁的話,這旅行真是不知幾世修來。

林徽因、梁思成按圖索驥,找到了沈雲麓建在半山上的家。沈雲麓瘦高個子,高腦門,高鼻梁,往下掛的厚嘴唇,加上厚實的下巴,長得痛快淋漓。然而,他的上身前傾,高度近視,行走步履卻特別輕快,有著湘西人殊無可比的熱情,且會一手畫像絕活,足可以養活兩口之家。

此時沈從文的弟弟也從前線回來養傷,與大哥一起早已做好了待客的準備。他們為林徽因、梁思成準備了辰溪的紅腹錦雞、乾州的板鴨、湘泉白酒、自製的臘肉、漵浦的紅橘、本地的板栗、烏桕、碣灘茶等鄉土美味,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

他們在暢談沅陵的人文曆史、地域風情外,還遊覽了城西北山坡上唐代建築龍興寺,沅、酉二水匯合處石壁上《宋代明溪新寨題名記》碑、虎溪書院等名勝,林徽因這才對沅陵有了比較完整的印象。告別時他們相邀,等戰爭結束後再來這裏聚首。

到了晃縣,林徽因突然得了肺炎,高燒到40度。

城裏無處可住,小旅館裏擠滿了難民。梁思成懷著惆悵的心情走在黑暗而泥濘的街上,忽然一家小旅館裏傳來悅耳的琴聲,他敲了敲門,屋裏住著空軍學院的8名學員,他們也在等車去昆明。梁思成把林徽因得病無處可住的情況告訴了他們,年輕的空軍學員慷慨地擠出住房,歡迎他們一家人的到來。

整座縣城沒有一家醫院,梁思成便找了同車的一位留學日本又懂得中草藥的女醫生,給林徽因開了中藥。半個月之後,林徽因才退了燒。一家人告別朝夕相處的八名學員和那位女醫生,又繼續趕路。

他們曉行夜宿。早上起床後,梁思成很快就把鋪蓋卷打點起來。每到一個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那些“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小客店,把兩個孩子留在車內,坐在行李上,照顧暈車的外婆。

他們乘坐的這輛汽車經常“拋錨”。有一次,車開到一個地勢險峻的大山頂上,突然停住不動了,當時天色已晚,大病初愈的林徽因,在凜冽的寒風中幾乎要凍僵了,乘客們也很害怕,因為這裏經常有土匪出沒,大家不停地抱怨著。

梁思成不僅會開車,而且懂得機械原理,便主動與司機一起修車,尋找車究竟出了什麽毛病。他把手帕放入油箱,拎上來手帕還是幹的,原來是汽油燒光了。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不能在車上過夜,他便同司機一起招呼旅客,推著車慢慢往山下走。太陽落山的時候,突然有一個村子奇跡般出現在路旁,大家雀躍起來。

過貴陽、安順和鎮寧,前麵就是舉世聞名的黃果樹大瀑布了。很遠就能聽到那雷鳴般的水聲,車子在離大瀑布4裏遠的路邊停下來,大家便急不可待地循著那轟鳴的水聲跑去。

一道寬約30多米的水簾淩空蹈虛,飛懸在萬丈峭壁上,憑高作浪,發出轟然巨響。雲垂煙接,萬練倒懸,跌入犀牛潭中,飛瀑跌落處,掀起軒然大波,迷蒙的水霧,化作數道長虹,懸掛在半空,若隱若現,幻影重重。

許多身手矯健的年輕人,早就沿著水簾旁的石級,攀上了天生橋。林徽因站在百丈石崖之下,出神地望著飛掛遙峰的瀑布,聽著那轟鳴的水聲,對站在身旁的梁思成說:“我感覺到世界上最強悍的是水,而不是石頭,它們在沒有路的絕壁上,也會直挺挺地站立起來,從這崖頂義無反顧地縱身跳下去,讓石破天驚的瞬間成為永恒,讓人能領悟到一種精神的落差。”

梁思成說:“你記得父親生前向我們說過的話嗎?失望和沮喪,是我們生命中最可怖之敵,我們終身不許它侵入,人也需要水的這種勇敢和無畏。”

車子在轟鳴的水聲中徐徐起動,過普安,下富源,奔曲靖,春城昆明已遙遙在望,那裏將有一片新的生活天地。

林徽因在車子上把一路走過的地方,畫了詳細地圖,交給寶寶辨認,讓她記住走過的路程。

車子在如畫的山色中慢慢地行駛,林徽因耳畔不停地轟響著黃果樹大瀑布雷奔雲瀉的水聲,一麵剛毅的白色的旗幟在她的心壁上招展。

那不是生命向死亡投降的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