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中原寺廟文化尋蹤

一座石頭的樂章聳立在伊水兩岸。

出洛陽南行25裏,對峙的香山和龍門山如天然門闕,崖岸巍然,鬼斧神工,劈出了兩壁陡峭的歲月。

隻有伊河緘默如初,逝水無言,悄然環抱著一個古老的夢境,用清澈的流水編織著歲月的殘片。

舉世聞名的龍門石窟便開鑿在龍門山的兩岸間,伊河流過山口之處,兩岸對峙如闕,古人稱之為伊闕。《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晉知躒、趙鞅帥師納王,使女寬守闕塞。”

杜預為這段文字所作的注解說:“闕塞,洛陽西南伊闕口也。”自戰國時代以來,這裏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戰國策》《史記》《水經注》《魏書》等史料,對此地亦多有戰事記載。

最早把伊闕稱作龍門的是隋煬帝,《元和郡縣圖誌》卷五河南府條雲:“初,煬帝嚐登邙山,觀伊闕,顧曰:‘此非龍門耶?自古何因不建都於此?’仆射蘇威、對曰:‘自古非不知,以俟陛下。’帝大悅,遂議都焉。”

直到唐高宗時代,在石刻中才正式稱作龍門。

1936年初夏,一支小小的考察隊開進了龍門石窟。這支隻有5個人的考察隊,卻集中了中國古建築史研究的青年才俊。梁思成、林徽因、劉敦楨已是海內外知名的建築學家,他們的學生陳明達、趙正之也嶄露頭角。

他們將對龍門石窟進行全麵勘察,雖然隻有5個人,分工卻是很嚴細的,劉敦楨負責洞窟編號及記錄建築特征,林徽因考察佛像雕飾,梁思成、陳明達負責攝影,趙正之抄銘刻年代。

1936年5月,林徽因在考察龍門石窟途中

一進入龍門,林徽因就被石窟那博大雄渾的氣勢深深地震撼了。

這座開鑿於北魏太和年間的洞窟,經過東魏、西魏、北齊、北周、隋等朝代的雕造,已蔚為大觀,唐貞觀以後,龍門又逐漸成為貴族、皇室造像活動的中心,兩山窟龕層層密布,全山造像多達十餘萬軀,與敦煌莫高窟、大同雲岡石窟並稱三大石窟。

駐足龍門山下,馳目四望,一座座洞窟掩映在山樹之間,石頭的韻律在這裏形成了一派渾然的交響。

石徑崎嶇坎坷,生滿滑膩的青苔,徑上灌莽叢生,羈絆著人的腿腳,使攀緣者步履維艱,不小心就要摔個跟頭。盡管大家都是腳力強健的年輕人,但一座山沒有爬到一半,都已筋疲力盡。

林徽因本來打了一把遮陽的桐油布、紫竹柄湖州雨傘,沒想到這把雨傘卻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場:爬山時正好讓它做拐杖,進洞窟考察,山蝙蝠橫衝直撞,隻好打起雨傘,抵擋橫飛的蝙蝠和雨點一樣落下的糞便。她頭上紮了一塊羊肚子毛巾,看上去像個趕路的農婦,這身裝束曾讓陳明達、趙正之兩個學生大大地吃驚了一番,戲說林師母這一身打扮,真像地道的河南小媳婦。

林徽因卻怎麽也笑不起來,眼前的景象讓她揪心。龍門石窟大部分開鑿在寒武、奧陶紀石灰岩上,窟區內喀斯特溶洞及岩石中的構造裂縫上,長滿了荊棘、側柏之類的植物,龐大的根係讓一塊塊石頭鬆動開裂,因此常有岩體崩落的現象。洞窟內常年滲水,陰暗潮濕,不少雕像已被剝蝕得麵目全非。一些洞口被茂密的茅草和叢生的荊棘遮掩,人要進洞去,就得先把這些擋路的草莽費力地撥開,往往會有一兩條肉滾滾的花蛇從灌木叢中出來,驚得林徽因立刻起一身雞皮疙瘩,兩個學生不得不先“打草驚蛇”。

然而洞窟的美畢竟是遮掩不住的,進了古陽洞,林徽因的情緒立刻好了起來。這座最早開鑿而又規模最大的洞窟,進深差不多有十三四米,高有十幾米,中間的高大雕像約有五六米,奇怪的是主尊兩旁的雕像是菩薩,而主尊卻是道家天尊的形象,大家不由得高聲稱奇。劉敦楨說:“這並不奇怪,這主尊像原本就是釋迦牟尼佛,你們看,他旁邊立的這二位,一位是文殊,另一位便是普賢,肯定是釋迦牟尼的麵部被風化掉了,後來讓人補上去的,移花接木,用道家的天尊取代了佛祖。”

梁思成湊近看了看說:“這肯定是清末補上去的,門戶之爭何至於此!”

林徽因卻被這座大洞窟的藝術建構迷住了,這座洞窟完全利用天然石洞修鑿而成,洞窟平麵近似馬蹄形,主佛兩壁是排列有序的開鑿的佛龕,在兩個佛龕之間及上方又加鑿無數小龕,佛像近千座,整個窟內壁麵琳琅滿目,富麗堂皇。

林徽因看得入了迷,她把畫板架在膝蓋上,入神地臨摹著,不停地說:“太美了,真是奇跡。”

劉敦楨笑問:“徽因,又寫詩了?”

林徽因說:“這首詩一千五百多年以前就寫在這裏了,石頭的詩篇是不會風化的。”

陳明達和趙正之拍手叫道:“這才是最好的詩呢!”

林徽因兀自指著雕像讓大家看:“你們來看一下,這就叫‘秀骨清像’‘褒衣博帶’,這和南朝的畫風太接近了,老夫子,你來看一看,這衣紋,這線條,像不像顧愷之的畫?”

劉敦楨湊過來仔細看了看說:“嗯,是有《洛神賦圖》的韻味,徽因,你真是好眼力,其實顧愷之不但畫畫得好,他更擅長雕塑佛像,可惜這一點不為世人所知。他雕塑的佛像很多像他的朋友戴逵的手法,麵容清臒,兩肩削窄,是真正的‘秀骨清像’,這也是被東晉、南朝共同體認的藝術風格。南朝的貴族,平日講究漂亮的容貌,塗脂抹粉,穿著寬大的衣服,結著寬帶子,戴著高帽子,出則乘車,入則扶侍,整天飲酒賦詩,吃藥學仙,揮麈談玄,坐而論道,裝出一副神仙的樣子,膚柔骨脆,不堪行步,這種流風相仿相習,便成了‘秀骨清像’一派風格的社會基礎。”

林徽因笑道:“大家聽好,老夫子又給我們上課了。”

劉敦楨忙抱拳拱手,連稱:“慚愧!慚愧!”

林徽因說:“別忙著打拱,接著講,挺好的。”

劉敦楨笑道:“要講雕塑風格,可就輪到徽因你給我們上課了。”

林徽因說:“上課倒不敢,不過有些想法還要跟老夫子探討。我覺得龍門石窟造像所體現出的這種藝術風格,和北魏孝文帝所推行的漢化改革的政治主張有關。北魏遷都洛陽後,中原漢族‘褒衣博帶’式服飾,風行北方,南朝的思想和藝術傳入北方,給佛教藝術的發展造成了新的條件。你看這些佛像所表現的‘秀骨清像’式的瘦削形體,衣帶寬大的‘褒衣博帶’式的服飾,雍容安詳,表情溫和,瀟灑飄逸,完全代替了北魏前期麵相豐圓、肢體肥壯、神態溫靜的風格,這種造像藝術風格和服飾的變化,顯然是孝文帝實行漢化政策、借鑒東晉南朝和中原漢文化的結果。”

劉敦楨擊掌讚歎:“精彩!精彩!北魏造像藝術的後期變革,算讓你講活了,因為有對雲岡石窟的研究,你才有這樣精辟的見解,這次考察回去,你一定要好好寫篇論文。”

聽林徽因這麽一說,大家再看石窟裏的造像,果真風格朗然,不僅佛像體態扁平修長,麵相清臒秀美,眉目疏朗,頦尖唇薄,脖頸細長,兩肩削窄,就連那壁上浮雕的飛天也一樣是修長飄逸,上著短襦,長裙曳地,窈窕輕倩之姿,洋溢於形象之外,“褒衣博帶”和“秀骨清像”的風格達到了完美的統一。

梁思成和陳明達的照相機不停地閃動著快門,大家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記滿了考察資料,整整四天的考察,他們踏遍了龍門石窟的群落。

結束了龍門石窟之行,林徽因、梁思成又進入一層新的境界,他們轉道七大古都之一的開封,作中國古塔的考察。

首先闖入他們視線的,是開封開寶寺的鐵塔,這也是他們考察的第一個目標。這座塔建於北宋皇元年,琉璃磚結構,平麵八角,13層,高近60米,外壁鑲嵌褐色琉璃瓦,酷似生鐵澆鑄,故稱鐵塔。

林徽因、梁思成來到這裏時,塔基因黃河泛濫已淹沒於地下,他們是第一次走近這座號稱“天下第一塔”的古塔,撫摸著塔身褐色琉璃瓦上浮雕的飛天、降龍、麒麟、菩薩、力士、獅子等圖像,林徽因讚不絕口,連稱“真是絕代佳作”!

通過底層淹沒了一半的圭形門洞進入塔身,沿著磚砌蹬道,攀緣168級台階則達塔頂,遠眺行人如蟻,縱目北方,但見黃河橫空如出天半,果然就有了“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那一份感慨。遠處的帆影,星星點點,明明滅滅,隱隱現現,中原大地宛如一幅蒼茫的圖畫。

從塔頂下來,再仰望寶塔的飛簷鬥拱,寶瓶式的塔刹,造型宏偉挺拔,如擎天巨柱,生出一種倚天抽劍的豪氣。

天清寺的繁塔,讓他們領悟了另一種美與力的永恒,這座開封東南的古塔,始建於宋太祖開寶年間,至淳化元年方才竣工,雖然現在已成為殘塔,但因明代在殘留的三層塔身上加建七層小塔,反而有了十分獨特的風貌。

梁思成對刻在塔壁上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十善業道經要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扶著眼鏡貼近碑刻細細鑒賞。林徽因在塔外打開了速寫簿,描畫著巍峨的塔影,這種經過巧妙補綴後的殘缺美,令她震撼。她感悟到美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殘缺與完整、寬博與窄狹,在某種意義上,達到了另一種完美,這種完美,是需要人的心靈去補充、去領悟的。

離開開封,他們抵濟南與他們的學生麥儼增會合,驅車東進到曆城、章丘、臨淄、益都、濰縣,又回濟南再南下長清、泰安、濟寧、鄒縣、滕縣等11個縣,考察神通寺四門塔、辟支塔、慧宗塔、法定塔、興隆寺磚塔、鐵塔寺鐵塔、法興寺宋塔、龍泉寺明塔、岱廟、縣文廟、寺殿等古建築。山東之行不僅積累了第一手珍貴的建築資料,還啟發了林徽因的藝術靈感。她一路走,一路寫詩,許多佳作成為後人傳誦的名篇,《山中》一首詩寫道:

紫色山頭抱住紅葉,將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橋上走過,渺小追一點子想念。

高峰外雲在深藍天裏鑲白銀色的光轉,

用不著橋下黃葉,人在泉邊,才記起夏天!

也不因一個人孤獨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牆房舍像畫,仍畫在山坳另一麵,

隻這丹紅集葉替代人記憶失落的層翠,

深淺團抱這同一個山頭,惆悵如薄層煙。

1936年,林徽因、梁思成一行在山東興陽縣興隆寺考察古建築

山中斜長條青影,如今紅蘿亂在四麵,

百萬落葉火焰在尋覓山石荊草邊,

當時黃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話,相信

那三兩句長短,星子般仍掛秋風裏不變。

這首詩,淋漓盡致地寫出了一個行路人置身於自在自然的感覺,心境與山景,完美和諧,迥出塵表,令人一唱三歎。她的《黃昏過泰山》,則表達了另一種情愫:

記得那天

心同一條長河,

讓黃昏來臨,

月一片掛在胸襟。

如同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麵;

蔥鬱,

不忘卻晚霞,

蒼莽,

卻聽腳下風起,

來了夜——

她心的孤傲的屏障,在山的懷抱中為之一開,胸襟掛一片月光,全部的感覺便融入了這橙色的蒼茫。

最使林徽因傾心的是她同梁思成的陝西之行,在此之前,梁思成曾與莫宗江、麥儼增等先期對陝西的古建築進行過考察,此次行程是應顧祝同之邀,到西安作小雁塔的維修計劃。

西安的大雁塔、小雁塔,讓林徽因切實感受到了中國古塔建築那種獨特的美的韻律。

坐落在西安市南慈恩寺之內的大雁塔是一座多層樓閣式青磚塔,關於這個塔有一個迷人的傳說。

當地百姓說,曾有群雁飛過慈恩寺,領頭的雁突然墜落地上,眾僧大為驚愕,以為菩薩顯靈,遂在大雁墜落處建了一座高塔,把死雁埋在塔下,故名雁塔。

這座古塔建於唐永徽三年(652年),玄奘為保護由印度帶回的經典,由唐高宗出資在寺的西院建造此塔,初建時磚身土心,平麵方形,為5層,唐長安年間,用青磚改建成七層,可由塔內攀登頂層,唐大曆年間又改建為10層。

林徽因和梁思成被塔門精美的線刻佛像迷住了,西麵石門楣的《阿彌陀佛說法圖》,傳說為唐代大畫家閻立本的作品,圖中的佛殿筆筆都是按照比例刻畫的,屋脊上的獸吻、飛簷、風鈴、鬥拱、柱基、石階等,都表現得清清楚楚,將唐代建築特色全部展示了出來。林徽因說:“如果將來有人搞一個摹本,唐代的營造法式,就有一個大致輪廓了。”

小雁塔在西安市南郊,建於唐中宗景龍年間,是為收藏經書而建,因比大雁塔小,故名小雁塔。

最使林徽因稱奇的,是小雁塔三次離合的奇跡:明成化末年地震時,塔從頂到底中間斷裂一尺多寬的縫隙,明澈如開了一道“通窗”,但正德末年地震,將塔中裂縫自行彌合,天衣無縫,人皆稱奇。第二次是明嘉靖乙卯地震,塔身又裂開,癸亥地震,又複合無痕。第三次是清康熙辛未,塔又震裂,辛醜地震中又自行複合。這真是一件難以解釋的奇事。

1937年,林徽因在陝西耀縣藥王廟測繪

小雁塔三次震裂三次複合的現象,給了林徽因、梁思成更多的啟發,為他們製訂修複小雁塔的計劃提供了曆史依據。

而林徽因卻更多地看到了中國塔文化的意義,那不僅是一份壯美,一種力量,更是一種人文精神,一種民族風骨,它的文化內涵,象征著真、善、美的人格,既體現了佛家的“無常”“無我”“寂靜”的真諦,又展現了一個民族創造的超凡入聖的人生終極價值。

在此期間,林徽因、梁思成還北去耀縣考察了藥王廟,按照原來的設想,還要西行去敦煌考察莫高窟,但因時局緊張,此行未果,成為他們的終生遺憾。

然而這次西安之行,卻又一次為林徽因“建築意”的理論建構注入了靈動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