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留不住的靜院
這是林徽因一生鍾愛著的院子,深深的院落,掬一捧的靜,如幻如夢。夜晚降臨時候,黑黑的屋脊,如獸的背聳伏著,從不發光,它是啞然的歌者。窗欞透出那一縷燈火,離離落落灑滿院子,溫暖著一朵朵花的微笑,留一片逍遙的影子於身後。月殘了的時候,叫賣聲便消盡了全部的顏色,迷失在無邊的夜裏。
林徽因一家在這裏一住便是5年,她和梁思成白天到中央公園中國營造學社上班,傍晚下班回來,由雇主車接車送,一家人其樂融融,生活安閑適意,從無什麽事情打破他們的生活節奏。
周末沙龍活動時,許多朋友從四麵八方到這裏相聚。他們吃茶品茗,交流信息,暢談文藝,成為故都一處獨特的文化風景。來者是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和燕京大學教授,且大多有著留學歐美的背景。如張奚若、金嶽霖、錢端升、鄧以蟄、陳岱孫、沈從文、陶孟和、周培源、吳有訓、李濟、葉企孫等都是這裏的常客。
林徽因對這座適意的院子,在她的詩作《靜院》裏有這樣的描寫:
你說這院子深深的——
美從不是現成的。
這一掬靜,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鋪張?……
這掬靜,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作情緒——
情緒,好,你指點著
有不有輕風,輕得那樣
沒有聲響,吹著涼?……
又是許多年前——夏夜。
有人說:“今夜,天……”
(也許是秋夜)
又穿過藤蘿,
指著一邊,小聲的:
“你看,星子真多!”……
靜,真的,你可相信
這平鋪的一片——
不單是月光,星河,
雪和螢也遠——
……
你折開來看,紛紜,
那玄微的細網
怎樣深沉的攏住天地,
又怎樣交織成
這細致縹緲的彷徨!
詩寫的是北總布胡同3號的居所,靜且美麗著,令人心向往之。
1934年年初,沈從文與張兆和遇到場情感危機。起因是沈從文去香山拜訪原北洋政府總理熊希齡(跟沈有親戚關係),接待他的是熊的家庭教師高韻秀,她是福建人,高中文化,筆名高青子。之後就秘密地聯絡起來。她遍讀沈從文的小說,頗有見地。一個月後,沈從文公幹再次到熊家,高青子奉命陪吃飯。高的衣著讓沈從文為之一驚:她穿著一件綠底小黃花綢子夾衫,袖口緣著淡淡的紫,腳下是粉紅鞋子。沈從文一眼便認出了是他的小說《第四》裏的人物穿著。飯後,高青子拿出她的習作《紫》,請沈從文指點。沈很欣賞她的文采,後將她寫的小說發表在他主編的《國文圖刊》上。張兆和看到小說《紫》後,讀出了其中奧秘。後來,沈從文在妻子的追問下,如實說了與高青子的關係。張兆和一氣之下,抱起兒子龍朱回了蘇州娘家。為此沈從文給妻子寫信解釋,張兆和毫不原諒。無奈之下,寫信向林徽因求助。
2月27日,林徽因回信說,在“二十四個鍾頭中,我前前後……看過好幾遍”,“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許找個聰明的人幫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惱或是‘橫溢的情感’,設法把它安排妥帖一點,你竟找到我來,我懂得的,我也常常被同種的糾紛弄得左不是右不是”。她勸沈從文“任性到損害旁人時,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辦不到任性的事”。林徽因在做了人性分析後說:“算了吧!二哥,別太虐待自己,有空來我這裏,咱們再費點時間討論討論它,你還可以告訴一點實在情形。我在二十四小時中。”“而使我苦的想死的那個人,自己在去上海火車中也苦的要命,已經給我來了兩封電報一封信,這不是‘人性’的悲劇麽?那個人便是說他最不喜管人性的梁二哥!”
一天清晨,沈從文幾乎是哭著趕到梁家,來尋求林徽因的幫助。他說每天給張兆和寫信,還拿出一封剛剛收到的張兆和的信給林徽因看,就是這封信造成沈從文的痛苦。他為自己辯護,他不能想象和張兆和有什麽衝突。林徽因在給費慰梅的信中講到了此事。她信中說:
這個安靜、善解人意、“多情”而又“堅毅”的人,一位小說家,又是如此一個天才。他使自己陷入這樣一種感情糾葛,像任何一個初出茅廬小青年一樣,對這種事陷於絕望。他的詩人氣質造了他自己的反,使他對生活和耳中的衝突茫然不知所措……而我坐在那裏,又老又疲憊地跟他談,罵他、勸他,和他討論生活及其曲折,人類的天性、其動人之處及其中的悲劇、理想和現實……
在林徽因的幫助下,一場家庭糾紛終於平息。這中間,無疑也透著林徽因關於人性和理性的勸勉。同時看出的,是在思想交流中,林徽因與沈從文的友誼也慢慢熱絡起來。
中央研究院要求並給營造學社撥款,請其將故宮、天壇等全部測繪下來,出一本專著。第二年夏天到來的時候,林徽因也風風火火地參加了這次勘測活動。梁思成、林徽因、邵力功率麥儼增、紀玉堂等人從故宮三大殿開始,對天安門、午門、天壇等60餘處古建築次第展開了勘察與測繪。
林徽因重點參加了天壇和北海靜心齋的勘測。
天壇初建於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是朱棣遷都北京後創建的。它位於城南郊中軸線東側,與先農壇相對峙。天壇的主體建築南部有祭天的圜丘,北部有祈禱豐年的祈年殿。圜丘有一個白石砌成的三層圓形台子,是皇帝每年冬至日祭天的地點。祈年殿是一座圓形大殿,上覆三層藍色琉璃瓦頂和鎏金寶頂,朱柱和門窗屹立在圓形的石台基上,下麵三層台基,有白色石欄相圍,附會了古代“天圓”的宇宙觀。“青天”之下,中央的柱代表一年中的四個季節,外圍兩排各12根柱子代表12個月和12個時辰。遠遠望去,殿簷翹出,紅藍相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更顯殿宇的恢宏壯觀。
這一天是林徽因和梁思成勘測天壇的第一天,梁思成拿著一本《明史》邊看邊對林徽因說:“同為祈福之地,你看祈年殿與我們見過的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圓頂有許多相似之處,不同的是,它那個圓頂就顯得單調了許多,沒有什麽層次感,更沒有考慮什麽對應關係。”
林徽因說:“理想信念的迥異,決定著設計理念的差別。中國的建築到漢代便已有了圓頂、攢尖、重簷的屋頂,不過像天壇這種三層重簷的屋頂還不多見,這便是明清建築的發展與特點,更不用說多層寶塔了。”
梁思成說:“因此我們不僅要測繪它的尺寸和結構,還要研究它的平麵設計、工程做法、油漆彩畫。”
林徽因說:“更重要的通過這次測繪,去考察它的建築藝術。”她轉過話題說,“今天是考察的第一天,趁沒有換工裝,照張相做個留念吧,以後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梁思成說:“這個想法好!”他喊來麥儼增,把手中相機遞過去,二人便登上二層重簷的外麵,剛剛坐定,麥儼增便按下了快門,於是二人便永遠定格在那個瞬間。
1936年,林徽因與母親、三弟、子女等在香山
1931年,梁思成、林徽因在天壇祈年殿頂
梁思成說:“等我們到七老八十的時候,這張照片的價值會更高。”
林徽因打趣說:“你是說會增值吧!”
梁思成竊以會心的微笑。
天壇測繪完成後,林徽因又帶領劉致平、麥儼增等到北海靜心齋去勘測。
靜心齋建於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原名鏡清齋,1913年改為今名。它坐落在北海北岸,西鄰天王殿,正門與瓊華島隔水相望,四周矮牆相繞,南麵為透空花牆,內外景相互交融。靜心齋景色幽靜,遍布太湖石堆砌的山景,沁泉廊、畫峰室、抱素書屋,韻琴齋、焙茶塢、枕巒亭、罨畫軒、疊翠樓隱沒其中,有“乾隆小花園”之稱。
慈禧曾在此設小火車站,八國聯軍侵占北海,車站被廢。後這裏成為北洋政府外交部宴請外國人的地方。
靜心齋的勘測,比起天壇來規模要小得多,主要是按照建造年代、組群布局、房屋構架和藝術特色來進行就行了。
劉致平、麥儼增都是梁思成、林徽因在東北大學的學生,“九一八事變”後投奔二位老師到營造學社,對清式鬥拱製度、建築製圖都很熟悉。林徽因放手讓他們勘測製圖,她主要是從史料中考證靜心齋的建造年代、曆史變遷和攝影等事宜。那時是林徽因寫詩最多的時期,僅1936年便寫詩不下20首。她的組詩《空想》(外四章)中的第三首《藤花前——獨過靜心齋》就是這段時間的佳作: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做聲,
藍天裏白雲行雲,
池子一脈靜;
水麵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
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天裏白雲行雲,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吹過
花心,
風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這首詩用獨特的意象,全新的審美角度,把淑女一樣的紫藤花,用語言的彩瓦營造成一個全美的藝術建構,仿佛在心靈的背麵,也鍍亮著夏日明媚的陽光。
然而,便是在這個時候,林徽因在北總布胡同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了。先是梁思成在廣州的妹妹梁思莊,因丈夫吳魯強的去世,帶著女兒吳荔明和老媽子投奔梁家。繼之是林徽因同父異母的胞弟林恒從福州來北平報考清華學院機械係。她的家如一泓平靜的水被投下了兩枚不平靜的石子。特別是林恒的到來,林徽因的母親對林恒心懷怨懟,且不做一點包涵,常麵帶“敵意”。麵對這種尷尬局麵,林徽因總是偏袒這個從小失怙的弟弟,為了消除他心中不快,她多方安撫弟弟,幫他梳理生活中的糾葛,還讓梁思成帶弟弟到清華谘詢報考事宜。
恰在此時,北平又爆發了“一二·九”運動,這個小院又如油鍋裏掉進了水花,簡直要爆炸了。
梁思成的五妹梁思懿在燕京大學任“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大隊長,上了黑名單,遊行當晚跑到林徽因家中。梁思成和林徽因連夜為她化裝成時髦的“少奶奶”,一路護送到火車站,送上南下的火車。
正在匯文中學上學的林恒也參加了遊行,十多個小時過去了仍不見他的蹤影。林徽因焦急地四處打聽弟弟的下落,梁思成也開著汽車一家家醫院尋找。直到深夜,林徽因才得到弟弟的消息,她親自開車到西城一個偏僻的小巷子裏把弟弟接了回來。
在燕京大學讀書的梁思順的女兒周念慈,恰在這時來到城裏,住在梁家,梁思順半夜跑來,怕女兒受到激進戀愛婚姻觀的影響,要把女兒帶走。因梁思順和林徽因年輕時就有過節,不能和諧相處,且各自性格都很要強,梁思順走時還說出一串不三不四的話:“你這麽喜歡出來找你的舅舅和舅媽,那你幹嗎不讓他們給你學費?”
梁思成麵對大姐不三不四的話,獨自歎息地搖了搖頭。林徽因不好發泄,隻好寫信給費慰梅訴苦:
對我來說,三月是一個多事的月份……主要是由於小姑大姑們。我真羨慕慰梅嫁給一個獨子(何況又是正清)……我的一個小姑(燕京學生示威領袖)麵臨被捕,我隻好用各種巧妙辦法把她藏起來和送她去南方。另一個姑姑帶著孩子和一個廣東老媽子來了,要長期住下去。必須從我們已經很擠的住宅裏分給他們房子。還要從我已經無可再擠的時間裏找出大量的時間來!到處都是喧鬧和亂七八糟。第三位是我年長的大姑,她半夜裏來要把她在燕京讀書的女兒帶走,她全然出於嫉妒心,盡說些不三不四話,而那女兒一直在哭。她抱怨說女兒在學生政治形勢緊張的時候也不跟她說就從學校跑到城裏來,“她這麽喜歡出來找她舅舅和舅媽,那她幹嗎不讓他們給她出學費”等。當她走的時候,又扔出最後的炸彈來。她不喜歡她的女兒從他舅舅和舅媽的朋友那裏染上那種激進的戀愛婚姻觀,這個朋友激進到連婚姻都不相信——指的是老金。
信中“我的一個小姑”即是有“燕京三傑”之稱的梁思成的五妹梁思懿,“另一個姑姑”即是梁思成的大妹梁思莊,“大姑”和“燕京讀書的女兒”即是梁思成的大姐梁思順和她的女兒周念慈(後與燕京大學一美籍同學結婚去了美國)。
這樣一來,林徽因這所“靜院”再也無法寧靜了。費正清、費慰梅夫婦在“一二·九”運動發生不久後也離開北平回了美國。林徽因心情不好的時候,隻能用寫詩來排遣心中的情緒,她在《無題》一詩中寫道:
什麽時候再能有
那一片靜;
溶溶在春風中立著,
麵對著山,麵對著小河流?
什麽時候還能那樣
滿掬著希望;
披拂新綠,耳語似的詩思,
登上城樓,要聽那一聲鍾響?
什麽時候,又什麽時候,心
才能懂得
這時間的距離;山河的年歲;
昨天的靜,鍾聲
昨天的人
怎樣又在今天裏劃下一道影!
詩是心靈的投射。此時的林徽因多麽希望留住那一片靜啊,然而生活總是事與願違,麵對銘感尤深的家事,她一臉茫然,再也無法追回往日的靜院,隻讓心中劃過昨天的鍾聲,昨天的人影,在回憶中尋覓心靈的安慰。
心情焦躁的時候,她無法排遣,便給費慰梅寫信:
看來你對我的生活方式——到處為他人作嫁,操很多的心而又缺乏鍛煉等等——很擔心。是啊,有時是一事無成,我必須為一些不相幹的小事操勞和浪費時間,直到——我的意思是說,除非命運對我發慈悲而有所改變。看來命運對於作為個人的菲麗絲不是很好,但是對於同一個人,就其作為一名家庭成員而言的各個方麵來說,還相當不錯。天氣好極了,每間屋子都重新裱糊過、重新布置並裝修過了,以期日子會過得像樣些。讓我給你畫張圖,告訴你是怎麽回事。
慰梅,慰梅,就看那些床吧!它們不叫人吃驚!!!可笑的是,當他們多多少少按標出的公用地點擺放到一起之後,他們會一個接一個地要吃早點,還要求按不同的樣式在她的或他的房間裏喝茶!!!下次你到北京來,請預訂梁氏招待所!……
告訴費正清,我的文章老也寫不成,上帝才知道為什麽我還在想完成它。先別生我的氣,為我祈禱吧。……
不久,林徽因、梁思成等又去了山東曲阜,研究修葺孔廟的方案。也許隻有在外出考察期間,她的一顆焦躁的心才稍得安閑,做些生活的調劑。
林徽因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生命中更大的煩惱,以及與這所院落永久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