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建築的詩意

那尊石佛睡得好沉。

幾百年了,他就這樣春風蝴蝶般地睡著,從不管人世間的風風雨雨,對香火和膜拜也不感興趣。

一進這寺院你就踏著了他的鼾聲。

然而那顆心也許一直是醒著的,一顆石頭的心醒著,他甚至能聽得出每一株鬆樹的低語。他知道這世事不可以睜了眼看,也不可以閉了眼看,眼開眼閉,又遠非佛家的心旨,因此便酣然睡倒,讓人醒著看他,他睡著看人。人看他,夢裏莊周一個大徹大悟的逍遙;他看人,悲悲歡歡多少熱熱鬧鬧的無奈。

林徽因、梁思成剛進臥佛寺的門,就遇見了智寬和尚,半年多不見,他仿佛蒼老了許多。他告訴林徽因,師父已把臥佛寺的一大半租給了基督教青年會,定了20年的契約。

林徽因這才感到,原本冷冷清清的臥佛寺,果然熱鬧了不少。一路上看到一隊隊的青年,打著旗子爬山,想來是基督教青年會組織的活動。

林徽因告訴智寬和尚,這次她不是來遊山的,是跟她的先生梁思成來考察平郊古建築的。

智寬和尚高興起來。他拜托林徽因寫一封信給北平政府,趕快終止與基督教青年會訂的合同。這麽多男男女女,一天到晚在這裏折騰,把菩薩搞得不得安寧。

林徽因說:“這佛祖睡了幾百年,也該醒醒了。智寬師父,你還得感謝青年會呢。要不是青年會組織年輕人到這裏來,誰還知道這山坳子裏有個臥佛寺,這樣你也少一些寂寞了。”

一番話說得智寬和尚笑起來。

營造學社的考察,從1932年夏天開始,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平郊的古建築。過去林徽因經常來臥佛寺,這次來與以往又有了許多不同。琉璃牌樓北麵的放生池,做了青年男女的遊泳場,那些放生的魚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池子四周原有精美的石欄杆,被拆下來疊成了台階,做了遊人下水的路。正殿的月台上,林徽因記得每年秋收的時候,屋簷下麵掛了一串串金黃的老玉米,那是廟裏的收獲。金黃色的玉米和金黃色的璃瓦,映襯著一座古寺的寂寞。而現在,那屋簷下卻晾了許多花花綠綠的衣服,雖然同這莊嚴的宗教場所不太協調,卻充滿了人間煙火和青春的氣息。

山門平時是不開的,走路的人都從山門旁邊的門道出入。入門之後,迎麵是一座天王殿,裏麵供的是四大天王,正殿五間,有三座喇嘛式的佛像。

作為一個遊客遊山的時候,林徽因較少注意到它的建築格局,現在卻從這熟悉的牌樓殿堂中看到了它獨特的建築。她在這次考察報告《平郊建築雜錄》的開篇中寫道:

這些美的存在,在建築審美者的眼裏,都能引起特異的感覺,在“詩意”“畫意”之外,還使人感到一種“建築意”的愉快。這也許是個狂妄的說法——但是,什麽叫做“建築意”?我們很可以找出一個比較近理的含義或解釋來。

頑石會不會點頭,我們不敢有所爭辯,那問題怕要牽涉到物理學家,但經過大匠之手藝,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頭的確會蘊含生氣的。天然的材料經人的聰明建造,再受時間的洗禮,成美術與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賞鑒者一種特殊的性靈的融會,神誌的感觸,這話或者可以算是說得通。

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裏,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於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由溫雅的兒女佳話,到流血成渠的殺戮。他們所給的“意”的確是“詩”與“畫”的。但是建築師要鄭重的聲明,那裏麵還有超出這“詩”“畫”以外的“意”的存在。眼睛在接觸人的智力和生活所產生的一個結構,在光影可人中,和諧的輪廓,披著風露所賜與的層層生動的色彩;潛意識裏更有“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憑吊與興衰的感慨;偶然更發現一片,隻要一片,極精致的雕紋,一位不知名匠師的手筆,請問那時銳感,即不叫他做“建築意”,我們也得要臨時給他製造個同樣狂妄的名詞,是不?

從前麵牌樓一直到後殿,都是建立在一條中軸線上。從遊廊向東西方向,再折而向北,其間雖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東西配殿,但一氣連接,直到最後麵,又折而東西,回到後殿左右,這一周的廊,東西19間,南北40間,成一個大方形,中間雖立著天王殿和正殿,卻不像普通的廟殿,將全部寺院用“四合頭”式,前後分成幾進是少有的。

梁思成說,這種平麵布置在唐宋時代是很平常的,敦煌壁畫的伽藍就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飛鳥、平安時代這種遺例,而北平一帶,卻隻剩下臥佛寺這一處唐式平麵了。

這所寺院,建於唐貞觀年間,初名“兜率寺”,元延七年擴建,到至順二年完工,稱“招孝寺”,後又改名“洪慶寺”。明宣德正統年間重修,改成“壽安禪林”,並頒大藏經置諸佛殿;成化年間,憲宗敕命於寺前修建延壽舍利塔,現在早已塌掉;崇禎年間,又改稱“永安寺”。清雍正十二年重修後,改名為“十方普覺寺”。

林徽因說,以前沒有注意到這種布局的建築美學特點,現在看來,它同我們在歐洲考察過的一些宗教建築有異曲同工之美。古典美學的思想傾向,在於它的經典性,由亞裏士多德、畢達哥拉斯、維特魯威以及文藝複興時期的阿爾伯蒂、帕拉迪奧等人建立倡導的和諧論、完善論、整一論,都可以在臥佛寺建築布局中找到注腳,而且他們已晚了幾個世紀。

從臥佛寺出來,他們又驅車直奔香山之南的法海寺。

法海寺在香山通八大處馬路的西邊不遠處,是一個很小的山寺。這座袖珍寺院建在山坡上,寺門卻在一裏多遠的山坡下,走路的人很少注意到山穀碎石堆裏的那座小建築物。

這座寺院建於明正統四年,為禦用太監李童集資興建的。雖曆經修繕,仍具明代早期的建築特點。殿宇依山勢層疊而上,氣度軒昂。山門即護法金剛殿,寬三間,保存有明代前期的旋子彩畫。山門裏麵的高台上,有天王殿的遺址和伽藍、祖師二堂。正中的大殿,麵寬五間、黃瓦廡殿頂,金碧輝煌,掩映在蒼鬆翠柏之間。殿內有明代巨幅神像壁畫,栩栩如生,很為精湛。

林徽因卻意外地發現了這座寺院拱門的建築特色,她在《平郊建築雜錄》中寫道:

因為這寺門的形式是與尋常的極不相同;有圓拱門洞的城樓模樣,上邊卻頂著一座喇嘛式的塔——一個縮小的北海白塔。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國建築裏所常見。

這圓拱門洞是石砌的。東麵門額上題著“敕賜法海禪寺”,旁邊陪著一行“順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麵額上題著三種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奄巴得摩烏室尼渴華麻列吒(注:意為願我功德圓滿,與佛融合)”,其他兩種或是滿蒙各占其一個。走路到這門下,疲乏之餘,讀完這一行題字也就覺得輕鬆許多!

門洞裏還有隱約的壁畫,頂上一部分居然還勉強滲出一點顏色來。由門洞西望,不遠便是一座石橋,微拱的架過一道山溝,接著一條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門上那座塔的平麵略似十字形而較複雜。立麵分多層,中間束腰石色較白,刻著生猛的浮雕獅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層重疊像石級,每級每麵有三尊佛像……最頂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還完好,今秋已掉下。據鄉人說八月間大風雨吹掉的,這塔的破壞於是又進了一步。

法海寺門特點卻不在上述諸點、石造及其年代等,主要的是他的式樣與原先的居庸關類似。從前居庸關上本有一座塔,但因傾頹已久,無從考其形狀,不想在平郊竟有這樣一個發現。雖然在《日下舊聞考》裏法海寺隻占了兩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輕淡的“門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關原狀的立腳點看來,卻要算個重要的材料了。

由八大處向香山走,大約三四裏路程,馬路從一處山口拐過去,路邊的山坡上,兩座小石亭引起了林徽因的興趣。小石亭的位置,麵朝著對麵的另一個山口。那個山口叫作杏子口,滿坡的杏樹正掛著累累青果。在三四十尺深的山溝中,一條蜿蜒的山路從石縫裏爬出來,兩旁對峙著兩座高山,一出口則豁然開朗,一片海似的平原鋪展開去,浮出孤島一般的玉泉山。小小的杏子口,儼然成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隘。

兩座石亭立在相對的山坡上,好像兩座石龕,分峙兩崖,雖然不起眼,卻有一種超然的莊嚴。

他們下了車,拎起照相機,爬到山坡上。眼前的石龕隻是幾塊青石砌成的,仿佛是一座民初時期的雕塑,它漫不經心地被歲月擱置在這裏,好像兩個穿著舊棉襖的山民,相互對望著各自的風景。

從山坡上望下去,那條刻著幾百年車轍的杏子口石路,一個個泥人大小的山民,挑著擔子蠕動著。間或有一個戴鬢花的老太婆,夾著黃包袱,往這山口上慢慢爬動,也許是到這佛龕上來燒香的。

石板路上,一隊駱駝正一個跟著一個穿過杏子口,駝鈴叮咚,四麵群山顯得更加幽靜。

林徽因這樣描述她所見到的石龕:

西邊那座龕較大,平麵約一米餘見方,高約二米。重簷,上層簷四角微微翹起,值得注意。東麵牆上有曆代的刻字,跑著的馬,人臉的正麵等等。其中有幾個年月人名,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賈智記”。承安是金章宗年號,五年是1200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號,元順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1272年。這小小的佛龕,至遲也是金代遺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風雨,依然存在。當時巍然站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氣,現在被煞風景的馬路貶到盤坐路旁的謙抑;但它們的老資格卻並不因此減損,那種倚老賣老的倔強,差不多是傲慢冥頑了。西麵牆上有古拙的畫——佛像和馬——那佛像的樣子,驟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am-Pole。

龕內有一尊無頭趺坐的佛像,雖像身已裂,但是流利的衣裙褶紋,還有“南宋期”的遺風。台基上東邊的一座較小,隻有單簷,牆上也沒有字畫。龕內有小小無頭像一軀,大概是清代補作的。這兩座都有蒼綠的顏色。

台基前麵有寬二米、長四米餘的月台,上麵的麵積勉強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隻有一座佛龕,大小與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樣。三麵做牆的石片,已成純厚的深黃色,像純美的煙葉。西麵刻著雙鉤的“南”字,南麵“無”字,東麵“佛”字,都是徑約八十厘米。北麵開門,裏麵的佛像已經失了。

這三座小龕,雖不能說是真正的建築遺物,也可以說是與建築有關的小品。不止詩意畫意都很充足,“建築意”更是豐富,實在值得停車一覽。至於走下山坡到原來的杏子口裏望上真真瞻仰這三龕本來莊嚴峻立的形勢,更是值得。

林徽因很仔細地畫了素描,又落落大方地坐在杏子口北崖石佛龕的門口,把那件藍上衣披在肩上,讓梁思成為她拍照。林徽因問梁思成:“你看這個佛龕像什麽?”

梁思成說:“它很抽象,好像什麽都像,又好像什麽都不像,也許它隻是一個符號吧。法國的郎香教堂像一艘駛向遠方的大船,又像一頂荷蘭牧師的帽子,也像祈禱合掌的雙手,它們不是一般的實現了建築的物質功能,而且在精神上、藝術上給人以強烈的象征性,建築美的本質特征在於抽象,從廣義上講抽象就是象征。這兩個佛龕,可以說它是扣在山頂上的僧帽。”

林徽因說:“不能孤立地看這兩個建築,它是整個山的一部分。在這個山口上,唯斯樸素奇特,才能顯示宗教的征服,這是蘊涵在自然中的達觀和莊嚴。”

平郊建築的考察,喚起了林徽因特殊的審美感覺。1933年11月,林徽因、梁思成、莫宗江又到河北正定的興隆寺、陽和樓、開元寺鍾樓等十餘處宋遼時期的古建築考察。在她的眸子裏,沒有一塊石頭是冥頑不化的,而她的酬報便是那無窮的建築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