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八寶箱”的奧秘
對徐誌摩的讚美和攻訐自他逝世後不久就開始了。
新月社的同人籌備了《新月》誌摩紀念專號,刊出了陸小曼的《哭摩》、胡適之的《追悼誌摩》、鬱達夫的《誌摩在回憶裏》、韓湘眉的《誌摩最後的一夜》、楊振聲的《與誌摩最後一別》、周作人的《誌摩紀念》、何家槐的《懷誌摩先生》、方令孺的《誌摩是人人的朋友》、陳夢家的《紀念誌摩》等12篇文章。
林徽因、淩叔華等也在北平《晨報》上發表了紀念文章。
徐誌摩的碑文,大家委托在武漢大學的新月社故舊淩叔華題寫。
不隻是新月社同人,整個北平文化界都把徐誌摩的遇難,看作中國新文學的一大損失。
但社會上對於他的個人生活,往往有不能諒解之處。他的離婚和他的再婚,是他一生中最受社會譴責的兩件事。現在徐誌摩雖已蓋棺,卻未定論,種種指責,也理所當然地牽涉林徽因。這使新月社的朋友們為之憤怒,他們在悼念文章中,很直率地談到了這一點。
胡適說:“誰都能明白,至少在誌摩的方麵,這兩件事最可以代表誌摩的單純的理想的追求,他萬分誠懇地相信那兩件事都是他實現他那‘美與愛與自由’的人生的正當步驟,這兩件事的結果,在別人看來,似乎都不曾能夠實現誌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們還忍用成敗來議論他嗎?”
楊振聲說:“他所處的環境,任何人要抱怨痛苦了,但我沒聽見他抱怨過任何人,他的行事受旁人的攻擊多了,但他並未攻擊過旁人。難道他是滑頭?我敢說沒有一個認識他的朋友會有這個印象的,因為,他是那般地天真!他隻是不與你計較是非罷了。他喜歡種種奇奇怪怪的事,他一生在搜求人生的奇跡和宇宙的寶藏。哪怕是醜,能醜得出奇也美;哪怕是壞,壞得有趣就好。反正他不是當媒婆,做法官,誰管那些!他隻是這樣一個鑒賞家,在人生的行程中,采取奇葩異卉,織成詩人的袈裟,讓哭喪著臉的人們看了,勾上一抹笑容,這人生就輕鬆多了!
“我們試想想這可憐的人們,誰不是仗著瞎子摸象的智慧,憑著蒼蠅碰窗的才能,在人生中摸索唯一引路的青燈,總是那些先聖往哲,今聖時哲的格言,把我們格成這樣方方板板的塊塊兒。於是又把所見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與自己這個塊塊兒比上一比,稍有出入,便罵人家是錯了。於是是非善惡,批評叫罵,把人生鬧得一塌糊塗,這夠多蠢!多可憐!誌摩他就不——一點也不。偏偏這一曲《廣陵散》,又在人間消滅了!”
陶孟和說:“一個永遠尋求新的興奮的人當然最怕平凡。規則的生活與誌摩的性格是格格不相入的。我們若想象誌摩每天早晨拿著皮包到公事房,過衙署式的生活,晚間回家同老婆孩子相聚,過十九世紀的家庭生活,不特是滑稽至極,實在是褻瀆了誌摩的可愛的性格。這樣無聊的,平庸的,缺乏生命興味的存在隻是凡夫俗子的份,沒有誌摩的。”
方瑋德說:“至於另一些人毀謗誌摩,那又是因為做人的基本觀念不同。那些人是不大承認古老是有價值的,即是新奇和將來於他們也不一定有意味。這些人的論調我們無須辯白,我不願意在我們這是非的世界裏談判我們的是非。誌摩文學上的事業沒有達到他自己所願望的成功,那是無可諱言,但他這半生做人的精神已是可貴。另外他待人處世那副熱腸,那樣真切,也不易得。我們失掉一個得用的東西,總都要記掛半天,除非是尋得一件和以前差不多的,心裏才略為安慰些。但是尋不著的話呢,那在這淒漠的國度裏,誰又能禁止我們對於誌摩的早死不加以惆悵?”
徐誌摩的心是掛在胸膛外麵的,因此也最容易讓人當成靶子。再沒有比看到一個死去的朋友仍然在受著世人的責難,更讓人難過了。新月社的朋友們,隻有用他們手中的筆,憤怒地為他們的朋友呐喊,這是對朋友杜鵑啼血的忠誠。
最悲痛的莫過於林徽因,在徐誌摩墜機不幾天,她便給北平《晨報》寫了《悼誌摩》的文章:
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麵。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許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許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籲,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隻是永遠發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作……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在這茶會裏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誌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誌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於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隻因限於時間,我們茶後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
現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誌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周,兩周,一直的增長下去……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麵之後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後由狄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姊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誌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
詩人的誌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曆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誌摩。人家說誌摩的為人隻是不經意的浪漫,誌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誌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裏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
在何等情況之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
說來誌摩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於社會。……
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代,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隻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隻是嚐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嚐試的運命並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隻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裏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
誌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愛數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於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並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於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誌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誌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淩淑華關於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誌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養病,他常來閑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來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竟對笑了半天,後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裏也說了那麽一段。……
此外他的興趣對於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麽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可觀,後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於文藝複興時代的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提且利和達文騫。……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裏他曾從杭州給我幾封信,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
對於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平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於“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許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誌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嗎?這裏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裏握吊他慘變。這是什麽人生?什麽風濤?什麽道路?誌摩,你這最後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這年12月,新月社同人為了編輯《徐誌摩全集》而忙碌著。徐誌摩生前一批信件和幾本日記曾交淩叔華保管,胡適曾寫信給淩叔華,讓她提供這批徐誌摩遺稿,淩叔華12月10日複信說:
20世紀30年代的林徽因
誌摩於一九二五年去歐時,曾把他的八寶箱(文字因緣箱)交我看管,歐洲歸,與小曼結婚,還不要拿回,因為箱內有東西不宜小曼看的,我隻好留下來,直到去上海住,仍未拿去。我去日本時,他也不要,後來我去武昌交與之琳,才算物歸原主。……今年夏天,從文答應給他寫小說,所以把他天堂地獄的案件帶來與他看,我也聽他提過(從前他去歐時已給我看過,解說甚詳,也叫我萬一他不回來時為他寫小說),不意人未見也就永遠不能見了。……前天聽說此箱已落徽音處,很是著急,因為內有小曼初戀時日記二本,牽涉是非不少……日記內容牽涉歆海及你們的閑話(那當然是小曼寫給誌摩看的),不知你知道不?
12月18日,胡適另寫一信給淩叔華:
昨始知你送給徽音的誌摩日記隻有半冊,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冊半留下做傳記或小說材料用了。但我細想,這個辦法不很好。……你藏有此兩冊日記,一般朋友都知道……所以我上星期編的遺著略目,就注明你處存兩冊日記。……今天寫這信給你,請你把那兩冊日記交給我。我把這幾冊英文日記全付打字人打成三個副本,將來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給你做傳記材料。
1932年1月初,淩叔華由武漢來北平度假,林徽因到史家胡同寓所找到她,向她要徐誌摩在倫敦寫的那兩本英文日記。淩叔華說:“日記確在我手裏,是受誌摩委托代他保管的。要交出的話,也隻能交給陸小曼。”
林徽因怏怏不快地又去求助胡適,胡適幾次打電話又登門索要,淩叔華隻是搪塞。後經許多朋友斡旋,淩叔華才勉強把日記和八寶箱交給了胡適。
半個世紀以後,1982年10月15日,客居英國倫敦的淩叔華,致信陳從周,舊事重提,信中說:
1966年的淩書華
這情形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了!說到誌摩,我至今仍覺得我知道他的個性及身世比許多朋友更多一點,因為在他死的前兩年,在他去歐找泰戈爾那年,他誠懇的把一隻小提箱提來叫我保管,他半開玩笑地說:你得給我寫一傳,若是不能回來的話(他說是意外),這箱裏倒有你所需的證件。……不意在他飛行喪生的後幾日,在胡適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鬧著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來公開,我說可以交給小曼保管,但胡幫著林徽音一群人要求我交出來(大約是林和他的友人怕誌摩戀愛日記公開了,對她不便,故格外逼胡適向我要求交出來),我說我應交小曼,但胡適說不必。他們人多勢眾,我沒有法拒絕,隻好原封交與胡適。可惜裏麵不少稿子及日記,世人沒見過麵的,都埋沒或遺失了。……
1983年5月7日,淩叔華再次致信陳從周,對上信所講到的史實做了補充說明:
前些日收到趙家璧來信,並寄我看他寫紀念誌摩小曼的一文,內中資料(為誌摩傳)提到當年誌摩墜機死後,由胡適出麵要求朋友們把誌摩資料交他的事。其實那時大家均為誌摩暴卒,精神受刺激,尤其是林徽音和她身邊的摯友,都有點太過興奮。我是時恰巧由武漢回北京省親避暑,聽到誌摩墜機,當然十分震動悲戚。……誌摩去歐之前(即翡冷翠前),他巴巴的提著他的稿件箱(八寶箱),內裏有尚未給第二人讀過的日記本及散文稿件(他由歐過俄寫回原稿件等)多打,他半開玩笑的說:“若是我有意外,叔華,你得給我寫一傳記,這些破爛交給你了!”我以後也問過他幾回,要不要把他的八寶箱拿走,第一次是我離開北京到日本去一二年……在去日之前,我問過誌摩要不要拿走他的箱子,他不來拿。
我們二年後由日本回,西瀅應武大之聘,我又問誌摩要不要他的箱子,他大約因上海的家,沒有來取。
至於誌摩墜機後,由適之出麵要我把誌摩箱子交出,他說要為誌摩整理出書紀念。我因想到箱內有小曼私人日記二本,也有誌摩英文日記二三本,他既然說過不要隨便給人看,他信托我,所以交我付存,並且重托過我為他寫“傳記”,為了這些原因,同時我知道我交胡適,他那邊天天有朋友去談誌摩的事,這些日記恐將滋事生非了。因為小曼日記內(二本)也常記一些是是非非,且對人名一點不包涵,想到這一點,我回信給胡適說,我隻能把八寶箱交給他,要求他送給陸小曼。以後他真的拿走了。
日來平心靜氣的回憶當年情況,覺得胡適為何要如此賣力氣死向我要誌摩日記的原因,多半是為那些他熱衷政治,誌摩失事時,凡清華北大教授,時下名女人,都向胡家跑,他平日也沒有機會接近這些人,因誌摩之死,忽然胡家熱鬧起來,他想結交這些人物,所以得製造一些事故,以便這些人物常來。那時我蒙在鼓中,但有兩三女友來告我,叫我趕快交出誌摩日記算了。我聽了她們的話,即寫信胡適派人來取,且叮囑要交與小曼。但胡不聽我話,竟未交去全部……
那時林徽音大約是最著急的一個,她也同我談過,我說已交適之了。
半個世紀的一樁公案,淩叔華也隻說了一家之言。
據後來卞之琳的文章說,林徽因將這兩本日記一直保存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後焚於“文革”之中。
近年來,又發現了林徽因給胡適的兩封親筆信,幾十年來那個爭論不休的“八寶箱”問題,如今離揭示其謎底更近了一步。
林徽因1932年元日致胡適的信寫道:
誌摩剛剛離開我們,遺集事尚毫無頭緒,為他的文章,就有了些糾紛,真是不幸到萬分,令人想著難過至極。我覺得甚對不起您,為我受了許多麻煩,又累了別的許多朋友,也受了些糾擾,更是不應該。
事情已經如此,現在隻得聽之,不過我求您相信我不是個多疑的人,這一樁事的蹊蹺曲折,全在叔華一開頭便不痛快——便說瞎話——所致。
我這方麵的事情很簡單:
一、大半年前誌摩和我談到我們英國一段事說到他的《康橋日記》仍存在,回硤石時可找出給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給我(因為他知道我留有他當時的舊信,他覺得可收藏在一起)。
注:整三年前他北來時,他向我訴說他訂婚結婚經過,講到小曼看到他的“雪池時代日記”,不高興極了,把它燒了的話,當時也說過“不過我尚存下我的《‘康橋日記’》”。
二、誌摩死後我對您說了這段話——還當著好幾個人說的——在歐美同學會,奚若、思成從濟南回來那天。
三、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晨,由您處拿到一堆日記簿(有滿的一本、有幾行的數本,皆中文,有小曼的兩本,一大一小,後交叔華由您負責取回的),有兩本英文日記即所謂Cambridge日記者,一本乃從July.31.1921起。次本從Dec.2nd.起始,至回國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為誌摩一九二五在意大利寫的。此外幾包晨副原稿,兩包晨副零張雜紙,空本子、小相片、兩把扇麵、零零星星紙片,住址本。
注:那天在您處僅留一小時,理詩刊稿子,無暇細看箱內零本,所以一起將箱帶回細看,此箱內物一是您放入的,我絲毫未動,我更知道此箱裝的不是誌摩平日原來的那些東西,而是在您將所有信件分人、分數撿出後,單將以上那些本子、紙包子聚成這一箱的。
四、由您處取出日記箱後,約三四日或四五日聽到奚若說:“公超在叔華處看到誌摩的《康橋日記》,叔華預備約公超共同為誌摩作傳的。”
注:據公超後來告我,叔華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開會(討論追悼誌摩)的那一晚上約他去看日記的。
五、追悼誌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號)叔華來到我家,向我要點誌摩給我的信,由她編輯成一種《誌摩信劄》之類的東西,我告訴她舊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為英文,怕一時拿不出來,拿出來也不能印,我告訴她我拿到有好幾本日記,並請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麽,並告訴她,當時您有要交給大雨的意思,我有點兒不讚成,您竟然將全堆“日記類的東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卻又不敢負您的那種trust——您要我看一遍編個目錄——所以我看東西絕對的impersonal帶上曆史考慮眼光。Interested only in事實的輾進變化忘卻誰是誰。
最後我向她要看公超所看到的誌摩日記——我自然作為她不會說“沒有”的可能說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說:聽說誌摩的《康橋日記》在你處,可否讓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說可以。
我問她:“您處有幾本?兩本嗎?”
她說兩本——聲音拖慢,說後極不高興。
我還問:“兩本是一對嗎?”未待答是否與這兩本(指我處康橋日記兩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應了些話,似乎說:“是、不是、說不清等等。(似乎)一本是——”現在我是絕對記不清這個答案(這句話待考)。因為當時問此話時,她的神色極不高興,我大窘。
六、我說要去她家取,她說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卻未敢開口。
後約定星三(十二月九號)遣人到她處取。
七、星三九號晨十一時半我自己去取,叔華不在家,留一封備給我的信,信差帶複我的。
此函您已看過。她說:“(原文)昨歸遍找誌摩日記不得,後撿自己當年日記乃知誌摩交我乃三本,兩小一大,小者即在君處箱內,閱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滿寫的)未閱完,想夾在字畫箱內(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書物皆疊成山,甚少機緣重為整理,日間得閑當細檢一下,必可找出來閱,此兩日內人事煩擾,大約須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尋也。”
注:這一篇信內有幾處瞎說不必再論,即是“閱完放入”“未閱完”兩句亦有語病,既說誌摩交她三本日記,何來“閱完放入”君處箱內,可見非誌摩交出乃從箱內取出閱而“閱完放入”,而有一本(?)未閱完而未放入。此箱偏偏又是當日誌摩曾寄存她處的一個箱子,曾被她私開過的(此句話誌摩曾親語我,他自叔華老太太處取回箱時亦大喊:“我鎖的如何開了,這是我最要緊的文件葙,如何無鎖,怪事!”又“太奇怪許多東西不見了‘missing’旁有思成、LiLian、Tailor及我三人”)。
八、我留字請她務必找出借我一讀,說那是個不幸事的留痕,我欲一讀,想她可以原諒我。
九、我覺得事情有些周折,氣得通宵沒有睡著,可是我猜她推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時間(她許怕我以後不還她那日記)。我未想到她不給我。更想不到以後收到半冊,而這半冊日記正巧斷在剛要遇到我的前一兩日。
十、十二月十四號(星一)Halt a book with l28 pages received,dated from Nov.17.1920 Ended with sentence “ It was badly planned. ”叔華送到我家來,我不在家她留了一個note說,怕我急,趕早送來的話。
十一、事後知道裏邊有故事卻也未胡猜,後奚若來說,叔華跑到性仁家說,她處有誌摩日記(未說清幾本),徽音要,她不想給(不願意給)的話,又說小曼日記兩本她拿去也不想還等等。大家都替我生氣,覺得叔華這樣實在有些古怪。
十二、我到底全盤說給公超聽了(也說給您聽了),公超看了日記說,這本正是他那天(離十一月二十八日最近的那星期)看到了的,不過當時未注意底下是如何,是否隻是半冊未注意到,她告訴他有兩本,而他看到的隻是一本,但他告訴您“ I refuse to be quoted ”。底下事不必再講了。
民國二十一年元日即正月初一下午(1932年2月6日),林徽因再次致信胡適,進一步闡述了兩本英文日記內容的始末:
下午寫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曆史家必不以我這種信為怪,我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氣曲折,說瞎話。此次因為叔華瞎說,簡直氣糊塗了。
我要不是因為知道公超看到誌摩日記,就不知道叔華處會有的。誰料過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時,她倒說“遍找不得”,“在書畫箱內多年未檢”的話真叫人不寒而栗!我從前不認得她,對她無感情,無理由的,沒有看得起她過。後來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車”等作品,覺得也許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謙讓真誠地招呼她,萬料不到她是這樣一個人!真令人寒心。
誌摩常說:“叔華這人小氣極了。”我總說:“是嗎?小心點吧,別得罪了她。”女人小氣雖常有事,像她這種有相當學問知名的人,也該學點大方才好。
現在無論日記誰裁去的,當中一段缺了是事實,她沒有坦白說明以前,對那幾句瞎話沒有相當解釋以前,她永有嫌疑的(誌摩自己不會撕的,小曼尚在可問)。
關於我想看那段日記,想也是女人小氣處或好奇處、多事處,不過這心理太human人之常情,我也不覺得慚愧。
據實說,我也不會以詩人的美諛為榮,也不會以被人戀愛為辱。我永是“我”,被詩人恭維了也不會增美增能,有過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曆史,也沒有什麽可羞慚。我隻是要讀讀那日記,給我是種滿足,好奇心滿足回味這古怪的世事,紀念老朋友而已。
我覺得這樁事,人事方麵看來真不幸,精神方麵看來,這樁事或為造成誌摩為詩人的原因,而也給我不少人格上、知識上、磨練修養的幫助,誌摩in a way從某方麵不悔他有這一段苦痛曆史,我覺得我的一生至少沒有太墮入凡俗的滿足,也不算一樁壞事,誌摩警醒了我,他變成一種stimulant激勵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或難過、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得意我自己的倔強,我也不慚愧。
我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出什麽新的人來,我隻要“對得起人——爹娘、丈夫(一個愛我的人,待我極好的人)、兒子、家庭等等,後來更要對得起另一個愛我的人,我自己有時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為難,前幾年不管對得起他不,倒容易——現在結果也許我誰都沒有對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當年紀,也沒有什麽成就,眼看得機會愈少——我是個興奮型的人靠突然的靈感和神來之筆做事。現在身體也不好,家常的負擔也繁重,真是怕從此平庸處世,做妻生仔的過一世!我禁不住傷心起來,想到誌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富於啟迪性的友誼和變對於我,我難過極了。
這幾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誌摩也承認過這話。
徐誌摩“八寶箱”中的遺稿,陸小曼將其中兩本日記整理後,以《愛眉小劄》和《眉軒瑣語》為題發表。
然而,徐誌摩的碑文淩叔華一直沒有寫來,直到1948年,才由他的同鄉——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張宗祥題寫,算是安慰了長眠在荒煙蔓草間的那顆孤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