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誌摩之死
側柏和紫薇掩映的一排廊式長房,緊緊靠著北平中山公園的東牆,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家建築學研究單位——中國營造學社。
這個學社是民辦學術團體的科研機構,專事研究中國古代建築,發起人是朱啟鈐,字桂莘,人稱朱桂老,1872年生於貴州。民國三年(1914年)10月任內務總長,1915年奉袁世凱之命修繕皇宮時,對營造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17年朱啟鈐在江南圖書館發現《營造法式》的抄本,驚為秘籍,兩次刊行,反響頗大,於是他便自籌資金,發起中國營造學社,並自任社長。最初學社設在朱啟鈐家中,初邀入社的成員大都是一些國學家。
1930年,朱啟鈐為籌措學社的經費,向支配美國退還“庚子賠款”的中華教育基金會申請補助,恐學社沒有專門人才,要錢的理由不充分,曾做過朱啟鈐幕僚的周詒春(營造學社名譽社員中的基金董事),便專程到沈陽鼓動梁思成、林徽因加入學社。因為那時東北大學建築係剛剛籌辦,不便離開,另外,由於朱啟鈐為袁世凱籌備登基大典,被國人所詬病,梁思成、林徽因不願同他合作,這件事就擱了下來。
1930年秋,林徽因回北平養病不久,陳植也走了,他到上海開了一家建築事務所。
1931年“九一八事變”前夕,東北的火藥味已很濃,駐沈陽的日本關東軍天天演習,並經常闖入校園,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日本人為了強行修建沈陽至鐵嶺的鐵路,竟把東北大學通往沈陽城裏的一條大路截斷,豎起路障牌子,大書:隨意通行者,格殺勿論。連天烽火,即將引發,東北大學建築係的“弦歌”正處在斷亡絕繼之秋。在這個時候,東北大學的幾位院長之間的派係鬥爭也劍拔弩張。梁思成沒有參與他們的派係鬥爭,加上林徽因身體不適,不能再來東北大學工作,於是他決定離開他親手創建的建築係,把係裏的事交給當地人童寯,到北平營造學社應聘。
應聘後,梁思成擔任了法式部主任,林徽因繼之為營造學社校理。“九一八事變”後,東北大學建築係的學生劉致平、莫宗江、陳明達等人,也一起到北平投奔老師,成為營造學社的骨幹。
後來,劉敦楨從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到北平參加營造學社的工作。他年輕時到日本讀中學,1920年畢業於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建築科,先後在長沙、蘇州等地教書,他外表整潔,性格沉靜,到任後任文獻部主任。
林徽因在香山休養半年之後,身體基本複原,移家北平東城北總布胡同3號。下山那天,徐誌摩、沈從文、溫源寧等陪梁思成去接她,並在北京圖書館辦了一桌宴席,給她接風。看到林徽因紅光滿麵,神采奕奕,徐誌摩很高興;當林徽因問到他近日生活的時候,他卻隻有一聲長歎。
近來徐誌摩連遭打擊,他最親近的母親不久前剛剛去世,父親不容他的妻子陸小曼,父子關係仍很緊張。在北平,他隻身住在米糧庫胡同4號胡適的家中,也多虧了胡大哥和江冬秀的照應。他身兼兩所大學的課程,月薪差不多600元,卻不夠花錢如流水的陸小曼鋪張揮霍。他為了掙錢,疲於奔命,身體也越來越糟,不是瀉肚子,就是感冒。為了掙錢,他跟一些朋友也疏遠了,眼下正忙著為蔣百裏和孫大雨兩處房地產做中人,想掙點跑腿錢,填填債台上的窟窿,真是斯文掃地,這些怎能和林徽因講呢?
宴席結束的時候,一群朋友拉上他們去看京戲,徐誌摩對林徽因說:“過幾天我回上海一趟,如果走前沒有時間再來看你,今天就算給你辭行了。”
林徽因說:“11月19日晚上,我在協和小禮堂,給外國使節講中國建築藝術。”
“那太好了,”徐誌摩興奮起來,“我一定如期趕回來,做你的忠實聽眾。”
11月10日下午,林徽因和梁思成應邀參加英國柏雷博士的茶會,徐誌摩也去了。柏雷是英國作家曼殊菲爾(德)的姐丈,來中國參加太平洋會議。茶會散後,徐誌摩告訴林徽因和梁思成,飛機改期3次,課也一調再調,如果再改便不去了。
那一天,徐誌摩到燕大看過冰心,冰心問過他過去的一些事,他毫不猶豫地拿起筆來寫道:“說什麽以往,骷髏的磷光。”
林徽因、梁思成回家後,又去看望從美國回來的一位老同學,回到家後仆人說,徐先生晚上來過,在客廳裏等了好大一陣子,喝了一壺茶,等不到主人,寫了個字條便走了。
林徽因到桌上一看,字條留言是:“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
她頓時怔住了,心中一陣不安,急忙給徐誌摩去了一個電話。
徐誌摩說:“你放心,飛機很穩當的,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哪能便死?”話中聲音愉快,態度輕鬆。
11月11日晨6時,徐誌摩乘機飛往南京。
11月19日晚,協和小禮堂燈火輝煌,座無虛席。
十幾個國家的駐華使節和專業人員濟濟一堂,聽林徽因開設的中國古典建築美學講座。當穿著珍珠白色毛衣、深咖啡色呢裙的林徽因輕盈地走上講台時,所有的眼睛為之一亮。這位27歲的中國第一代女建築學家的風度和美麗讓他們頓生驚羨之感。
她標準的牛津音如空山流泉,在人們耳際響起:“女士們,先生們!建築是全世界的語言,當你踏上一塊陌生的國土的時候,也許首先和你對話的,是這塊土地上的建築。它會以一個民族所特有的風格,向你講述這個民族的曆史,講述這個國家所特有的美的精神,它比寫在史書上的形象更真實,更具有文化內涵,帶著愛的情感,走進你的心靈。”
精彩的開場白,立刻引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林徽因娓娓而談:“漫長的人類文明曆程,多少悲壯的曆史情景,夢幻一般遠逝,而在自然與社會的時空演變中,建築文化卻頑強地挽住了曆史的精神氣質和意蘊,它那統一的空間組合、比例尺度、色彩和質感的美的形態,透視出時代、社會、國家和民族的政治、哲學、宗教、倫理、民俗等意識形態的內涵,我們不妨先看北平的宮室建築。”
林徽因停頓了一下,下意識地用目光掃視全場,沒有她所期待的那張麵孔。上午她曾接到徐誌摩由南京拍來的電報,講他將搭乘“濟南號”飛機到北平,下午3點派輛汽車到南苑機場去接他。梁思成租了一輛汽車去南苑機場,結果等到4點半,人仍未到,汽車隻好又開了回來。
來協和小禮堂講演以前,林徽因還與梁思成說:“誌摩這人向來不失信,他說要趕回來聽我的講座,一定會來的。”
徐誌摩是11月12日回上海的。那天,徐誌摩搭乘飛機先到南京,當晚住在張歆海家裏,與張歆海、韓湘眉夫婦一起討論人生與戀愛,通宵達旦,第二天,張歆海、韓湘眉送他登車去滬。
一進家門,徐誌摩就與陸小曼大吵了一架,誌摩的心更加冷了。這次回來,他給陸小曼帶來不少畫冊、字帖、宣紙、筆墨,滿心指望小曼能夠改掉惡習,沉浸在藝術氛圍中,造就一番事業,沒想到小曼一如故我。徐誌摩不想把關係弄僵,隻好探訪故友,消愁解悶。
到家的第二天早晨,他便去拉斐德路拜訪劉海粟,看了他從歐美帶來的新作。中午,在羅隆基家吃午飯。15日,他的學生何家槐又來看他,兩人興奮地談了一天。因他一心想著趕回北平聽林徽因的講座,感到無論如何也要在17日離開上海。
林徽因講著:“北平城幾乎完全是根據《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的規劃思想建設起來的。北平城從地圖上看,是一個整齊的凸字形,紫禁城是它的中心。除了城牆的西北角略退進一個小角外,全城布局基本是左右對稱的。它自北而南,存在著縱貫全城的中軸線。北起鍾鼓樓,過景山,穿神武門直達紫禁城的中心三大殿。然後出午門、天安門、正陽門直至永定門,全長八千米。這種全城布局上的整體感和穩定感,引起了西方建築家和學者的無限讚歎,稱之為世界奇觀之一。”
林徽因如數家珍,侃侃而談:“中國的封建社會,與西方有著明顯的不同。中國的封建概念,基本上是中央集權,分層次地完整統一著。在這樣的封建社會結構中,它的社會特征必然在文化上反映出來,其一是以‘禮’立綱,建立封建統一的秩序,這是文化上的倫理性;其二是以‘雄健’為藝術特征,反映出封建大國的風度,試想諸位先生、女士站在故宮的午門前,會有什麽感受呢?也許是咄咄逼人的崇高吧!從驚懼到驚歎,再到崇高,這是宮殿建築形象的感受心理。”
她講得很流暢,很生動,聽眾也平心靜息,生怕漏掉一個字。講話的時候,林徽因不停地用眼睛望著門口,她期待那個身影的出現。
17日晚上,徐誌摩即將離家的時候,陸小曼問他:“你準備怎麽走呢?”
“坐車。”徐誌摩回答。
陸小曼說:“你到南京還要看朋友,怕19日趕不到北平。”
“如果實在來不及,我就隻好坐飛機了,我口袋裏還揣著航空公司財務主任保君健給我的免費飛機票呢。”徐誌摩說。
“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許坐飛機。”小曼著急了。
“你知道我多麽喜歡飛啊,你看雪萊,死得多麽風流。”
“你又瞎說了。”
“你怕我死嗎?”
“怕什麽!你死了大不了我做風流寡婦。”
18日淩晨,徐誌摩匆匆起身,怕誤了火車,順手抓起一條又短又小的西裝褲子,連腰間的一個破洞也沒注意到,就胡亂套上,又順手拎起那隻從不離身的皮箱子,乘早車到南京去了。
在火車上,他買了一張報紙,報紙上正好登載著北平戒嚴的消息。糟了,她的講演聽不上了。轉而他又想起,張學良或許正在南京,幹脆搭乘他的“福特”專機去北平。於是下車後他先到張歆海家去問情況。
林徽因喝了口茶,繼續講道:“‘左祖右社’是對皇宮而言。‘左祖’指的是左邊的太廟,‘右社’指的是右邊的社稷壇。‘旁三門’是指東、西、北麵各兩座城門。日壇和月壇分列在城東和城西,南麵是天壇,北麵是地壇。‘九經九緯’是指城內南北向與東西向各有九條主要街道。而南北的主要街道同時能並列九輛車馬,即‘經塗九軌’,北京的街道原來是寬的,清末以來逐漸建了許多民房,路就越來越窄了。所以你可以想象當年馬可·波羅到了北平,就跟鄉巴佬進城一樣嚇蒙了,歐洲人哪裏見過這麽偉大氣魄的城市!”
這時,一位使節站起來問:“對不起,林小姐,請允許我提一個問題,馬可·波羅同樣來自一個文明古國,那裏有古羅馬角鬥場和萬神殿,整個古羅馬文化,都可在同時代建築中找到投影。他來到中國的元大都,究竟是什麽東西把他震撼了?”
林徽因笑了笑回答:“吸引了馬可·波羅的是中國建築中表現出的人和天地自然無比親近的關係。中國傳統的建築群體,顯示了明晰的理性精神,最能反映這一點的,莫過於方、正、組、圓的建築形態。方,就是剛才我講過的方九裏,旁三門的方形城市以及方形建築、方形布局;正,是整齊、有序,中軸、對稱;組,是有簡單的個體,沿水平方向,鋪展出複雜豐富的群體;圓,則代表天體、宇宙,日月星辰,如天壇、地壇、日壇、月壇。不過中國的建築藝術又始終貫徹著人為萬物之靈的人本意識,追求人間現實的生活理想和藝術情趣,正是中國的建築所創造的‘天人合一’及‘我以天地為棟宇’的融合境界,感動了馬可·波羅。”
聽眾中再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當徐誌摩趕到張歆海家時,張歆海夫婦和朋友到明孝陵靈穀寺去玩了。於是他便去金陵咖啡館吃茶,然後到在硤石長大的同窗好友何競武家閑坐。何競武原名陸何坤,生於1894年,後入保定軍校四期步兵科,參加過北伐戰爭,後任處長、副師長、平漢鐵路局局長、西北運輸司司長,授國民黨中將,1962年病逝於香港。何競武說:“張學良現在北平,他的飛機一時還到不了南京,你隻好坐火車去了。”
何競武家離飛機場較近,故對張學良專機情況很清楚。徐誌摩插進衣袋裏的右手,突然觸到一張硬紙片,他這才想起原來手上還有一張保君健送他的免費機票。他說:“我明天搭乘郵件飛機,當天準能趕到北平。”
何競武說:“郵件飛機明早8點起飛,我家離飛機場很近,今晚你就睡在這裏吧。”
“好吧,那我晚上再到張歆海家去一趟。”徐誌摩說。
他9點半到了張歆海家,張歆海夫婦參加一個宴會還沒回來,兩個小孩子已經睡著了。他獨自一個人烤火、吸煙,和那隻名叫“法國王”的貓玩耍。感到無聊了,他便給楊杏佛打電話,把楊杏佛召了來。
晚上10點多鍾,張歆海夫婦回來了。張歆海一見到徐誌摩,便親熱地擁抱在一起。韓湘眉注意到徐誌摩穿著一件又短又小,腰間破著一個窟窿的西裝褲子,徐誌摩像陀螺似的轉來轉去,想尋找一根腰帶,引得大家大笑,他自我解嘲地說,那是臨行倉促中不管好歹抓來穿上的。大家又說了一陣笑話,韓湘眉忽然問:“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明天會不會出事),誌摩?”
徐誌摩頑皮地伸出了右手掌,他說會看手相,他的生命線特別長,不會出事的。韓湘眉又說:“誌摩,說正經話,總是當心一點好,駕機的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徐誌摩回答:“不知道,沒關係,I always want to fly(我總是要飛的)。”
韓湘眉又問:“你這次乘飛機,小曼說什麽沒有?”
“她說我要出了事,她做風流寡婦!”
“All widows are dissolute(凡是寡婦都風流)。”楊杏佛打趣說。
說罷,大家都笑起來。
接著他們談朋友,談國事,談徐誌摩此後的北平生活。夜深了,他們才依依惜別。到了門口,徐誌摩回過頭來,像長兄似的在韓湘眉左頰上溫柔地吻了一下,沒想到這竟成了他們的永訣。
“‘麵朝後市’也是對皇宮而言,”林徽因接著講,“皇宮前麵是朝廷的行政機構,所以皇帝麵對朝廷。‘市’是指商業區,封建社會輕視工商業,因此商業區放在皇宮的後麵。現在的王府井大街,是民國以後才繁榮起來的。過去地安門大街、鼓樓大街是北平為貴族服務的最繁華的商業區。前門外的商業區原來是在北平城的西南,元朝的大都建在今天北平城的位置,當然與金舊都有聯係。
“這種‘左祖右社’‘麵朝後市’的棋盤式格局,城市總體構圖,整齊劃一,而中南海、景山、北海,這三組自然環境的楔入,又活躍了城市氣氛,增添了城市景觀的生動感,這是運用規劃美和自然美的結合,取得多樣統一,正如古羅馬角鬥場的牆壁,隨著橢圓形平等軌跡,而連續延伸,建築的圓形體,顯得完整而統一。但正麵效果上,因為各開間采用券柱式構圖,形成了直線與弧線、水平與垂直、虛麵與實麵的強烈對比,這是運用幾何手段,求得建築美的多樣統一。但這種美不是形象的,而是結構的。它的藝術魅力因頓悟而產生,其結果卻是倫理的,這也是中國古代文化和藝術中的一個重要特征。”
11月19日上午8點之前,徐誌摩同何競武一起吃過早點,又匆匆給林徽因發了一個電報,便登上了由南京飛往北平的“濟南號”飛機。這是一架司汀遜式六座單葉九汽缸飛機,1929年由寧滬航空公司管理處從美國購入,馬力350匹,速率每小時145公裏,在兩個月前剛剛換了新機器。飛機師王貫一,是個文學愛好者,徐誌摩搭乘他的飛機,他非常高興。他說:“早就仰慕徐先生大名,這回咱們可有機會在路上好好聊一聊了。”
副機師叫梁壁堂,他跟王貫一都是36歲,與徐誌摩同齡。
南京的天氣出現了好兆頭,飛機起飛的時候,藍天白雲,一派萬裏晴空。
徐誌摩心曠神怡,他是喜歡飛的。在空中飛行,人常常覺得自己脫離了肉體凡胎,跟藍夜裏的彗星一樣,在天際遨遊。他曾在散文《想飛》中寫過:“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裏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回看陸地。淩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
此刻,他覺得自己化作了一朵白雲,乘風飛去。
10點10分,飛機降落在徐州機場,徐誌摩突然頭痛欲裂,他在機場寫了封信給陸小曼,不擬再飛。10點20分,飛機又將起飛,他看看天氣晴朗,心想再堅持一下,便能趕到北平,如約去聽林徽因的講座,他又轉身鑽進了機艙。
飛機由副駕駛員梁壁堂駕駛,王貫一同徐誌摩一前一後,不停地聊著文學。
一縷又一縷白雲,從他們身邊飛去。
突然,梁壁堂叫道:“不好,前麵有大霧。”
他們一齊朝著窗外望去,飛機已被霧氣團團圍住,迷蒙不見任何景物。
“衝過去!”王貫一命令。
“不行,這兒有山。”梁壁堂回答。
“繞過去!”王貫一急速說。
“砰”的一聲突然炸響,飛機撞在黨家莊上空的開山頂上。機身轟然起火,像一隻火鳥,翩翩墜落於山下。
開山,當地人叫白馬山,就在津浦鐵路旁邊。“濟南號”失事時,正被一個路警看到,等他跑到出事地點,機上的火還在燃燒。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們講了中國的皇城建築,在下一次講座裏,我要講的是中國的宗教建築,在此之前,我想給諸位讀一首我的朋友寫的詩:《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這首詩所反映的宗教情感與宗教建築的美是渾然天成的。”
林徽因的朗誦把聽眾帶到另一個肅穆莊嚴的境界。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裏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鍾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
樂音在大殿裏,迂緩的,漫長的回**著,無數衝突的波流諧和了,
無數相反的色彩淨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鍾,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磬,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哪裏來的大和諧——星海裏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裏,在耳鬢邊,在感官裏,在心靈裏,在夢裏……
在夢裏,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裏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槃,讚美呀,涅槃!
聽眾們看到她的嘴唇顫抖著,她的眼眶裏湧滿了淚水。
回到家中,梁思成告訴林徽因,他雇車下午3點到南苑機場,等到4點半未見誌摩蹤影,隻好空車而回。已給胡適打過電話,胡適也很著急,他也懷疑途中有變故。
20日早晨,胡適和林徽因分別看到了北平《晨報》刊登的消息:
京平北上機肇禍,昨在濟南墜落!
機身全焚,乘客司機均燒死,天雨霧大誤觸開山。
【濟南十九日專電】十九日午後二時中國航空公司飛機由京飛平,飛行至濟南城南卅裏黨家莊,因天雨霧大,誤觸開山山頂,當即墜落山下,本報記者親往調查,見機身全焚毀,僅餘空架,乘客一人、司機二人,全被燒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認,郵件被焚後,郵票灰仿佛可見、慘狀不忍睹……
林徽因和梁思成趕到胡適家中,胡適聲音嘶啞地說:“我這就到中國航空公司去一趟,請他們發電問問南京公司,看是不是誌摩搭乘的飛機出事了。”
中午時,張奚若、陳雪屏、孫大雨、錢端升、張慰慈、饒孟侃等人都來到胡適家中打聽情況,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胡適回來了。他沉痛地告訴大家,南京公司已回電,證實出事的是徐誌摩搭乘的“濟南號”飛機,南京公司今天早晨已派美籍飛行師安利生趕往出事地點,調查事實真相。
林徽因覺得兩眼一黑,昏倒在椅子上。
下午,北平《晨報》又發了號外:
詩人徐誌摩慘禍
【濟南二十日五時四十分本報專電】京平航空駐濟辦事所主任朱風藻,二十早派機械員白相臣赴黨家莊開山,將遇難飛機師王貫一、機械員梁壁堂、乘客徐誌摩三人屍體洗淨,運至黨家莊,函省府撥車一輛運濟,以便入棺後運平,至燒毀飛機為濟南號,即由黨家莊運京,徐為中國著名文學家,其友人胡適由北平來電托教育廳長何思源代辦善後,但何在京出席四全會未回。
整整一天,林徽因的眼前閃動著一團火光,徐誌摩散文《想飛》中的那幾句話,不時地撞進她的腦海:“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地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誌摩,難道你是先知,難道你早就預感到你的幻滅,你就這樣悄悄地走了嗎?
冷雨如麻。雨滴敲在福緣庵的青瓦上,如泣如訴。水幕從屋簷下垂落成一幅挽幛,也是淒清而冰冷。
這座小庵原來是個賣窯器的店鋪,院子裏堆放著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徐誌摩的遺體停放在庵內入門左邊貼牆的一側。在濟南中國銀行工作的一位姓陳的辦事人,早已把徐誌摩的遺體裝殮得幹淨整潔,他照當地民間壽衣的樣式,給徐誌摩穿了件藍色的綢布長袍,上罩一件黑馬褂,頭戴紅頂黑綢小帽,露出掩蓋不住的額角,左額角有個李子大小的洞,這顯然是他的致命傷。他的眼睛微微張開,鼻子略微發腫,門牙已脫落,靜靜地躺在那裏。這就是那個永遠生氣勃勃、永遠渴望飛翔的徐誌摩。
梁思成、金嶽霖、張奚若三人,11月22日上午9時半趕到濟南,在齊魯大學會同乘夜車到濟南的沈從文、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等人,一起趕到福緣庵。
梁思成帶來一隻用鐵樹葉作主體綴以白花的小花圈,這隻具有希臘風格的小花圈,是林徽因和他流著淚編成的。徐誌摩的一張照片鑲嵌在中間,照片上的徐誌摩是那樣充滿靈性,生龍活虎,而現在已成故人。人生的渺茫和命運的不可知,就像這淒風苦雨,讓人感到悲涼。
下午5時,徐誌摩的長子徐積鍇和張幼儀的哥哥張嘉鑄,從上海趕到濟南,朱經農夫婦也來了,晚8時半,靈柩裝上了一輛敞篷車,將由徐積鍇、張嘉鑄、郭有守等人護送回滬。
在返回北平之前,梁思成悄悄撿起了“濟南號”飛機殘骸的一塊小木板,珍重地放進自己提包裏,這是林徽因再三叮囑的。
徐誌摩的靈柩運到上海萬國殯儀館,上海文藝界在靜安寺設奠,舉行追悼儀式,吊唁的人絡繹不絕,許多青年學生排著隊來瞻仰這位中國的拜倫。
北平的公祭設在北大二院大禮堂,由林徽因主持安排,胡適、周作人、楊振聲等到會誌哀,京都的社會賢達和故友紛紛題寫挽聯、挽詩和祭文。
蔡元培的挽聯是: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
乘船可死,驅車可死,鬥室生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梅蘭芳的挽聯一唱三歎:
歸神於九霄之間,直著噫籟成詩,更憶招花微笑貌;
北來無三日不見,已諾為餘編劇,誰憐推枕失聲時。
張歆海、韓湘眉的挽聯椎心泣血:
十數年相知情同手足;一刹那慘劇,痛切肺腑。
溫柔誠摯乃朋友中朋友;純潔天真是詩人的詩人。
楊杏佛的挽聯不勝哀痛:
紅妝齊下淚,青鬢早成名,最憐落拓奇才,遺受新詩又不朽;
少別竟千秋,高談猶昨日,共吊飄零詞客,天荒地老獨飛還。
廬隱和李惟建夫婦的挽聯是一片手足之情:
歎君風度比行雲,來也飄飄,去也飄飄;
嗟我哀歌吊詩魂,風何淒淒,雨何淒淒。
黃炎培的詩長歌當哭:
天縱奇才死亦奇,雲車風馬想威儀。
卅年哀樂春婆夢,留與人間一卷詩。
白門哀柳鎖斜煙,黑水寒鼙動九邊。
料得神州無死所,故飛吟蛻入寥天。
新月娟娟筆一枝,是清非薄不凡姿。
光華十裏聯秋駕,哭到交情意已私。
……
公祭之後,林徽因把那片飛機的殘骸懸掛在臥室中央的牆壁上。徐誌摩輕輕地走了,他把他的苦悶、惆悵、落寞、歡愉全部交付與了萬裏雲空,唯一沒有帶走的,是他輕輕揮手作別之後留下的這片燒焦的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