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蜜月歸途
結束渥太華之行,他們從紐約走海路跨過大西洋,直達英國倫敦。
仲春的倫敦。泰晤士河水綠如藍,兩岸的建築物塗染著生機勃發的色彩,陽光也綠意蔥蘢,為一個季節圍起了溫情的柵欄。隻有聖保羅大教堂不為任何季節所動,一如故我地穿一身灰色法衣,傲岸地站在泰晤士河畔,守望著歲月,它沉鬱的鍾聲,隻讓浪漫的水手和虔誠的拜謁者感動。
林徽因和梁思成將從這裏開始他們的造訪之旅。林徽因是舊地重遊,絲風片雲都感到親切。而對於梁思成,這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因著這陌生,他才對這座舉世聞名的宗教建築產生了向往之情。
遵照父親梁啟超的安排,他們蜜月後的旅行主要是考古建築。聖保羅大教堂是他們最先參觀的一座聖殿。當他們踏上第一個青石台階的時候,仿佛踏進了一闋古老的樂章,那是豎琴與古箏合奏的一支宏偉而悲愴的交響曲。
聖保羅大教堂是一座比較成熟的文藝複興建築。它碟狀形高大的穹隆以及它的兩層楹廊,看上去典雅莊重,整個布局完美和諧。在這裏,中世紀的建築語言幾乎完全消失,全部造型生動地反映出文藝複興建築文化的特質。
這座教堂聞名於世,不僅僅因為它是18世紀著名建築師克裏斯托弗·雷恩的作品,更因為這裏埋葬著曾經打敗拿破侖的威靈頓公爵和戰功赫赫的海軍大將納爾遜的遺骨。
在雕刻著聖保羅舊主生平的山牆下,梁思成問林徽因:“你從泰晤士河上看這座教堂,有什麽感覺?”
1928年,在歐洲度蜜月期間的林徽因
林徽因說:“我想起了歌德的一首詩:它像一棵崇高濃蔭廣覆的上帝之樹,/騰空而起,/它有成千枝幹,/萬百細梢,/葉片像海洋中的沙,/它把上帝——它的主人——的光榮向周圍的人們訴說。/直到細枝末節,/都經過剪裁,/一切於整體適合。/看呀,/這建築物堅實地屹立在大地上,/卻又遨遊太空。/它們雕鏤得多麽纖細呀,/卻又永固不朽。”
梁思成也激動起來:“我一眼就看出,它並非一座人世間建築,它是人與上帝對話的地方,它像一個傳教士,也會讓人聯想起《聖經》裏救世的方舟。”
倫敦是一座曆史悠久的世界文化名城,它的建築藝術卻有著許多春天的特征,典雅華美,豐富多彩。林徽因和梁思成陶醉在建築藝術的氛圍裏。他們考察了富有東方情調的鑄鐵建築布萊頓皇家別墅;別具古典內涵的英國議會大廈,也令他們心曠神怡。
最使他們傾心的是海德公園的水晶宮。這是一座鐵架建構,全部玻璃材質的新建築,摒棄了傳統的建築形式和裝飾,展示著新材料、新技術的優勢。他們去時是個晚上,水晶宮裏燈火輝煌,玲瓏剔透,人置身其間,真的就像在海底的龍宮一般,許多慕名一睹為快的參觀者都發出了陣陣感歎之聲。
林徽因打開日記本,飛快地把自己的感受記了下來:“從這座建築,我看到並引發起新的、時代的審美觀念最初的心理原因,這個時代裏存在著一種新的精神。新的建築,必須具有共生的美學基礎。水晶宮是一個大變革時代的標誌。”
那個時候,他們都進入了一種唯神忘我的境界。
雨像羽毛,紛紛揚揚地飄落在易北河上。
那羽毛,也紛紛揚揚地撫弄著兩岸的橡樹和檸檬,讓它們的腰肢舒展起來,葉片明明亮亮,蕁麻、薊草的頭發全濕透了,薔薇和百合的嘴唇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一把油紙雨傘撐起一片靜謐的天空。林徽因和梁思成挽著手臂走在石板街上。
德國波茨坦的第一場春雨,為他們洗沐了一路風塵。
雨中看愛因斯坦天文台,這座流線型的建築,像一隻引頸遠眺的白天鵝,展翅欲飛。
“真美啊!”林徽因讚歎著。
“我覺得它好像一部複調音樂。”梁思成說,“塔樓的縱向軸線和流線型的窗子,如樂曲中的兩個主題,這個建築與巴赫的賦格曲真是異曲同工。”
剛到波茨坦的時候,他們就聽當地建築界的朋友說,愛因斯坦天文台是著名建築師門德爾鬆的表現主義代表作,是為紀念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的誕生而設計的。這個建築剛剛落成8年,愛因斯坦看了也很滿意,稱讚它是20世紀最偉大的建築和造型藝術史上的紀念碑。
這座天文台設計確實新穎獨特,從外形上看,以塔樓為主體,牆麵屋頂渾然一體,流線型的門窗,使人想起輪船上的窗子,造成好像是由於快速運動而形成的形體上的變形,用來象征時代的動力和速度。
林徽因站在塔樓下,梁思成按動照相機的快門,攝下了這個雨中的鏡頭。
在德紹市,他們參觀了以培養建築學家而著稱的包豪斯學院剛剛落成的校舍,再一次受到了現代美的震撼。
這座建築群由著名建築師格羅皮烏斯設計,它由教學樓、實習工廠和學生宿舍三部分組成,空間布局的特點是根據使用功能,組合為既分又合的群體,這樣不同高低的形體組合在一起,既創造了在行進中觀賞建築群體給人帶來的時空感受,又表達了建築物相互之間的有機聯係,以不對稱的形式,表達出時間和空間上的和諧性。
林徽因很認真地摹寫著這座建築的素描,她覺得落在紙上的每一條線,都有了意誌,有了生命。
當時這座建築的美尚未被更多的人所發現,林徽因則斷言:“它終有一天會蜚聲世界。”一年之後,她在東北大學建築係授課,專門講了包豪斯校舍。她說:“每個建築家都應該是一個巨人,他們在智慧與感情上,必須得到均衡而協調的發展,你們來看看包豪斯校舍。”她把自己的素描圖掛在黑板上,“它像一篇精練的散文那樣樸實無華,它摒棄附加的裝飾,注重發揮結構本身的形式美,包豪斯的現代觀點,有著它永久的生命力。建築的有機精神,是從自然的機能主義開始,藝術家觀察自然現象,發現萬物無我,功能協調無間,而各呈其獨特之美,這便是建築意義的所在。”
在德國,他們還考察了巴洛克和洛可可時期的許多建築:德累斯頓萃瑩閣宮、柏林宮廷劇院、烏爾姆主教堂與希臘雅典風格的慕尼黑城門,曆時632年才興建成的北歐最大的哥特式教堂——科隆主教堂,也讓他們頓開心門,大飽眼福。這些建築,讓他們看到了奮發向上的日耳曼民族精神,看到了一個民族的文化曆史的積澱。
他們照相機的快門不停地閃動著,把一個個瞬間變為永恒。
結束了德國之旅,他們立刻融入了世界公園之國瑞士的湖光山色。日內瓦是他們最想駐足的地方,小城不大,人口10萬人,處於群山環抱之中,走馬觀花,半個小時便可跑遍全城。
日內瓦曆史上是瑞士的一個小城邦,這個名字最早見諸公元前1世紀尤裏裘斯·愷撒的《高盧紀事》一書,1032年並入羅馬帝國的版圖,湖邊的葡萄樹就是羅馬人引進的。羅馬帝國崩潰後,又一直在薩瓦王朝和法蘭西人的統治下生活。1602年為防止薩瓦再度入侵,日內瓦與法國亨利四世簽訂了和平協議,政治上換取了瑞士聯邦的獨立,為此在土地上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意想不到的是,法國胡格諾派的金融業者把製表業帶到了日內瓦小城,不到百年的時間,日內瓦便一躍成為歐洲最富裕的城市。1910年,日內瓦被選為國際聯盟總部所在地,成為世界著名的會議中心。
日內瓦最著名的是自然風光。萊蒙湖是阿爾卑斯山腳下最大的湖泊,古羅馬時代稱勒曼努斯湖,從地圖上看非常像一彎新月。它水綠如藍,無垢無染,一柱躥天的“傑多泉”水,如一麵白色的旗幟,高達140多米,成為日內瓦最受人注意的標識。據說它是1886年建造時為緩解城市水利係統的壓力而設的安全裝置。
岸邊小船雲集,一麵麵三角帆,臨風擺動,那白色仿佛給人以安詳與慰藉。白天鵝、黑天鵝、綠頭野鴨成群結隊地在湖麵上遊弋,還有被中國人稱為愛情鳥的鴛鴦,成雙成對,給安謐的湖水平添了許多鮮活的生命。
林徽因、梁思成在湖畔流連,鬱金香開得火爆熱烈,玉蘭花開得玉潔冰清,小草花耀眼奪目,他們無不為之賞心悅目,心曠神怡。他們有時坐磯觀釣,有時乘扁舟**漾於碧藍的湖水間。他們還參觀了城內盧梭紀念館、聖皮埃爾教堂、市政大廳國聯大廈等處,對於日內瓦這片土地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在這樣的氛圍裏,談人與自然、人與建築、建築與自然的關係,林徽因與梁思成很容易就找到了夢裏尋覓了千百度的那個藝術的亮點。
在日內瓦,他們整整待了一周,然後乘火車趕到米蘭。
米蘭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小城市,因米蘭大教堂而馳名世界。
這座教堂讓他們瞠目結舌。遠遠看去,那是一片尖塔的森林,乳白色的大理石,在陽光下閃著玉一樣的光澤。阿爾卑斯山就在教堂的背景上,與教堂不分高下,兩相爭雄,而教堂於巍峨之外,更添了不少莊嚴和神聖。
這片錦繡森林中的尖塔,整整135座,那塔上的雕像,有3615個之多,都和真人一樣大小。
林徽因和梁思成不停地讚歎著。
米蘭大教堂從1385年開始建造,一直到19世紀才告完工,它是根據第一任米蘭大公加來西佐·維斯孔蒂的命令建造的,可容納4萬人做大彌撒。
這座大教堂168米長,59米寬,4排柱子分開了一座宏偉的大廳,每根柱子高約26米,聖壇周圍支撐中央塔樓的4根柱子,每根高40米,直徑達10米,由大塊花崗石疊砌而成,外包大理石。所有的柱頭上都有小龕,內置工藝精美的雕像。
林徽因指點著教堂的環形花窗對梁思成說:“你看這玫瑰形的窗子多麽神奇啊,它就像《聖經》中描述的永恒的玫瑰,但丁的詩中也說,玫瑰象征著極樂的靈魂,在上帝身旁不斷地放出芬芳,歌頌上帝。”
梁思成讚同地說:“那玫瑰的葉子,一定是代表信徒們得救的心靈。”
當地的向導說:“難怪看過這個教堂的人都說,這個玫瑰窗是傻子的《聖經》,因為它以象征和隱喻的語言說出了基督的基本精神。你們再看看那柱子上的雕刻——”,她用手指點著。
林徽因和梁思成舉頭望去,那些神像是工匠惡作劇的作品,故意雕得參差不齊。那些雕刻作品不是聖像,而是做彌撒的狼、對鴨子和雞傳道的狐狸,或者長著驢耳朵的神父,等等。
一直到了水城威尼斯,他們還在興奮地議論著那些雕刻的寓意。林徽因認為,這些雕刻反映出中世紀人們對當時社會形態和教會文化形態的不滿。梁思成則覺得,這是對宗教神權和禁欲主義的反諷。
水城威尼斯像一座別致的畫廊,這座海中之城,在意大利半島的東北隅,建在118個小島上,外麵一道沙堤隔開了亞得裏亞海,穿過全城的大運河,像反寫的“S”,這段河道便是大街。
他們撐著一種叫作“貢多拉”的搖櫓小船,轉彎抹角地在花團錦簇的河道——街道上遊弋著,兩岸到處聳立著羅馬時期的建築。
威尼斯的中心是聖馬可廣場,這是最吸引人的去處,曾被拿破侖譽為歐洲最漂亮的客廳。
他們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巷,穿過東北角門,進入廣場,頓時感到豁然開朗。寬闊的廣場,別致的建築,高聳的尖塔,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令人心曠神怡。特別是那連綿不斷的券廊,把高低不同、年代不同、風格迥異的建築統一在一起,顯得非常親切和諧,廣場中棲落著一群群的鴿子,在遊人身邊啄食,盤旋飛翔,時起時落。
廣場的正麵,是聖馬可教堂,為《馬可福音》的作者聖徒馬可所興建。它的建成年代在11世紀,原為拜占庭式,14世紀加上了哥特式的拱門裝飾,17世紀又摻入文藝複興時期的欄杆,各種時期的建築風格,集為大成。教堂的西南,是一座高100米、半麵成方形的鍾塔,初建於9世紀,14世紀重建,16世紀初又在塔頂建了一座天使像。教堂的左前方,是一座15世紀的鍾樓,樓頂有一座巨鍾,鍾旁站立著兩個銅鑄的敲鍾人。
夜色降臨了。
威尼斯的夜分外迷人,河中放了許多紅紅綠綠燃著蠟燭的紙球燈,兩岸的窗戶全部打開,許多人憑窗彈奏吉他,唱起動聽的意大利民謠。威尼斯的歌女是非常出名的,她們乘坐著唱夜曲的歌船,穿著非常漂亮的彩衣,歌聲圓潤,唱著佩特拉克的《羅拉的麵紗》:
我忍心的美人呀,你說吧,
為什麽總不肯揭開你的麵紗?
不論晴空萬裏,驕陽炎炎的日子,
或是濃雲密布,天空陰沉的日子;
你明明看透我的心,明明知道,
我是怎樣等待著要看你的愛嬌。
一條麵紗竟能支配我的命運?
殘忍的麵紗呀,不管是冷是熱,
反正都已經證明我陰暗的命運,
遮蓋了我所愛的,一切的光明。
林徽因拍手稱讚著:“思成,你聽這歌聲多美,威尼斯的夜景讓我想起了中國的秦淮河,槳聲燈影裏,歌女們懷抱著琵琶,唱楊柳岸,曉風殘月。”
在威尼斯逗留了兩天後,他們乘車南下,經佛羅倫薩去意大利首府羅馬。
他們很幸運,剛到羅馬就結識了一名叫塔諾西的姑娘。剛滿20歲的塔諾西,是大學建築係三年級的學生,一頭金色的柔發,藍寶石色的眼睛閃著純情的光。塔諾西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聽說林徽因和梁思成考察文藝複興時期的古建築,便熱情地提出給他們當向導。
“你們應該先看看拜占庭藝術。”塔諾西說,“羅馬是拜占庭的故地,不了解拜占庭,就不了解文藝複興。在你們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而歐洲也正處在羅馬帝國分裂,奴隸製正在消亡的時期。每個民族每個曆史時期都會有它獨特的文化實體和藝術成就,建築文化和藝術的價值,它的偉大與驕傲也就在這裏。”
林徽因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深邃的女孩子,而梁思成卻堅持從拜占庭藝術之前的建築看起,這個建議得到了塔諾西的響應,他們決定去古城遺址和古羅馬。
塔諾西找來一部車子,他們驅車向南馳去。
塔諾西在車子上不停地說著:“意大利是一部世界建築史,你們一定要多看一看。”
龐貝是一座地下城,在1世紀時,它曾是一座非常繁華、有2.5萬居民的美麗城市,79年8月24日下午1時,沉睡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維蘇威火山突然爆發,火山灰一直吹到了羅馬和埃及,待火熄煙消,龐貝城已消失在火山灰下,變成一片廢墟。
他們沿著這座地下城的街道走著,街道很整齊,筆直寬廣,最寬處竟有10米左右,街道兩旁的建築,多是用石頭壘砌起來的,樓層則為木屋。塔諾西指點給他們看,哪兒是鞋店,哪兒是成衣店,哪兒是酒館,哪兒是銀莊。中心廣場的阿波羅神廟,還留著精美的石柱。許多室內還裝飾著壁畫,他們在一塊石頭上發現了一行斑駁不清的文字,塔諾西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說那行字寫的是“5月31日角鬥士與野獸搏鬥”。
林徽因說:“一座城市壯烈地死去了,可是它卻以頑強的精神力量延續下去,它總是帶著這種精神語言流傳。思成,你說是嗎?”
梁思成點了點頭。
古羅馬角鬥場以另一種悲壯吸引著他們。
這座橢圓形的鬥獸場猶如兩個對接的半圓形舞台,柱子和牆身全部用大理石壘砌,總高48.5米,上下分為4層,全部用混凝土、凝灰岩、灰華石建造,雖然經過兩千年的風雨剝蝕,整個結構仍然十分堅固。
塔諾西對林徽因說:“你知道嗎,這個角鬥場可以容納8萬名觀眾。古羅馬是以武功發跡尚武的國家,這種社會形態,也在建築中得到了體現,整個古羅馬的文化都可以在建築中找到投影。羅馬時代有好多進步的文化內容,其中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文藝複興時期的建築理論,主要受了羅馬古建築的影響。”
林徽因讚同地點了點頭:“我也這麽想過,羅馬最偉大的紀念物是角鬥場,是表現那個時代的它實際文化精神,文藝複興以來與以後的建築觀念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建築的文化性。”
他們一直盤桓到傍晚,夕陽在鬥獸場的平台上塗上一層猩紅色的血光。
塔諾西是個很合格的向導,她帶著他們幾乎跑遍了羅馬全城。他們看了卡必多山上的建築群、馬西米府邸和維晉察的圓廳別墅,這些建築都鮮明地表述了文藝複興的建築語言和文化形態,表現了建築與人的親切感。他們還看了聖彼得大教堂和聖卡羅大教堂。聖彼得大教堂建於17世紀初,全部工期曾曆時120年,是整個文藝複興建築中最輝煌的作品。
羅馬古城是人類智慧與文明的傑作,有著將近三千年的曆史,它的誕生充滿了奧秘,這些奧秘在一處處遺址下深埋著,它們無言地講述著整個人類曆史的輝煌。
告別羅馬古城和塔諾西小姐,他們又乘火車去了西班牙,在馬德裏見過領事館公使劉子楷後,隻作簡短停留和遊覽,便南下阿爾瓦特省首府格拉納達。
不巧的是,他們到達這座城市時已是下午4點,待安排好旅館已經5點多了,要參觀的阿爾罕布拉宮末班旅遊車早已發出,因時間安排,不能在該市久留,他們隻得選了一輛馬車趕赴那裏。到了那裏,果然宮門已經關閉,於是他們央求守門人放他們進去。管理人員終被這兩個東方青年感動了,答應陪他們入宮參觀。
阿爾罕布拉宮是中世紀摩爾王國的王宮,坐落在一個山丘上,四周環以高大的紅石圍牆和許多城樓。宮中主要建築由兩處寬敞的長方形宮院組成,正殿幾乎是全封閉的牆,中央有一石砌的大水池,四周遍植桃金娘花。大使廳為圓頂正方形,內設禦座,是覲見之處。
獅子院為另一長方形宮院,是後妃們的居所,四周遊廊環繞,地麵用彩磚鋪設,牆壁藍黃兩色鑲邊,宮院中心是獅子泉,雕有12頭白獅,造型雄偉,氣勢奪人。附近還有姐妹廳,是摩爾人鍾乳石穹頂的代表性作品。
阿宮自然環境優美,清新安靜,院中的玫瑰、橘、桃金娘等樹,大多是摩爾人的遺存。林徽因、梁思成在這座宮院漫遊,不覺晚霞沐入西天。他們告別管理人員,匆匆乘馬車返回旅館。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林徽因和梁思成從格拉納達繞道馬拉加,乘火車一路北上,趕赴眉眼盈盈處的巴黎。
他們先到中國領事館稍事休息,第二天便去造訪巴黎的宮室建築。
他們先去了南郊的楓丹白露宮。這座離宮位於巴黎東南,原來稱作“彼耶森林”。後來,一位法蘭西國王闖入林中行獵,才發現了這塊風光優美的風水寶地,遂辟為獵莊。從1528年起,法蘭西一世大肆擴建,以後直到路易十五時期,曆代國王均加以擴大。參加設計的,除了法國的建築師,還有意大利的建築師。
這座王宮在形態上完全是意大利文藝複興建築語言,但又不完全像那些冷漠的、機械的、無生命感的建築,而是充滿自然的情趣。
法蘭西一世時期,建築師布瑞頓先後改建了奧佛爾院,增建了夏佛爾·勃朗克院,這是一座很大的長方形四合院,四麵均有建築物,屋頂的老虎窗、方塔和裝飾性的小山牆,構成複雜的輪廓線。
拿破侖曾於1814年3月駕臨楓丹白露,將其辟為寢宮,但他在這裏隻住了短短5天,便被迫退位。在登上通往厄爾巴島的流亡之路前夕,他在德魯奧和貝特朗兩位將軍的陪同下走出這座古堡,在一片靜穆中向眾人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講。
之後,他傳令:“把鷹旗拿過來。”他在帝國鷹旗上連吻了3次,喃喃低語:“親愛的鷹啊,讓你的吻聲在所有的勇士心裏震**吧!”
一年之後,他果然又策劃成“百日政變”,返回楓丹白露,再次在白馬院重新閱兵,重整旗鼓,跟歐洲的神聖同盟決一死戰。可惜他壯誌未酬,終在滑鐵盧一役失敗被囚,死在大西洋中的聖赫勒拿島上。
現在,拿破侖住過的行宮白馬院已改稱“訣別院”了,成為對拿破侖厄運的見證。梁思成不由得感慨:“真是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啊!”
從古堡走出來,林徽因和梁思成去楓丹白露大森林漫步,英吉利花園中那白露泉,拂手輕煙,迷迷蒙蒙,遠看好似一幅垂軸山水,陽光如淅淅瀝瀝的雨水,透過濃蔭灑在萋萋碧草上,林中草木散發著一種新鮮蘑菇的香氣。
林徽因問梁思成:“你知道這兒為什麽叫楓丹白露嗎?”
梁思成答:“傳說那個打獵的國王,在這兒丟失了一條叫‘白露’的愛犬,便急令士兵們去尋找,找了好久,終於在森林深處的一汪美麗的泉水邊找到了它,探尋者們也迷醉於這水光山色之中,於是便把這泉水稱作白露泉了。”
林徽因笑了:“那是傳說。你知道有一位1世紀的羅馬詩人叫魯卡納斯的嗎?他寫過的史詩《法薩利亞》,對這片森林有過描述:“歲月不曾侵犯,/這神聖的森林;/在濃密的樹蔭下,/長夜漫漫無垠……這白露,並非泉名,而是‘美麗的流水’之意。”
林徽因執意要去森林西邊的巴比鬆,看看那處19世紀農村畫的發源地,梁思成再三催促她去看盧浮宮,林徽因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盧浮宮坐落在塞納河畔,是號稱太陽王的路易十四的王宮,也是歐洲最壯麗的宮殿之一。宮門方形的銅牌上記載著它上溯至13世紀初的曆史,1204年菲利普·奧古斯塔最先在這裏建起一座城堡。1546年法蘭西斯一世勒令將其改建成宮殿,至亨利二世時,完成了宮殿的最初部分,直到路易十四時代,才完成其全貌。到了17世紀末,這個宮殿最闊氣的時代已一去不複返,隨著路易十五、路易十六的皇權衰落,盧浮宮的功能也為之改變,後來改為國家美術館。
林徽因被宮中珍藏的古希臘、古羅馬雕塑藝術品和油畫深深吸引了。古埃及的《司芬克斯》、米開朗琪羅的《奴隸》、卡爾波的《舞蹈》,還有魯本斯的名畫《瑪麗·美第奇畫傳》、穆裏洛的《年輕乞丐》、倫勃朗的《伊麗莎白》,最撩人的是三幅震撼了世界的名作《美洛斯的維納斯》《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和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林徽因的一顆心像要跳出胸膛,她想起徐誌摩在劍橋說過的一句話:“美必須是震顫的,沒有震顫就沒有美。”在這裏,她才深深體會到了這種震顫的力量。
她和梁思成從《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雕塑後麵的台階上樓,進入“大畫廊”,這是一條與塞納河平行的長廊,有275米長,這裏存著楓丹白露派的代表作《卡布裏埃·德維拉爾公爵夫人》及勒南三兄弟的畫《鄉村生活場景》,畫風質樸,充滿生活氣息。由此向後轉入“等級大殿”,便有拉斐爾的《美麗的女教師》《聖米歇爾擊敗惡魔》,維羅奈斯的《丘比特雷劈罪惡》《加納的婚禮》和提香的《鄉野音樂會》。林徽因不由自主地進入了意大利文藝複興的藝術世界,她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走出“等級大殿”,從“水滸畫廊”轉入19世紀繪畫廳,大衛的《溫泉關之役》,熱裏果的《美杜莎之花》和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導人民》等許多浪漫派作品更是讓他們如沐春風。
林徽因打開畫夾,一幅幅臨摹著,忘記了周圍的人群,忘記了時間。
第二天,他們去巴黎西南的凡爾賽宮。從巴黎出聖克魯門繼續往西,驅車24公裏,便是舉世聞名的凡爾賽宮了。
這座宮殿集建築、園林、繪畫之大成,集中體現了法國17、18世紀光輝的藝術成就。這裏原為一片沼澤和森林,有一座路易十三的獵莊,路易十四決定以此獵莊為中心,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豪華宮殿,便相繼委任勒伏和孟莎擔任主設計師。路易十四雖聘有一流的建築師、造園師、畫家參加營建,他仍親臨施工現場指揮,直到竣工。
他們走近古堡前的演兵場時,看到了路易十四躍然馬上的銅像。他們仿佛聽到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在得意地問他的陪臣——你還記得這地方,曾看見過一座磨坊嗎?——是的,陛下,磨坊已經消失了,但風照樣在吹。
風從水晶般的噴泉之間吹過來,方圓數公裏的大花園裏,玫瑰和薔薇正彌漫著幽香。
宮內有一座長達19間的大廳,這就是著名的鏡廳,梁思成轉了半天,沒有找到一麵鏡子。他大惑不解。林徽因指給他看那綠色和淡紫色的大理石柱子背麵,有17麵拱形的鏡子,與廊柱渾然一色,難以分辨,隻有陽光射進西麵17扇高大的拱形窗子時,這座大廳才會陡然滿壁生輝。梁思成拍了拍腦門:“這下我可知道路易十四為什麽被尊為‘太陽王’了。”
林徽因說:“太陽王不能壟斷陽光,而這種宮室建築文化和藝術卻帶來了18世紀洛可可藝術的興起,大概建築文化和藝術的演變跟社會結構的形態是同步的,它們同一個信息源,在一個因果鏈中,你想想北京的故宮,為什麽與這種建築風格有那麽多一致的地方?”
“那時中國的漆器、紡織品和瓷器大量銷往歐洲,”梁思成說,“路易十五這個貪財好貨的皇帝也有點藝術靈感,可能是從中受了啟發。如此說來,中國人還是他們的老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