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任總統可以被彈劾嗎?

對特朗普的第二次彈劾引發了研究憲政的學者之間的觀點分歧。因為衝擊國會山事件與新總統就職日太過接近,以至於大家都明白如果參議院一定要對彈劾案進行表決,那麽表決的時候特朗普已經不是在任總統了。彈劾總統在三權分立的美國不是一件小事情,曆史上隻有過兩位總統被彈劾。一般來說,彈劾案的啟動本身就意味著發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憲政危機,因為這是憲法賦予三權之間進行合法權力鬥爭的最後途徑。眾議院是完全按人口比例選舉出來的民意機關,這個機構通過對一位總統的彈劾已經是一件大事。更何況此次對特朗普的二度彈劾表決明顯將會在他離任總統之後進行,這在很大程度上製造了更為複雜的憲政危機。曆史上雖然有兩位總統被啟動彈劾案,但是對總統在任期內兩次啟動彈劾案的情況還是首次發生。這引起了特朗普本人的極大不滿,因為他多次宣稱對他的第一次彈劾案其實在他宣誓就職那一刻起民主黨就開始啟動了,他就職以來一直在個人推特上發文聲稱民主黨對他的打擊是美國曆史上最大的“政治獵巫”(Witch-hunt)行為。他第二次被彈劾極大地觸動了共和黨的激進勢力選民,以至於民調顯示大多數共和黨選民認為美國需要第三大黨,也就是變相授權特朗普組建新的政黨。這樣的黨內民意最終迫使共和黨的政治高層人物紛紛倒向特朗普,對他本人進行歌功頌德,以確保自己在國會的位置。

對一位離任總統的彈劾,更加讓支持他的選民相信華盛頓存在著他所謂的“沼澤地帶”(Swamp)。右派選民會以更加堅定的眼光將民主黨與共和黨的政治鬥爭看成政治迫害,將各種主流媒體的報道視為假新聞,更加高喊特朗普提出的“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政治口號。即使沒有第二次彈劾,右派選民中有太多人在質疑這場選舉的結果和過程。他們當中有人堅定地認為特朗普贏得了選舉,所以他們喊出了“停止竊取選舉”的口號;有人認為並沒有證據證明存在大規模的選舉欺詐,但是選舉當晚發生的事情太過蹊蹺,特別是在南方類似阿拉巴馬州那樣的共和黨票倉,人們更難相信在特朗普時代拜登居然能贏下這些地方。畢竟選舉開票當天,特朗普一直是領先的,一直到午夜過後,關鍵州的開票突然出現戲劇性的大逆轉,這些因素加在一起無疑會更加撕裂美國民眾。部分政治人物意識到了這個不好的傾向,於是向拜登喊話,因為拜登上台後的口號是讓美國實現團結。然而事實上,拜登表達了讚成對特朗普進行彈劾的態度,因為他根本約束不了正在連夜起草特朗普彈劾法案的眾議院議長佩洛西,隻能任由這場憲政危機一路發展下去。

這場危機首先在國會的共和黨議員中發酵。他們中的很多人認為對一位離任總統進行彈劾是違憲的。他們這麽表態的根本目的是維護共和黨在這次重大危機麵前的團結,因為2022年的國會中期選舉實在太重要了。在當時全國輿論嘩然的情況下,民主黨對特朗普的攻擊非常迅速和全麵,共和黨人不想通過投票來表達自己的態度,轉為尋求在程序上將彈劾案攔下。作為議員,他們的確提出了“法律上一位離任總統可否被彈劾”的憲法學難題。(7)所以肯塔基州參議員蘭德·保羅(Rand Paul)以特朗普已不是現任總統、彈劾前總統不符合憲法規定為由在參議院發起了程序性投票,意圖阻止審理。最終,55名參議員投票支持審理該彈劾案,45人反對,保羅的反對被否決,二次彈劾案將如期開審。在投票中,前總統候選人羅姆尼等5名共和黨參議員加入民主黨陣營投票支持審理彈劾案。此前表示特朗普的行為“可被彈劾”,並表示自己對投票持開放態度的參議院共和黨領袖麥康奈爾並未投票讚成。

表麵上看保羅阻止審理對特朗普彈劾的行動失敗了,但是這樣的結果他本人應該是滿意的。首先,發起這場投票動議的最大目的是對共和黨人在最終表決中的態度的一次預檢。按照美國憲法規定,在參議院的最後表決中,如果有超過2/3的參議員認為彈劾成立,總統將被定罪。在本屆參議院中,民主黨和共和黨各擁有50個席位,因此民主黨需要至少17張來自共和黨人的投票才能將特朗普定罪。按照投票的結果,僅有5名共和黨議員投票支持,離民主黨人需要共和黨變節的17張票數有很大的差距,這相當於提前宣告彈劾案的結果,可以盡快穩定共和黨的軍心。其次,保羅出身政治家族,他的父親羅恩·保羅曾任得克薩斯州眾議員,曾經兩度參與美國總統競選。保羅是一名有更高政治追求的參議員,他在2016年就參與了共和黨的黨內初選,而且當時他是看不起特朗普的,抨擊特朗普是虛偽的保守主義者和狂妄的自戀者。不過,特朗普意外當選總統之後,他就開始站到了特朗普一邊。

保羅從這次的曆史性意外中察覺到了參議院共和黨領袖麥康奈爾與特朗普的關係已經宣告破裂,這一點從隨後特朗普對麥康奈爾的猛烈抨擊就可以證明他的先見之明。而保羅如果能得到特朗普的支持,很有可能會取代他的同事麥康奈爾在參議院的地位。一旦成為參議院多數黨領袖,其在美國政壇的地位就僅次於總統,這個政治**力是極大的。所以保羅從這場危機一開始就堅定地站在特朗普一邊。在保守黨聯盟大會(CPAC2021)期間,特朗普的確如保羅所料,開始公開要求共和黨撤換麥康奈爾,他向共和黨選民表明了態度,認為如果共和黨繼續沿著麥康奈爾的路線走下去將必敗無疑。麥康奈爾是美國政壇的常青樹,並且是名利雙收的重量級政客。他從大學時代開始就顯露出了政治領導力,1984年就當選為聯邦參議員,從2006年開始一直擔任參議院共和黨領袖,已經長達15年。他在華盛頓以老練、謹慎、平穩出名,但是2017年沒能在完全掌控局勢的情況下廢除奧巴馬的平價醫保法案,之後他的政治聲譽開始下滑,加上年齡和財富問題也逐漸成為他在政壇的負資產,共和黨也的確有可能在物色新的更有號召力的議會領導人了。

除了法律上,兩黨必須從政治利益上考量,即是否需要把特朗普彈劾案置於新總統拜登組建新政府的重要議程之上,畢竟大選對美國社會的撕裂,還在一定程度上指望拜登來營造團結氣氛從而實現對衝。另外,新冠肺炎疫情對美國造成的衝擊實在太大,華盛頓必須向全國傳遞一個把經濟社會回歸正常運行放在政策議程首位的信號。拜登總統上任首階段最大的任務是與參議院合作,確保內閣成員和重要聯邦行政部門首長的順利任命。如果參議院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對前任總統的彈劾案上去,這並不利於新總統迅速開展聯邦政府的首階段運作。然而,拜登總統在黨內的真實地位並沒有高到可以左右華盛頓的民主黨高層政客,而且他就任後要出台大規模的財政刺激法案,這是眾議院議長佩洛西一直給他藏著的政治大禮包。在彈劾案上佩洛西是非常堅決、果斷的推動者,於是拜登表現得絲毫不手軟,要求麥康奈爾在如期處理彈劾案的同時,保證任命內閣的流程有足夠的程序性保障。

這個曆史性的意外不但讓立法者陷入分裂,憲法學者們的解釋也莫衷一是。美國福克斯電視台在事件發生後采訪了幾位重量級的法學教授。因為美國曆史上一共隻有三次總統彈劾案,對於離任總統可否被彈劾並沒有司法判例可以援引,學者們隻能從憲法文本出發進行分析。美國雖然屬於普通法係國家,但同時也是世界上第一個成文憲法國家,在研究一個重大的、沒有先例的憲政案例的時候,從憲法文本出發的確是必不可少的步驟。北卡羅來納大學法學教授邁克爾·格哈特(Michael Gerhardt)認為隻要眾議院提交了彈劾案,參議院就可以啟動對特朗普的彈劾案。哈佛大學憲法學專家艾倫·德肖維茨(Alan Dershowitz)教授卻認為憲法詳細規定了對總統的彈劾是要使總統下台,憲法並沒有提及離任總統可以被彈劾。同樣是哈佛大學法學院的卡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教授也認為憲法文本上的總統指的是在職總統。(8)

有參議員認為隻要眾議院向參議院提交彈劾案,參議院就可以進行彈劾表決。即便如此,從法律上來講,眾議院通過彈劾案的時候,特朗普仍然是在任總統,而等到案件到了參議院進行表決的時候,特朗普已經不是在任總統。如果參議院一定要投票給特朗普定罪,從而剝奪他從政的權利,其實參議院剝奪的是一個普通美國公民的政治權利。那麽特朗普救濟自己的憲法權利的途徑肯定會是尋求聯邦最高法院的最終判決。這個案子如果真的開打,則最後聯邦最高法院會不會接受?從法律上來講,是完全可能接受的,因為解釋憲法本來就是聯邦最高法院的職權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