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我活的極化政治
說美國政治衰敗可能還是缺乏一些根本性的證據,因為從奧巴馬醫保法案到特朗普的稅改法案,再到拜登試圖解決係統性種族主義問題,一個衰敗的政治體製是不可能對這些重大命題有號召力和執行力的。美國的問題在於意識形態的極化,在一些深層次價值觀問題上,有幾乎一半人不相信另一半人。(30)民主黨派長期極力推廣多元主義和文化自由主義,並且對共和黨派形成了強大的壓製態勢,這是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問題,已經不是美國社會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趨勢,這使得美國社會沉迷於很多極容易導致社會分裂和極化的邊緣性議題。但同時在經濟上美國的優勢逐漸在受到挑戰,再加上其發展是受益於壟斷經營和全球化模式,財富的分配並沒有大規模注入中產階級和中下階級的家庭中,引起了意識形態和利益分配的雙重極化。雖然不好說美國政治已經衰敗,但是從短期來看,這種極化趨勢與一貫以來的妥協政治的表征是不相符的,嚴重影響到美國的社會治理效率問題,也會對美式民主機製造成很大的打擊。而且,如果這種社會政治極化現象長期得不到解決,那麽美國政治衰敗的可能的確會很大。
美國是一個有著較大張力的社會,但是這種張力局限在人口、宗教、價值觀、富裕程度、個人主義都在相當集中的領域,但是現在的美國,以上各個價值維度的張力都受到了極大的拉伸,財富也被集中到了極少數的精英手中,美國的社會傳統遭到空前的破壞,階層、派別之間的信任、規則被損毀,大量美國人從骨子裏已經不再相信主流媒體的誤導性“宣傳”,至少相信新聞是假的、被其引導的人越來越多,這是社會極化最大的根源,這種不信任背景下的極化破壞力極強。據牛津大學和路透新聞研究所聯合發布的2021年度“數字新聞報告”的調查數據顯示,在一共參與調查的46個國家當中,美國國內新聞媒體的受信任度排在最後一名,僅有29%的受訪者表示信任美國媒體。(31)2021年第一季度美國金融界發生了一起史無前例的GameStop公司股票持續暴漲事件,華爾街做空機構被社交媒體Reddit組織起來的股票市場的年輕散戶群體打得滿地找牙,便是社會撕裂的一種外在表現。群眾對金融資本集團總是能夠在華爾街為所欲為並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了。事件最後驚動了總統、財政部和國會議員,國會最後為此召開了專門的聽證會進行調查。(32)在這一影響極大的金融界群體性事件中,年輕的風險投資家查馬斯(Chamath Palihapitiya)關鍵時刻在社交媒體上發表了幾句經典評論,他指出精英階層妄圖誤導人們以為社會是左右兩派之爭,其實事情的本質往往在於你是屬於內幕知情者還是外圍者。(33)這一表態將年輕的股票散戶群體的憤怒之情推向**,最終使得華爾街的空頭機構走到了破產的地步。這一事件在金融資本精英集團看來屬於社會失序,但在年輕的股票散戶群體看來是正義得以維護、暗箱操縱得以摧毀的經典案例。
美國社會極化思潮緣起於2005年前後,這正是臉書、推特等主流社交媒體平台初創時期。當人們需要在280個字符內表達完整的觀點時,標簽化、簡單化的論述難以避免。此外,網絡交流也導致人們更容易發出極端言論和仇恨言論。在網絡上發表不同意見和侮辱性文字,比侮辱一個正看著你的、活生生的人容易得多。(34)互聯網傳播速度遠遠超過傳統媒體,在快餐文化流行的當今時代,絕大多數人隻會去選擇最快、最方便的平台進行交流。一方麵,人們在社交平台上選擇站隊比在現實社交場合選擇站隊更容易,這樣一來就會造成網絡社交領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效果,相似的觀點就會越來越相似,不相同的觀點會越來越被遊離,最後為政治極化創造了雄厚的社會基礎;另一方麵,社交平台是以技術生存法則為基礎的,後台數據精準的算法使得網絡上不同的觀點會被篩選,然後有選擇地、悄無聲息地不斷推送給讀者,長此以往,具有相同觀點的人在網絡上會越來越接受持有相同觀點的意見,造成一種讚成自己的人越來越多的印象,甚至意見雙方都確定讚成自己的隊伍一定多過反對自己的隊伍。如今的社交平台不僅沒有消退的跡象,反而大有控製整個社會輿論的傾向。(35)如果沒有社交媒體和平台的普及,以及類似推特這樣的限定字數表達的短平快平台的推波助瀾,僅僅由於競爭型政治本身也許還不會這麽快出現政治極化現象。2008年後,社會矛盾因經濟衰退而激化,更讓各種對立性言論和仇恨性言論占據了市場。
過去的兩次美國大選,2016年桑德斯是最大的輸家,2020年特朗普是最大的輸家,然而這兩次極其重要的大選中真正具有號召力的候選人始終是特朗普和桑德斯,隻有當這兩位候選人落選的時候,才會有大批的支持者抱頭痛哭,因為支持他們的選民是出於理念和價值觀,而非出於利益和政治正確。桑德斯和特朗普分別代表美國社會激進和保守兩種民粹主義,前者宣稱自己是民主社會主義的代言人,後者當然堅定捍衛資本主義,並且在社交平台上多次宣稱美國永遠不會走上社會主義道路。他們代表的是美國政治光譜的兩端,美國社會長期的分裂和極化使得光譜兩端各自的政治實力越來越強,(36)參眾兩院的國會議員中代表兩極的議員越來越有市場。參議院的資深參議員桑德斯、沃倫等,眾議院的科爾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等,都是民主黨內極具引導力的激進派代表。
激進派的領導人物桑德斯並不是靠年齡、外貌和資產吸引廣泛的年輕選民群體,相反,他在2016年參加總統大選風靡全美時,已經是75歲的老翁了,他也沒法獲得像樣的政治獻金,但是他卻收獲了美國年輕一代的心,這些年輕人有各種膚色,有非美國本土出生的。民調顯示桑德斯雖然止步於大選半決賽,但是他踏踏實實地贏得了年輕一代的認同,特別是在18歲至29歲的青年群體中成為最受歡迎的候選人,並且史無前例地改變了年輕人對政治的思考方式。(37)桑德斯在兩次大選中並不是靠攻擊對手征服選民,他挑戰的是整個美國的體製,不僅是政治體製,還包括經濟和社會體製。他要改變的是整個國家,包括挑戰寡頭政治、終結經濟操縱、實現全民醫保、免費高等教育、對抗氣候變化、改革移民政策、提高最低工資、拯救中產階級等這些全盤的宏偉理想。(38)能夠在這些根本性的領域得到大多數年輕人的支持,說明美國的政治基礎發生了曆史性的改變。
在桑德斯眼裏,其實2016年和2020年本該都是特朗普和他競選總統的,而且如果曆史能再大膽假設一下的話,這兩位都應該以無黨派身份競選總統,這是美國政治的巨大轉折。兩黨篩選出來的靈魂人物其實都和自己的黨派貌合神離。特朗普不是完全屬於共和黨的領袖,而且他到現在為止還存在著一個相當大的未知數,那就是他到底會不會徹底將共和黨進行翻天覆地的改變。桑德斯雖然參加了民主黨總統初選,但是他在參議院可是一位獨立參議員,隻是投票的時候經常和民主黨捆綁投票而已。說到底,特朗普不屬於共和黨,桑德斯也不屬於民主黨。
民主社會主義者的觀點不用說保守派陣營竭力反對,就連黨內當權派也不敢苟同。在2020年大選中,桑德斯又一次對陣當權派代表人物拜登、布蒂吉格、克洛布徹等,當權派對於桑德斯和沃倫提出的諸如“全民醫保”等觀點表示了強烈的反對,認為都是不切實際的政治空頭支票。拜登曾經直截了當地聲稱桑德斯不是一個注冊的民主黨人,(39)問題在於桑德斯本來就不是民主黨人,而是一位獨立參議員,對於民主黨來講,桑德斯是不是黨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強大的卷走民主黨選票的能力,這會導致民主黨如同特朗普改變共和黨一般被桑德斯所改變,而被改變的直接下場就是以拜登等為代表人物的當權派的空間會越來越小。民主黨進步派抓住了美國社會階層越來越不平等的現狀,提出的解決方案不斷得到中下層選民和受過較好高等教育選民的青睞,對黨內的當權派勢力形成了強大的攻勢。2018年國會中期選舉產生的新一屆眾議院,創紀錄地產生了107位女性,其中多數是民主黨人,民主黨的新當選議員中白人僅占38%,此外這屆眾議院還產生了首位穆斯林女議員、首位土著女議員、多個州的首位非洲裔女議員,其中最為耀眼的是民主黨激進派代表人物、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女議員、拉丁裔政治黑馬科爾特斯。有了這樣的多元化背景加持,進步派首先向當權派發難的是佩洛西承諾不再謀求連任後才得以坐上議長的寶座,這讓民主黨把持的國會提前進入後佩洛西時代。
雖然共和黨強烈反對民主社會主義路線,認為社會主義會根本性毀掉美國;並且民主黨當權派對此也不盡讚同,認為民主社會主義路線不切實際,(40)但是自21世紀以來美國的貧富差距進一步加劇,經過1930年代羅斯福新政和1960年代約翰遜計劃的政策實踐,再加上1980年代哈林頓(Michael Harrington)領導的民主社會主義運動,社會主義思潮在美國社會具備相當的基礎。(41)哈林頓提出一定要將民主社會主義運動植入民主黨的體製內,因為民主黨的階層吸納性更強,擁有更廣泛的選民基礎,(42)從史上最激進的第116屆國會眾議院的情況來看,這一計劃正在奏效。擁有越來越多元化、年輕化選民的民主黨已經迫不及待地向政治光譜的最左端急轉,他們握有身份政治這一法寶,大有號令激進派天下的氣勢。即使在2016年和2020年大選的最後關頭,民主黨還是拋棄了進步派而選擇當權派的希拉裏和拜登參選,但是當權派候選人已經不得不將民主社會主義思潮融合到參選綱領中,這會讓民主黨整體進一步左轉。對於拜登新政府而言,由於受到特朗普主義的挑戰,不得不和進步派加強合作,以保持民主黨的整體執政優勢,因此在社會議題、經濟議題和外交議題上都必須與進步派進行政策妥協,但是如果新政府的政策往左轉得太厲害,極右翼保守勢力可能發動社會運動,這對已經相當極化的美國社會無疑是雪上加霜。
共和黨保守派政客疾呼美國有向社會主義轉向的風險。麥康奈爾依然對特朗普保持著理性的謙讓,根本原因是他看到了共和黨崩潰的前兆,更看到了美國處在徹底政治極化的邊緣。麵對特朗普對他進行最嚴厲羞辱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話,希望與特朗普和好以共同對付民主黨的激進政策,真可謂忍辱負重到了極點。特朗普連任失敗後,他的威望在保守派選民和政客中並沒有減弱,黨內重量級國會議員紛紛向特朗普主義靠攏。就連觀點一直飄忽不定的古巴裔參議員馬克·盧比奧(Marco Rubio)近日也突然讚頌特朗普對共和黨重塑價值觀的重要性,並且聲稱拉丁裔選民會永久性地成為共和黨的選民,隻要共和黨堅持特朗普主義這樣的常識性保守主義,因為拉丁裔選民會強烈反對美國走民主黨推動的民主社會主義道路。(43)雖然拉丁裔傳統上比較偏向於大政府模式,盧比奧的說法有待商榷,但是黨內高層政客紛紛向特朗普主義靠攏,說明共和黨主流民意並沒有要與民主黨進行妥協的傾向,他們時刻準備著贏回政權而對民主黨激進派意識形態進行清算,未來兩黨的政治鬥爭將走向更加極化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