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突擊隊(下)

移除痛苦的方式,

不一定隻有自我了結。

“老師!”黑寡婦突然舉手問道:“你想死嗎?”

一說完她便意識到自己似乎少講了幾個字,於是趕緊把那幾個字補出來:“……不是啦,我是說,你曾經有想死嗎?”

“嘿嘿,火燒到自己身上了吧。”鬼剃頭沒說出來,但那笑容差不多就這個意思。

“會啊,每次醫院搞評鑒時,我都超想死的,不過這種‘我超想死的’其實等於‘感覺超煩的’。如果認真講這件事,那是我研一的時候,當時每天都在翻譯原文書,幫實驗室跑統計資料,報告根本寫不完,還跟女友分隔兩地。雖然回到故鄉念書,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孤單得要命。後來在某個淩晨,我趕報告趕到一半時突然覺得‘好想死’,於是直接把計算機關掉,報告丟到一邊,然後想象自己坐在陽台矮牆一頭往外栽的感覺。那種想象大概維持了好幾天,一直到期中考結束,心情才好轉,後來發現那晚關計算機時好像忘記存盤,於是又變得很想死了。

“很多時候,當一個人說出‘我很想死’的時候,他的潛台詞其實是‘我現在很痛苦’。他可能連自殺的形式都沒想好,隻是想逃開當時的處境,或是那處境所帶來的痛苦。他想要的,隻是‘讓痛苦消失’,怎麽樣都好,但離真正的自殺行為都還有一段距離。這也是為什麽我們常說,想自殺的人當中,有七到八成都會回頭,就看接下來有沒有足夠的空間讓他轉身。”

“如果遇到那種正在猶豫的,你們都怎麽處理?”圍巾老伯接著問道。

“剛剛說過,對八成的人來說,自殺這件事並不是本能反應,不是敲膝蓋就會踢腿,不是念頭一轉就會直接去死,這中間都還有一段空檔。心理師能做的,就是利用這段空檔,一起討論想自殺的原因,理解他的立場,幫他判斷信息是否正確,陪他思考可行的選項。多數想自殺的人都會透露出信息,有些人隻要被聽到,被理解,他就不覺得被這世界敷衍。有些人隻要給他時間緩衝,那股執念就會退散。有些人隻要補足信息,提出新的選項讓他參考,他就能解決問題。畢竟會采取自殺,通常是因為突然‘失去解決問題的能力’,或‘缺乏陪伴支持的對象’,若能把這兩個洞同時補起來,他跌進深淵的概率就會變小。”

“老師,那你碰過死意堅決的人嗎?”宅配男舉手問道。

“有,當然有,而且還不少。但我想先問問大家,各位都是過來人,都跟死神打過照麵,你們覺得哪種自殺類型是最難救的?”

“沒錢啦,這絕對第一名,誰來救都沒用,錢來救最實在。”鬼剃頭不假思索地說道,十三幺比出大拇指。

“絕症也救不了,我有個學弟,食道癌快十年,一直想去比利時安樂死,家人怎麽可能答應。結果去年他上吊了。告別式那天,我還狠狠念了他一頓,結果我自己也……唉……”圍巾老伯搖搖頭。

“我覺得是夫妻其中一人突然過世,那種人最難救。”宅配男說道,“我爸爸在我初中時被撞死,出殯後沒幾天,我媽就吞農藥,而我是唯一的目擊者。結果她被救醒之後,就像老師講的一樣,好像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三個孩子要養,之後就再也沒自殺過。我這次割腕,她很能理解,而且很自責當初做了不好的示範。”

“大家說的都沒錯,大概不脫這些類型。若是一般的抑鬱症狀或情傷所引發的自殺都還好談,但根據我自己的經驗,以下四種情況非常棘手,幾乎都是一心求死,徹底超出我個人的守備範圍,必須動用更高層級的資源。”

接著我一邊在白板上寫下這四種情況,一邊解釋。

第一,經濟問題。其中以被詐騙的人居多,也有投資失利或過量借貸的,但不代表每個人都會因此而自殺,隻是一旦麵對錢,醫療體係無法開門,隻能指路,或請社會福利機構接手。大多數的人都以為這種案例最多,但根據自殺防治中心統計,因經濟問題而自殺的,大概隻占自殺人口的百分之十。也就是說,隻要願意協商都還有機會,因為對方比任何人都還擔心你自殺,人一死,什麽都拿不到。

第二,久病未愈。這大概是比較能讓人理解的類型,人隻要痛到某個程度,越過了那條線,拋棄肉身就會比治療肉身來得容易,因為它裝的不再是命,而是痛。也因為如此,安寧照護才會愈來愈受到重視。

第三,精神疾患。這是最難預防的類型,那種時常把死掛在嘴邊嚷嚷的人都還好應付,至少他們還希望別人在意這件事,但有被害妄想與幻聽的患者就真的讓人頭痛。他們平時不動聲色,即便會談也堅不吐實,因為長期被幻聽與妄想威脅,也知道根本沒人相信,因此拒絕透露任何自殺信息。然後就在出院後某一天,在自家頂樓跳樓身亡。

第四,失去最親密的人。這是最讓人無助的類型,因為結局通常是連一拉一。

寫到這裏,我放下了筆,說道:“我記得那是七八年前的事,社會局轉介了一個有自殺意圖的中年婦女,她先生在海釣時不慎被浪卷走,一星期後才漂回岸邊。她的雙親早逝,加上晚婚,跟先生約好不生孩子,於是唯一能讓她留在這世上的理由也不存在了。她真的一無所有,變成一個和這個世界沒有關聯的人,變成一個我根本不敢去同理的人。她曾經說過,死亡是件很神奇的事,在生死之間畫條線,人一旦跨過去,生前的種種都會變得完美,再多缺點都會翻轉成美好的回憶。她愈想起先生的好,就愈不能忍受孤單,會談後兩周,她選擇跳樓,自殺身亡。

“之後我抑鬱了一個月。因為整件事的劇情與結局早就寫好了,而我隻是負責試讀的人。前麵說過,多數人之所以自殺未遂,是因為他們有牽掛的人,然而當一個了無牽掛的人想跳樓時,唯一能阻止他的隻有地心引力。”

全場變得靜默,有段時間沒發言的黑寡婦,此時緩緩地說道:“老師,那我應該是這裏麵最有資格自殺的,因為我就是一個了無牽掛的人,每個男人都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此時,右邊三個男人點頭如搗蒜,尤其是圍巾老伯,他真的很虛,應該再也禁不起對方進一步的調戲了。

“那你願意跟大家分享你的故事嗎?”

黑寡婦是個邊緣型人格患者,住院頻率就像進戲院,那些刀疤就是票根,同時也是拿來偵測同類的傳感器;但嚴格說來,她並不是典型的邊緣型人格。

40出頭,凍齡美魔女,高職念的是美發科,一路從洗頭妹做到設計師,不到30歲便升格發廊店東,常客也成了她的男友。

然而幾年前,就在兩人結婚前夕,小鮮肉男友突然卷款棄婚,連她的嫁妝也搜刮殆盡,發廊幾度周轉失靈,加上她無心經營,最後被迫頂讓。而那個家夥一年半後在東莞被抓包,當時剩下的錢還夠他養兩個女人。

之後小鮮肉雖然被送去吃牢飯,但她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複仇大計於焉展開。她專挑有婦之夫下手,再利用自殘住院,坑殺對方,錢一到手後便全身而退,成了小三專業戶,每一條刀疤,都是一條外遇亡魂。

邊緣型人格大多是因為害怕被拋棄,因此以自傷來製造對方的愧疚,目的是“留住對方”。但她比較特別,每一次自傷都是為了製造男人的恐懼,目的是“拋棄對方”,以此為樂。倘若不理解故事的暗線,很容易把她當作前者,事實上,她確實有邊緣型人格特質,但真正驅策她坑殺男人的,應該是情傷後的抑鬱症狀。

她的故事講得跟病曆八九不離十,而且還特別強調“男人都不能相信”這個結論。但事實上,我比較傾向她每次分手,或多或少都受了點傷,絕對沒有那麽鐵石心腸,因為如果隻想拿錢,搞仙人跳就好了,不需要傷害自己。而且就算她通盤否認,最起碼這一次不一樣,因為這一次她是吞藥,而不是割腕。

“沒錯,你確實是最有資格自殺的。有些人自殺是真的想死,但有些人自殺隻是為了想讓對方‘得到教訓’,最後變成自殘。前者是為了解脫,後者是為了抗議,兩種不太一樣。你覺得自己像哪一種?”

“那我可以聽聽大家的意見嗎?”

我點頭時有點猶豫,因為圍巾老伯看起來又開始坐立難安了。果不其然,她慢慢把上身貼向阿伯,但我真心覺得阿伯不能再接受任何物理刺激,我很擔心他會中風。

“隊長,你覺得呢?”

“呃……我想,兩種都有吧。”

“怎麽說?”我回應道。

“我想她一開始真的受傷了,就像剛剛那位“賭後”分享的。她當時隻想解脫,所以選擇自殺,但後來就是為了報複男人,如果真要說的話,抗議的心態居多吧。”

“對於用自殘來抗議男人,你有什麽看法?”

“我覺得情有可原。我這不是在講什麽場麵話,因為她一直沒打開心結。這種事,就算對方被抓,也不代表心裏的傷就會好。我小妹比你虛長幾歲,幾年前也被男人騙,就算我老弟把那家夥揍個半死,小妹還是一樣心痛,這事兒沒傷個三五年,是沒法往前看的。”

我接著說:“沒錯,人在極度心痛的時候,隻能靠身體的痛去覆蓋。有人說看血流出來就會平靜,或者感覺到痛就覺得還活著,我認為這些講法都太過浪漫。自殘的起點都是很直覺的,目的都是在確認自己正在受傷,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

圍巾老伯繼續說道:“不過就像老師說的,你可以問問自己: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了嗎?你拿到他們的錢,就等於抗議成功了嗎?那要抗議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我不知道。我認為你拿這些錢再去開家發廊,找回手藝,人生說不定還開心點。”

語畢那一刻,阿伯背後發出了類似聖光的東西。

“在場的其他男士,還有誰要替自己辯護一下嗎?”

“割腕的痛,我非常能體會。”宅配男輕輕摸著自己的手腕。

“就跟你說那是因為你割錯方向啦。”鬼剃頭立刻用手畫了一條橫線。

“就算是這樣,要把自己的手切開30多次,也不是鬧著玩的,是我就不敢。但你這次是吞藥進來的,跟之前不一樣,所以我猜你這次可能真的受傷了吧,不是隻有抗議而已。我覺得隊長講得很好,就算要抗議,也不需要拿自己的身體抗議,拿你的新店麵去跟男人抗議,不是更理直氣壯嗎?”

“講得很好,記得也要用在自己身上喔。”我看著宅配男。

“抱歉,我講太多了。不過,真的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那個男友,我雖然沒交過女朋友,但其實……”宅配男幹咳了一聲,突然尷尬起來,“但其實我也是個好青年,每天都有按時吃藥,而且很孝順媽媽,出院後一定會好好工作,如果可以,請給我一個機會,我從以前就喜歡姐姐型的……”

後麵這一大串有的沒的都是鬼剃頭亂配音的,宅配男本人已經用手把臉埋起來了,這應該是到目前最歡樂的場景。

“妹子,大哥我不敢說自己是什麽好男人,自從跳樓斷腿後就變得很愛喝酒,也會常常凶老婆,但我絕對不會去騙女人,也不會外遇。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會讓你少一個抗議對象。”

“你放心,她也不會找你,你沒錢讓她騙!”十三幺順勢搭腔,圍巾老伯點頭附和,“我丈夫從過世到現在,我每天都很掛念他,他是我最信任的人,至少這個人不會在你的名單內。阿姨跟你說,你遇人不淑,這件事回不了頭,而且確實不好彩,意思就是不走運啦。但不是隻有你,坐在我們這一排的運氣都不太好。運氣不好沒關係,你還有那把刀啊,隻不過拿它割自己的手好浪費的,它比較適合幫別人修剪門麵。”

一直到團體治療結束前,黑寡婦都沒再說話,隻是抿著嘴角讓眼淚流下來。結束後沒有任何團員先離席,即便宅配男的媽媽來探病也一樣,沒有人多說什麽,大家用同樣的姿態,靜靜地坐在原地陪她,陪她把委屈掏出身體,陪她把抽咽聲收進身體。團體治療帶了那麽多年,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收場方式。

這是一支隻有六個人知道的自殺突擊隊,成軍時間90分鍾,裏頭沒有“死亡射手”,沒有“哈莉·奎茵”,隻有一群運氣不好的人,運氣不好到連死神都拒收。但我更相信是他們命不該絕,或許之後還是會有人喝酒鬧事,有人會和孫女和解,有人會再住院個幾次,但至少他們了解到,在死神身上,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回到休息室,時間早已超過三點半,我跟無緣的咖啡正式訣別。沒想到幾分鍾後,警衛大哥居然主動提了兩大袋咖啡放在桌上,還指明工作人員一人一杯。

我很感動,那是一種女友終究還是選擇回到我身邊的感動,但是事實證明我想太多了,這純粹是因為宅配男愛喝咖啡,他媽媽愛屋及烏送上來的。如果提前離開,我根本喝不到,提早去買也沒用,因為聽說現場早就被塞爆了。

於是我拿著那杯殊途同歸的幸運咖啡離開,順著醫院的玻璃樓梯間,一路往下走到五樓,然後望著窗外。

如果沒記錯,這就是鬼剃頭當初跳樓的高度。我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遠處的雲,想象著他越過陽台圍欄的樣子,當初他望著前方時,不曉得看到了什麽畫麵;往下跳之前,有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風聲而感到退縮。

站在這樣的高度,人可以向前看,也可以往下跳,生死的距離成了一個直角,但在那個當下,一無所有的當下,往下跳遠比往前看還要容易。畢竟選擇死亡,隻需要一個決定;選擇活著,卻必須麵臨更多的決定。

因此即便身為心理師,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有什麽立場能阻止他人自殺。決定自己身體的去留,應該是人類的基本權利。就像精神病學家托馬斯·沙茨(Thomas Szasz)說過:“自殺隻是一種方法,讓死亡從被動的概率變成主動的選擇。”這樣的行動,也隻是所有生命行動中的一種而已。因此對於選擇死亡的人,我實在無法剝奪他的權利。

直到最近幾年,陸續接觸自殺未遂的案主,我才發現那些所謂“選擇死亡”的案主裏頭,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對死亡“有所懷疑”的人。人在死亡麵前是很倔強的,不會輕易表現出他們的懷疑,因此那些人才屬於我的守備範圍。

人之所以自殺,是因為痛苦,但移除痛苦的方式,不一定隻有自我了結。也就是說,堅信唯有自盡才能解脫痛苦的人,我隻能尊重你的權利;但如果你對自殺有所懷疑,就表示你“不否認”還有其他方式可以解除痛苦,那麽請你繼續保持懷疑,哪怕隻有一點點也好。隻有懷疑,才能讓生死拉開一些空隙,再透過那空隙,看到一些多出來的選項。

死亡是必然的終點,有人搶先一步抵達,有人想盡辦法遲到,然而無論選擇早到或遲到,都是寂寞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