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突擊隊(上)

很多自殺的人,

不是因為“想死”,

而是“不知道該怎麽活”。

“你想死嗎?”

扣除夫妻間的甜蜜對噴,上一次聽到這個問句,應該是11年前的某個下午──問候我的是一位新訓班長,原因是我丟完手榴彈之後忘記趴下。這代表我已經死了,而且還抄襲了前麵三位同人的死法,比起軍人,我們更像自殺炸彈客。在炙熱的下午,麵對一群前仆後繼自殺的新兵,班長應該比任何人都還想死。

11年後,年初六的下午,我正在急性病房進行團體治療時,又再被問候了一次。

過年後的病房一如既往清靜,原因很簡單,因為過年前進行了一次床位清倉。清倉的理由也很簡單,一來是多數病友都想返家過年,二來是舒緩照護人力,因此隻要狀況許可,主治醫生大都會讓病友在除夕前出院。換句話說,被留下來的都是“一時之選”。

但我忽略了這件事。由於倦怠,我一心掛念三點半咖啡買一送一的限時優惠,於是打算帶個簡單的放鬆訓練交差,反正病人不多,團體治療通常會提前結束,多出來的時間正好夠我買杯咖啡,度過一個慵懶的下午……

我們都知道,會把想象寫在前頭,就表示現實發展與慵懶的下午無關。在接下來這段胡亂展開的劇情中,我被迫招募了一支“自殺突擊隊”,每個人都在拉開我和那杯咖啡的距離。但幸運的是,我最後還是喝到了那杯咖啡。

團體時間已經超過五分鍾,病人們意興闌珊地走進團體治療室。我把“漸進式肌肉放鬆訓練”(Progressive Muscle Relaxation)的八個步驟依序寫在白板上,並搭配簡易的示意圖。在我的板書生涯中,能夠寫得如此順手的時刻實在屈指可數,於是我喜滋滋地提筆落款──然後證明這件事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這幅圖文並茂的神作,10分鍾後就會被大家遺忘。

成員一共五人,三男兩女同坐一排:最右邊是個小哥;再來是中年男子;戴毛帽的老伯坐在主位,神情肅穆,如果這是婚禮現場,他看起來就像準備一槍幹掉新郎的嶽父;倒數第二位是個熟女;最左邊則是位大嬸。

我仔細打量眼前這套陣容,迅速分析戰力,最後確認不出30分鍾就能迅速埋單,而且我連流程都想好了。先說明團體治療規則,再請成員自我介紹,然後詢問大家:“平常都做什麽運動呢?”接著串聯彼此的運動經驗與放鬆技巧,最後進行肌肉放鬆訓練,完美收官,咖啡到手,開心!

就在我暗自歡喜的同時,咖啡杯上的熱氣似乎飄出了想象框,於是我伸手把熱氣驅散,然後發現自己很難向病人解釋這樣的舉動。

五個人當中有兩張新麵孔,應該都是春節期間入院的,一位是小哥,一位是老伯。簡單的自我介紹後,我便指向那位瘦弱的小哥。小哥一頭中長發,麵容和善,若紮個馬尾看起來就像日本攝影師,是裏頭比較有書卷味的,適合請來開場。

“邀請最有溝通能力的成員發言”,是團體治療熱場的重要原則。

“嗯……大家好,不好意思,我沒念什麽書,也不太會講話。”小哥站起來,有點害羞地用這句話打我臉,“我之前是做宅配的,這是我第一次住這種病房,還是有點不習慣,不過護理師都對我很好,建議我少喝咖啡,所以這幾天吃了藥比較好睡。”

“原來如此,那你平常喜歡做什麽運動?”不行!簡直莫名其妙,就算趕進度也不能問得這麽猴急,還是照規矩來好了。

“你願意分享一下住院的原因嗎?”

“我……我自殺,就在除夕夜。”

“哎,自殺?我也是,我也是!”熟女突然舉手,就像禿鷹看到兔子一樣興奮,“你怎麽弄的?”

“割腕。”小哥還沒講完,熟女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他的手腕,然後翻了白眼,表情就像買到壞掉的魚,“根本都還沒拆線,看你這樣應該是第一次,很痛喔,做久了就會習慣,看我這裏30多條。”她一邊展示自己的手腕,一邊走回座位。

熟女所言不假,她手上的整排刀疤簡直跟溫度計刻度一樣錯落有致。

她回座後並沒有放棄跟宅配男抬杠的機會,還教他一些護理技巧,包括洗澡時手要怎麽舉,傷口才不會碰到水之類的。中年男子則像在挑水果一樣地擅自觀察宅配男的傷口,然後開始偷笑。這一笑讓大嬸帶著廣東腔加入對話,要中年男子放開他的手,說這樣很沒愛心,於是兩人開始互噴。唯一不動如山的隻有老伯,他依舊想對新郎開槍。

於是我發現,要把“平常都做什麽運動呢?”這句話插進團體的機會,已經愈來愈渺茫了。

“為什麽自殺呢?”

這原本是我的台詞,咖啡已經完全脫離我的想象框,放鬆訓練圖也被我翻到白板的另一麵,但出聲的卻是老伯。

“是啊,你介意跟大家說說原因嗎?”我及時回神,把目光投向宅配男。

“不介意,但這真的是有點丟臉,希望大家不要笑我。”宅配男把頭發撥向耳後,“我沒什麽一技之長,退伍後就到物流公司當司機,一做十幾年。我弟弟、妹妹比較爭氣,一個被外派到加拿大,一個在大陸,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所以媽媽就交給我養。但是沒關係,我收入很穩定,而且媽媽對我最好,養她是應該的。

“一年多前,我在上班途中為了躲一隻貓,不小心自摔撞到頭,後來開車就時常恍神,開到一半腦子會突然空白,結果被投訴了好幾次。之後公司叫我去體檢,沒想到居然是癲癇,那時候腦子真的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該怎麽養媽媽,因為法律規定癲癇患者不能駕車,公司認定這又不是職災,隻願意讓我轉內勤,薪水還會少快一半,於是我猶豫了很久。公司看我一直沒響應,就把內勤的缺補上了。我想說算了,反正我計算機很爛,工作再找就好。

“可是癲癇真的很倒黴,我從來沒有大發作過,也都有按時服藥,隻是會偶爾恍神,但居然什麽工作都找不到!更倒黴的是,我不算那種難治型的‘頑性癲癇’,所以不能申請身障證明。我知道很多癲癇患者其實都有駕照,因為他們考駕照時不會主動告知,醫生也說我情況還算穩定,可以開證明幫我。但我不想害人,這種事隻要出錯一次就是一條命,我爸就是車禍過世的。所以每次麵試,我都會主動告知病情,然後下場就是被狂打槍,我不曉得中彈幾百次了,然後就開始自暴自棄。

“前幾個月,我當上小區保安,那是在病友群組裏靠關係找到的。本以為終於可以安穩地工作了,每天騎自行車上班也很自在,結果三個月後,住戶抱怨說我都不打招呼,我真的沒注意到啊!主管本來要幫我求情,說我有在吃抗癲癇藥,結果業主委員會一聽更火大,說不把我開除就要和公司解約,連讓我做到過年後都不願意。

“除夕那晚,我跟媽媽一起吃火鍋,我什麽話都沒講,因為電視裏的笑聲聽起來很討厭。後來弟弟、妹妹打來電話拜年,媽媽還說家裏的狀況都還好,我的工作也很穩定,但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有癲癇。我聽不下去,躲進房間一邊喝酒,一邊哭,突然覺得人生很不公平,我才30多歲,卻是個沒有未來的人,幹脆死一死算了,於是就趁媽媽講電話時割腕了。自殺已經夠丟臉了,更丟臉的是,我還哭著找媽媽求救。”

“有人覺得這是個很丟臉的故事嗎?”

我看著其他成員,老伯和熟女搖搖頭,大嬸則托腮看著窗外。

這段發言就像個旋渦,把站在邊緣的人,統統卷進了某種集體回憶裏。

“沒啦,哪會丟臉,那是你做人太憨直。不過少年仔,”中年男子噴出地道的閩南語,然後指著他那道長長的傷口,“拜托一下,這樣割根本不會死啊,哪有割腕割直的啦,笑死人,還跟血管平行,看起來就像被貓抓的。你這樣真的很外行。”

不隻其他成員,連宅配男本人也忍不住苦笑。

“那我們能不能邀請這位成員,跟大家分享他的內行經驗呢?”我看著中年男子說,團員們紛紛鼓掌。

“老師你別開玩笑啦,割手我沒興趣,我之前是跳樓,然後就一輩子長短腳了。”中年男子站起來,拍拍自己的小腿,用聲音表現這項缺陷,“我以前是木工,在桃園開家具工廠,我那家名聲還算不錯,料也很實在,質量一流的。別看我現在笑頭笑麵,以前員工們都叫我什麽鬼見愁。”

愁個頭!鬼剃頭還差不多,根本就緊張得要命,眨眼次數超標,呼吸一點也不順暢。護理記錄寫著他入院後疑似急遽掉發,應該是焦慮特質作祟。這家夥的言行雖然浮誇,但性格還算討喜,適合當團體氣氛催化者,我決定冷場時就把球丟給他。

“這幾年喔,家具市場價錢壓得有夠離譜,家具行也隻會砍價,政府也沒用。

“胡扯!”坐他隔壁的老伯又開口了。老伯年約七旬,頭戴毛帽,脖子上圍著圍巾,麵色蒼白。他兩天前才從感染科病房轉過來,病因是肺炎。

鬼剃頭看了老伯的圍巾一眼:“免驚啦,我對政治沒興趣,誰能讓我賺錢,我就投誰,讓我賠錢的政府就是我的敵人。原本想要給政府一個機會,結果這兩年還真的賠到隻剩**,師傅一個一個離開,工廠隻好收起來,機器還被外勞仔扛走,最後整批原木桌椅賣給家具行,三折!順便被他們的業務尻洗(挖苦),說當初如果接受砍價,今天早就蹺腳數錢了。說到丟臉,我50多歲還被年輕人這樣尻洗,不是更丟臉?

“那些成品都是我的心血,跟我的孩子一樣,不過現在人的屁股分不出質量,我最後隻好賤賣那些孩子。那天業務員一走,我一個人慢慢走到頂樓,根本沒聽到太太在下麵喊我,結果一往下跳我就清醒了。不是講笑喔,那速度真的有夠快,水泥地直接往我臉上衝。好在我命大,掉到隔壁的遮雨棚,骨盆錯位,所以變成長短腳。現在要是從五樓往外看就軟腳。”

“我明白,我的店也被收了,但我不敢跳樓,很痛耶。”大嬸隔空對鬼剃頭說道。

“跳樓算是比較堅決的做法,沒什麽挽留的餘地,我相信業務員那段話一定讓你很痛苦。在這裏我們先謝謝這位鬼剃頭,啊不是,鬼見愁分享這麽痛苦的內行經驗,請大家給他一點鼓勵。”

宅配男拍拍他的背,眾人鼓掌致意。

“嘖,你跳樓算啥事啊?老子跳河!”圍巾老伯看起來被鬼剃頭激起了鬥誌,等一下應該會比來比去吧。

既然大家都陸續分享這件事,我決定調整團體治療的主軸。

“看來,大家似乎都有自殺經驗,不如我們來聊聊這一塊吧。”

“老師不要啦,這樣不好!如果大家都有自殺經驗,這樣聊一聊,萬一誰出院後跑去自殺,該怎麽辦?”鬼剃頭比出跳樓的動作。

“如果明天就能出院,你會想死嗎?”

“別鬧了,我抽煙都來不及,拜托讓我抽一下。”

根據資料,鬼剃頭兩周前被強製入院,原因是喝酒鬧事。依照病房規定,強製的案主在住院期間不得請假外出,於是他被煙癮搞得生不如死。

“不過我們才剛聊完你的自殺經驗,如果能夠出院,你看起來不會去自殺啊。”

“這樣講是沒錯啦,可是……”

“確實,一般人都認為跟病人談自殺,對方就會去自殺。”我的語氣轉為正經,繼續說道,“但仔細想想,這個邏輯根本不通。

“一般而言,人會選擇自殺,一定是這個選項產生了某種‘吸引力’。但是談自殺不是開直銷大會,我們不會慫恿各位去做這件事,也不做多餘的批判,而是純粹把它當成一個中性的行為來討論,自然不會有任何吸引力。

“我們之所以談自殺,主要是想了解事發的原因、各位當時的心態,以及自殺帶來的後續影響。最後邀請大家客觀地想一件事,那就是:采取自殺行為之後,你們得到想要的東西了嗎?

“比起談論自殺,道德勸說反倒更容易出現反效果。一心想自殺的人,不會因為這些勸說而改變心意,這些話隻會讓他們覺得自己不被理解。不想自殺的人,根本不需要聽這些警世箴言。因此,我希望能和各位一起好好麵對這件事。如果可以,請各位先閉上眼睛,不要受其他人影響,願意分享或願意聽別人聊的請舉手,不想聽或覺得難為情的,可以直接離席沒關係。”

五個人都舉起手。

“好,感謝大家的參與。在座有自殺經驗的,麻煩舉個手好嗎?”

宅配男與鬼剃頭率先舉手,接下來是熟女。圍巾老伯調整了圍巾鬆緊度之後,緩緩舉手。最後那位廣東腔大嬸則顯得有些遲疑,但我知道她的病史,她看了我一眼,露出一種偷藏違禁品被逮到的表情,認命地舉起手。

“我們這團是自殺突擊隊啊。”熟女一下子多出四個盟友,開心到爆炸,“老師老師,那我當黑寡婦好不好?”

根本就一整個走錯棚了啊!但她完全不在意。她輕扯著圍巾老伯的圍巾,上半身整個挨過去,對他說:“你來當美國隊長。”

“什麽美國隊長,別亂講!”圍巾老伯正襟危坐後冷回一句。

沒想到一把年紀居然還知道這是“複仇者聯盟”的角色,根本和自殺突擊隊無關,於是我用眼神送出掌聲,然後聽到他說:“我可是中華隊長。”

“除了割腕、跳樓,”我依序將這些方法寫在白板上,接著指向“黑寡婦”,“請問你的經驗是?”

“我之前都割腕,隻有這次吞安眠藥,吞了60多片。”

“我燒炭。”大嬸接著說。

“我剛說了,跳河。”圍巾老伯說道。

“好,因為這件事,身體產生後遺症的請舉手。”

黑寡婦率先舉手:“老師,插洗胃管的時候,被插到流鼻血算嗎?洗胃超不舒服的,而且買一堆安眠藥很傷身,我之後再也不吞藥了。”

“嗯,雖然這不算後遺症,但算是一次成功的心理陰影。”

除了宅配男和黑寡婦,其他三位成員全都舉了手。鬼剃頭是骨盆移位。

此時,圍巾老伯邊咳邊說道:“我的肺炎還沒痊愈,都是這次跳河害的。”

“那麽,跳河讓你得到想要的東西了嗎?”

“想要的東西?說實話,我根本沒想到自己要什麽東西,就是一時衝動。”

“會後悔嗎?”

“這樣說吧,要承認後悔,我說不出口。但我不想死鴨子嘴硬,畢竟跳河這件事不劃算。不單是因為我得了肺炎,更重要的是,對我和孩子的關係一點幫助也沒有。”

“怎麽說呢?”

圍巾老伯露出左手前臂的文身:“我在部隊幹了40多年,士官長退休,去年加入台灣反年改團體。”

“你們有去世大抗議喔。”鬼剃頭的表情十分欠揍,嘴角不停**,仿佛叼了一根空氣牙簽。

“是又怎樣?”

“免驚啦,我們是朋友。”鬼剃頭拍拍他的胸口,“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不過,確實從世大運那事之後,兩個兒子就不太常回來看我了。我跟各位說,這種活動很講人情的,老同學邀你加入,能不去嗎?不去就是裝清高。開幕式那天我根本沒進場,但兒子不相信,講得一副我危害社會的樣子。他媽的,老子又不缺錢。老婆十多年前過世了,現在孤家寡人,三餐粗茶淡飯,這次年改對我沒啥影響。但有些人的孩子不爭氣,一家老小就靠他的退休金過活,也有些人舒服日子過慣了,突然要縮衣節食,他們還真的沒心理準備。而我圖的也就是幫老朋友發個聲,大夥一起聚聚,至少不會那麽寂寞。”

聽到圍巾老伯喪妻又寂寞,黑寡婦再度貼了上去,雖然阿伯極力表現出心如止水的樣子,但看起就像個唐僧,而且還是耳朵一直被女人吹氣的唐僧。

“半個月前,他們計劃突襲,我覺得不妥,想找兒子商量。結果他們居然說沒有我這種父親,說什麽鄰居都知道我反年改,到時候孫女會被人指指點點啥的,我立刻叫他們滾出去!那晚我沒吃飯,隻喝了點高粱酒,然後一個人到河濱公園散步,忽然覺得人生很悲哀,辛苦大半輩子,一點底氣也沒有。那種空虛的感覺,就跟剛才那位有癲癇的年輕人一樣,接著一個念頭就往下跳了。坦白說,當時還真的沒想要得到什麽,純粹是氣不過,幹脆消失算了。

“結果運氣不好,那晚來了寒流,我在河裏嗆了好幾口水,不斷喊救命,幸好被夜跑的民眾救起來。我一上岸就凍暈了,每吸一口氣都像吸進刀片一樣,那些刀片一直在割我的肺。我那時候就後悔了,隻想趕緊到醫院休息。一開始先進重症監護病房插管,然後主治醫生擔心我還想自殺,才把我送過來這裏。要講丟臉,我比前麵兩位都還丟臉。”

男人就是這樣,連丟臉都要比,看誰最贏。

“別這麽說。但如果換成其他方式,結果會比較劃算一點嗎?”

“不知道。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孫女在床邊哭的樣子,隻要會讓她哭,什麽方法都不劃算。”

“我也不想看到我媽哭。”宅配男突然紅了眼眶,“我的身體雖然沒什麽後遺症,刀疤也可以騙人說是意外割傷的,最多穿長袖遮起來。但我媽坐上救護車之後,就先叫我不要怕,然後一邊哭,一邊跟我說沒關係,好像很能理解我的樣子。那句‘沒關係’就是我的後遺症,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那句話。”

宅配男默默地流下眼淚,好幾個人開始掏口袋,我用眼神示意鬼剃頭,讓他過來抽講台上的衛生紙。

“你呢?”我轉而問大嬸,“你有什麽後遺症?願意分享嗎?”她不是第一次住院,但公開談這件事還是第一次,我想試探一下她對團體的信任度。

“我這裏變慢了。”她指著自己的腦袋,“我上個月才做完第十次高壓氧。”

大嬸是第三次住院,綽號“十三幺”,一聽就知道精通香港麻將。台灣牌她也玩得風生水起,出手既快又準,一旦上了牌桌,其他三家的牌麵根本都是透明的,那是她第一次住院時,我跟她的交手經驗。幸虧那天玩的是衛生麻將,她又故意做牌給我,不然照她這種贏法,一定會被工作人員關進保護室。

可惜第二次入院時,這位雀聖的功力大減,連牌也拿不穩,就像被斷了手腳筋的劍客,個中原因就是燒炭。

20多年前,十三幺跟著先生從銅鑼灣移居到台灣,先生在獅子林當廚師,十三幺則幹起類似委托行的勾當,從港島夾帶私貨跑單幫,帶的全都是意大利高級襯衫,再轉一手給迪化街附近的精品店,基本上賣一件賺一件,幾年後便自立門戶,開了家港式燒臘店。

十三幺牌技了得,原本小賭怡情,興致一來還有先生夾在中間緩衝。幾年前先生過世,十三幺賭癮大發,無奈雙拳難敵四手,遭街坊聯手設局成了家常便飯,最後還賠上燒臘店。為了戒癮,她甚至跟隨女兒受洗,可惜上帝輸給賭神。

兩個多月前的某個夜晚,她在私人賭場原本贏了一百多萬,沒想到警方破門而入,賭本悉數充公,她倒賠六十多萬,保釋後兩天,在家燒炭自殺。由於門縫塞得不夠密實,樓上的鄰居發現異味,經由警方通報,成為本區自殺關懷中心的個案。

“我很怕痛,所以像很多人一樣,隻想用最舒服的方式自殺,以為睡一覺起來就能跟天父打招呼。但是想不到,我的安眠藥吃得不夠多,那種感覺很恐怖,就像‘俾鬼砸’──你們台灣話是什麽來的?喔,對,鬼壓床!那時候我腦袋很清醒,身體卻動不了,整個房間都是煙,我隻能一直被嗆,喉嚨痛得要命,然後等死。等死是我遇過最可怕的事。接著我就昏過去了。我當時隻想著一件事,‘希望醒來後還能說話’,不管對象是上帝或人類都可以,我不要變成植物人。”

“那麽,燒炭有讓你得到想要的東西嗎?”

“我隻想要解脫。而且我相信很多人都隻想要解脫,這是自殺的人最想要的!”

“那你解脫了嗎?”

她露出一種“要是解脫了,我還會坐在這裏嗎?”的表情:“朋友都說要想想家人,但我當時隻擔心被地下錢莊‘追數’,就是討債啦,身邊沒人能幫手,又怕女兒被牽連,隻好去死,起碼讓這條數斷在我身上。你們常說自殺解決不了問題,但是我活著也解決不了問題啊。不準我死,我又不知道該怎麽活,你說怎麽辦?”

確實,很多自殺的人,不是因為“想死”,而是“不知道該怎麽活”。

“我知道自己好有問題,我就是濫賭(病態賭博),那我自己負責囉。當然錢莊有派人來談,我也還剩一些本錢,但我當時真的顧不了那麽多,我最害怕的,其實是自己又跑回去賭。”

“好,那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再多服幾片安眠藥嗎?”

鬼剃頭聽了倒抽一口氣,這下他更確信團體治療結束一定會有人自殺。

“不會,反正他們還是會跟我女兒追數。死是最不值錢的,隻會把欠的錢連到另一個人身上,幫錢開另一條路。這是我做完這麽多次高壓氧,最重要的感想。”

對於燒炭自殺的案主,高壓氧治療(Hyperbaric Oxygen Therapy)的作用在於立刻供給高濃度的氧氣,增加血液含氧量,借此降低一氧化碳中毒並發症。但十三幺進行高壓氧的時機稍晚了一些,因此才會出現記憶退化、手腳顫抖等中毒後遺症。

“我記得第一次走進那個氣艙時,裏頭好像……”她側著頭想了一下,“好像坐了十個人,每個人都要戴麵罩,麵罩上有條聯結氧氣的管線。其實治療時不太舒服,常常耳鳴的,鼻子也會痛,每個人的表情都不開心。坐在裏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這些管線,猜它們會動幾次。結果我慢慢發現,自己欠的錢就像那些氧氣一樣,就算死去,還是會傳到其他的管線裏。除了還錢,沒有其他方法能阻止這種流動。”

“那你後悔嗎?”

“不知道該怎麽說。我現在不太能打牌了,注意力好差,有時會漏掉上家的牌,有時又忘記下家聽牌,經常放炮。麻將原本是我人生最犀利的本領,現在連天九都不太能玩。好處是不用怕被人追數,女兒會留點錢給我買樂透,沒事就帶孫子,生活少了刺激,但也不會被人刺激,所以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後悔。不過講真的,我隻害怕一件事。”

“什麽事?”

“我怕會忘記我丈夫。”

我在白板前停了一下:“我想,有些人之所以不再嚐試自殺,或是選擇不易立即死亡的方式,通常是因為還有牽掛的人。不幸的是,通常要經過自殺未遂,那些人才會從腦海中浮出來。”

“老師!”黑寡婦突然舉手問道……

“你想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