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的動物園
孔雀知道，
龍王是唯一能聽懂動物話的人。
一切都是孔雀的陰謀！
我跟龍王第一次見麵時，他的開場白並不是什麽“你好”，也不是“請問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而是那句讓人摸不著頭緒的──
“一切都是孔雀的陰謀！”
若要幫懸疑小說寫個開場，那他無疑展現了非凡的潛力。
先說說龍王吧。
龍王今年25歲，身材高瘦，下巴是稀疏的胡茬，對話時沒有什麽眼神接觸，總是盯著對方的頭頂。根據記錄，他家裏經營螺絲工廠。他從小喜歡動物，書房有一整櫃動物圖鑒。初中畢業時，他放棄公立高中，堅持要讀當地農工的畜產保健科，憑著優異的生物成績，排名一路領先。
不幸的是，高二那年他突然發病，患的是精神分裂症（現已更名為思覺失調症），他開始篤信自己是深海龍王轉世，並頻繁地與動物對話，不隻跟校犬抬杠，也與水池裏的烏龜和錦鯉談心，海陸兩棲通吃。自此，“龍王”的名號不脛而走。當然，他也沒躲過同學的嘲諷，所幸當時直播風氣未盛，龍王的下一站隻是被送進急性病房，而不是躍上影音平台。
精神分裂症，現已更名為“思覺失調症”，為的就是要緩衝“精神分裂”這幾個字所帶來的汙名化效應。因為對多數人而言，他們是“脫離現實”的一群，思考與感覺都出了問題，對應症狀就是“妄想”與“幻覺”，還伴隨一些混亂的言行舉止。
妄想，指的就是一種讓患者“十分堅信，卻是憑空臆測，不切實際的想法”，類型有很多種，比較常見的有：被害妄想、誇大妄想（自認為是宇宙之王）、關係妄想（認為路人說的話都和自己有關，電視裏的人都對自己開罵）以及嫉妒妄想等。至於幻覺，則是指在缺乏現實感官刺激的情況下，所產生的感官知覺，亦即“感受到現實不存在的事物”。至於治療方法，大多都是服用抗精神藥物，也就是所謂的“血清素─多巴胺拮抗劑”（Serotoin-Dopamine Antagonists，簡稱SDA）。
就龍王的案例，所謂“妄想”，就是他所堅信的自身身份，其實隻是個不存在的傳說，而且還有誇大傾向。而“幻覺”則是他能聽懂動物的語言，還能與之對話，心靈相通。
受思覺失調所累，龍王一直到20歲才勉強念完高中，即便免役，工作情況也不穩定，偶爾到動保協會當義工，直到半年前才經由姑姑介紹，到南部一家頗負盛名的私人動物園擔任助理飼養員。那地方我去過一次，動物容量與品種數居全島之冠，園區常有鴿子盤旋，飼料販賣機比洗手台還多，充分滿足了人類寧願花時間喂動物也不想喂小孩喝奶的意願。然而接下來的故事，卻會讓我開始猶豫，是否要再踏進任何一間動物園。
“你知道動物園裏，講話最大聲的動物是誰嗎？”
我指向他，順便測試一下。
“我是龍王，龍王是神的一種，跟有肉身的動物不一樣。”
果然。
“那……應該是獅子吧。”
“哼。”龍王冷笑了一聲，突然作勢對空氣咬了一口，有點像在打噴嚏。龍王表示這是一種“吞龍珠”的動作，每個人在說話前，思想都會像對話泡泡一樣浮在頭頂上，形成龍珠。而他從不直視對方，為的正是追蹤龍珠的動向，一旦這些龍珠被他吞下去，你的內心世界將無所遁形。
“你以為獅子是萬獸之王，喊水就會結凍？你錯了，在園區裏真正有輩分的，是孔雀。”然後他開始打嗝，據說是為了把空的龍珠殼吐出來。
“孔雀？”
“老板養的孔雀。它是老板唯一的親信，任何重大的決定，老板都隻會問它，就像那個什麽世足賽的章魚哥一樣。如果整座動物園失火，老板應該隻會救它。”
龍王說，半年前他剛進去的時候，動物園生意慘淡，一天隻開了兩班接駁車，加上雨季長達一個半月，根本沒人要去。濕冷的天氣讓動物開始生病，所有動物都拒絕見客，跟廣告上的圖片完全是兩個世界。當時龍王每天都在幫忙喂藥跟清排水溝，一直到第三個月才拿到薪水，但老板免費供應食宿，於是他決定幫老板一個忙。
他剛進動物園時，是由他的師父，也就是正牌飼養員祥仔負責帶他。祥仔的頭上有道長疤，講話嘴歪歪的。
龍王除了清理園區，照料孔雀的任務也落在他身上，雀舍就在行政辦公室後方，獨立成舍。
從第一天起，他就發現孔雀一直想找他講話，但在龍王眼中，孔雀還不夠格找自己攀談，加上他不想讓工作人員發現症狀，於是選擇按時服藥，但下場就是聽不清楚動物說話，也不太能吞龍珠。他每天負責消毒場地，挑選合格的玉米喂食，半個月除蟲一次。經過三個月觀察，龍王卻意外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
鴿子都隻是信差，孔雀才是扛把子兼智囊。
各個動物區會定時將意見與現況匯報給鴿子，傳達給孔雀之後，再統一由孔雀下達指令。於是在領到薪水的那晚，他決定停藥，問問孔雀有何貴幹。
“很高興認識你。”這是孔雀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望著浮在孔雀頭上的泡泡，一口咬下，然後突然感應到，在他們離別時，這句話似乎還會再出現一次。
孔雀知道龍王是唯一能聽懂動物話的人，它想給老板一個建議，幫助動物園度過凜冬。
“你要不要上網看看動物園現在變成什麽樣子？”
龍王似乎很期待我做這件事。
一旦病人的要求有妄想傾向，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反駁，隻要確認沒什麽傷害性，就順著要求往下走，但這並不代表讚同他的立場，而是“正在試著理解他”。
於是我拿起手機，打開動物園粉專，赫然發現動物園已徹底改頭換麵，而且是那種會讓人誤以為遭其他財團接手的程度。
首先，動物園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它沒有實行所謂單一票價，而是完全以“行程”來決定遊園價位。整座園區大約有十來種行程，主要以“年齡”“財力”以及“身份”來區分受眾，每種行程都有各自的遊園路線與觀賞動物品種，園區還煞有介事地比照台北捷運，製作了相仿的路線圖地圖。
依照年齡層，園區規劃出五條行程，分別是：“兒童線”“青春線”“青壯線”“長青線”以及“樂活線”。兒童線大多集中在喂養行程與人偶表演，另可免費使用兒童遊戲室，配有專人看護，還能喂金魚跟兔子。長青線的行程多接近用餐區與休息區，還可免費領取水果（免費很重要）。樂活線則會有來自日本的動物，例如丹頂鶴，或是能勾起時代回憶的大象等。
若以財力區分，則有：“福利線”“精英線”以及“尊爵線”，價位逐級調漲。福利線是專門開放給“低收入身份”民眾的免費遊園路線，但僅限於某些動物，入園時長也有限製。精英線可當作加值行程，主要是能與進口的珍禽異獸互動。尊爵線除了複製精英線行程，還配送豪華座車送你到每個分區，車上有無限供應的果汁與輕食。若不想下車（我不懂為什麽），隨行的專屬導覽員會留在車上解說，下車喂食時會附贈手套與進口清潔液，並享有最高等級的意外險服務，一天僅限三組。
若以身份區分，大多會限定資格，譬如有：“情侶線”“壽星線”“學者線”“勇者線”以及“梭哈線”。情侶線會安排雌雄成雙的動物區，並提供打卡熱點。壽星線必須為當日壽星，可自行選擇任一行程，統統六折。學者線可以在爬蟲館與標本館泡一整天。勇者線則是類似非洲體驗之旅，也就是把你放到野外，坐在籠車裏等著被老虎、獅子嚇到挫屎(4)，這部分有年齡與慢性病史限製。梭哈線就像樂透彩買全餐一樣，隻要口袋夠深，每個分區都能玩一輪，但限定一天之內。
“你看到的這些路線，都是孔雀向我提議的。”
龍王說，孔雀跟所有動物商量好，達成共識後才想出這套方案。之後，龍王每天淩晨都到雀舍抄筆記，為了聽清楚孔雀的話，他連續好幾天沒有吃藥，動物們的八卦每晚在空中流動，這讓他很難專心，精神開始恍惚。好在孔雀的態度很友善，他們偶爾也會聊心事。
一星期後，他將整理好的筆記交給祥仔，然後向他坦承自己能聽到動物說話。沒想到祥仔聽了竟然一派從容，他聽說祥仔好像帶有乩身(5)，這種事應該見怪不怪，但關於祥仔的履曆，我就沒什麽興趣往下聽了。
兩個星期後，老板在例行周會上接受了這份提案，祥仔則拿到一筆優渥的提案獎金。經過營銷部門優化細節，園區便正式進行改造。依照行程區分價位後，遊客明顯增加，園區逐漸恢複生氣，大家不會再花冤枉錢去看自己不想看的動物，老人可以多花一點時間在餐廳吹冷氣，家長可以在小孩看表演時喘息，情侶多了去處，隻想跟無尾熊、企鵝自拍的也可以跳過一般行程。
接下來的兩個月，營收噴發了，粉專人數激增，隻要輸入關鍵詞，第一條就是園長接受采訪的新聞。
龍王覺得自己終於做對了一件事，他感到與有榮焉，但又不能失去工作，於是在他決定繼續服藥的前一晚，去找孔雀道別，卻無意間聽到了它跟鴿子的對話。
“再讓老板多賺一個月吧，告訴無尾熊，它們下個月就可以休息了。”
孔雀這句話讓龍王感到困惑。等鴿子離開後，他走向孔雀，沒想到它麵不改色（事實上也看不出它的表情）地說：“無尾熊說，它們不想再看到那些尊爵線的遊客了，每個人都不想下車，這樣它們沒辦法觀察，拿不到積分，對它們不公平。”
“積分？”
“但比賽就是這樣啊，竟然還要罷工，有時候動物就像人類一樣，也蠻愛計較的。”
“比賽？”龍王愈聽愈糊塗。
“唉，你這個神棍！”孔雀看著龍王，說了一句重話，“虧你還說自己是龍王，吞了那麽多龍珠，結果竟然完全狀況外！”
龍王想回嘴，但他真的完全狀況外。看到他這副模樣，孔雀開屏了，沒想到孔雀居然可以因為嘲諷人類而開屏。
“動物園的改造，不是為了增加園區收入，而是為了‘方便觀察人類’。”孔雀接著說，“其實世界各地的動物園都會舉辦類似的比賽，這是動物之間的默契。這座動物園經營了15年，今年是第三次辦比賽。我們依照人類的年齡和財力進行分類，分下來大概十幾類，因此才規劃出各種行程，分配給每隻動物觀察。每一區的動物大概都會觀察三到四類，年終必須針對其中一類發表結論，交給鴿子傳達。所有動物都要進行評分，比賽周期是四到五年，總積分最高的動物，下次可以優先選擇要觀察哪種人類，以及當我的副手。”
“觀……觀察這個幹什麽？”龍王說他那時候開始感到緊張，眼前明明是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四周也一片漆黑，但正因如此才嚇人，好像他隻要說錯一個字，誰就會從他身後跳出來把他吞了。半夜的動物園，人類才是弱勢。
“搜集情報啊。最了解人類的動物是貓、狗，隻是它們進不了動物園，沒人想去動物園看家畜，所以我們無法互通情報。但其他動物也想了解人類，各式各樣的人類，不看動物而忙著自拍的情侶，一邊逛一邊抱怨無聊的老人，把小孩丟在育嬰室的家長，進動物園卻躲在遊園車裏的有錢人。可惜的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類都能被每一隻動物看到，所以才會采用分配製，而這也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為什麽想了解人類？”
“你之前說你有一大堆動物圖鑒，我也沒質疑你啊。憑什麽隻有你們可以了解動物，我們不能了解人類？”
“那你們……有什麽目的？”
“那你們又有什麽目的？”孔雀反問：“一定要有目的嗎？我們不能研究嗎？人類也天天研究人類啊。你們會這麽害怕，還不是因為你們不信任其他生物。人類在動物園隻信任柵欄，隻要動物一跨過柵欄，麻醉槍就待命了。但沒關係，你們隻是想保護自己，我們也一樣。動物每年都在減少，我們得知道人類在想什麽，才能找到對策。不過人類真的很難懂，要不然這個比賽也不會一直辦下去，每年的結論都差太多了，這表示大家觀察到的都不太一致。”
“你們應該是因為被抓進來，想著哪天要一起逃出去，才開始研究人類吧？”
“我真的很懷疑你是不是龍王耶。你的龍珠都白吞了，居然連動物在想什麽都不知道。你以為大家被抓進來很可憐？你錯了，大家是爭先恐後等著被抓進來的。為什麽？因為外麵根本不能住啊。”
龍王這時很確信自己吞的是口水，不是龍珠。
“在天上飛的，不是被射下來就是被空氣汙染害死。住海裏的，不是被捕上來就是吞一堆垃圾死掉，有時還兩種死法一起發生。路上走的，扣掉那些能吃的、皮能賣錢的、適合被抓去做實驗的，全都隻能往森林裏逃，結果現在一堆人跑去偷鋸木頭，天氣又爛，連森林也保不住了。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那些當寵物的，失寵後就等著安樂死。你說，哪裏比動物園還安全？有吃，有住，有人照顧，還能觀賞各種不同的人類，根本沒動物想逃。以前在戰爭時代，前輩是處心積慮往外跑，畢竟一旦發生戰爭，動物就等著被處死，因為怕我們跑出去傷害人類。如果糧食不夠，屍體還會被吃，連鱷魚都有人吃。但是現在時代不同了，我們隻想過得舒適一點。
“坦白說，我們一點都不討厭人類。要說討厭，倒不如說無奈，弱肉強食，輸了就是輸了。倒不是因為我們笨，而是人類的征服欲望跟求生意誌實在太強大，我們隻好觀察贏家，看看我們是怎麽輸掉的。後來我們發現，人類之所以能贏，靠的就是團結，因為人類認為自己最聰明，而且很堅信這件事，因此整座動物園必須團結起來，才能搜集到各種信息，讓動物們更了解人類。”
“然後準備反撲嗎？”他想象著那畫麵，少了柵欄跟麻醉槍，人類就跟螞蟻一樣。
“反撲？那是弱者才需要的東西。你們完全忘記了一件事，地球本身就是最大的動物園，如果把物種分成人類與其他生物兩派，按照數量和比例，人類才是被觀賞的那一方吧。況且在大自然麵前，反撲根本沒有意義，什麽生物都得看它的臉色，光是來個板塊移動，大家就絕望了，就算你是龍王也躲不掉。其實大家也沒有很向往野外生活，隻是一直看同一批人有點厭煩，因此才會隔幾年重新分配不同的人類，換換口味。反正隻要我一聲令下，每隻動物都會開始裝死，一旦收入往下掉，老板就會想改造動物園。”
“不對啊，如果沒有我，你們要怎麽辦比賽？”龍王突然想到這件事。
“你還記得當初怎麽進來的嗎？”
“我姑姑找我來的，他說這裏缺人，然後我就來麵試了。”
“事實上根本不缺人，園區原本就不缺助理，那是你師父祥仔的意思。”
“祥仔？”
“祥仔本身是乩童(6)，也能跟動物說話。老板是個有點迷信的人，十幾年前把我從泰國買過來，孔雀在泰國被當成神獸，因此說話很有分量。來台灣之後，我意外發現祥仔可以跟我對話，因此老板會透過他來問我很多事，但很多都是我亂講的，隻要偶爾開屏一下，老板就以為得到了答案，然後他自己就會去解釋我的答案。動物園之前兩次改造，也是事先預定好的比賽，由祥仔負責傳達的。”
“然後呢？”
“大概半年前，祥仔在運送飼料時出了一場車禍，撞到頭，之後就聽不到我們說話了，但他又不想讓老板知道，怕自己會失去地位。後來他透過你姑丈，才終於找到你，而你姑姑也希望你有一份正職。他跟老板說自己車禍後體力變差，需要幫手，然後內定給你。但沒想到你之前有吃藥，根本聽不到我們說話，一直到你對他坦承自己能聽到動物說話後，他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龍王一時之間百感交集，自己好歹也是個神，結果隻是個神級的傳聲筒，而且還是二手的。“所以，師父也知道你們在辦比賽？”
“他不知道，他隻是想拿提案獎金。”
“好吧，我答應你，絕對不會說出這件事，我會繼續服藥，我隻想好好工作。”
“謝謝你，我知道你真的很愛動物，也知道那隻狗的事情。”孔雀頓了一下，看著他，“不過很可惜，我跟其他動物約定過，不能讓人類知道我們在觀察他們。我知道就算你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但是我必須遵守承諾，不能讓你留在園區，反正離下次比賽還有五年，祥仔還會再找其他人，抱歉。”
“等等，你……你想幹什麽？”龍王一直覺得，這裏的動物根本不把深海龍王當一回事，也沒人尊敬他，動物不會畏懼人類的神，因此，這時要是有隻老虎突然衝出來滅了他也不足為奇。
“對了，你頭上有兩個監視器。”
龍王抬頭一看，視線隨即回到孔雀身上：“還有，很高興認識你。”
孔雀一說完，瞬間倒地。
龍王一時之間手足無措，監視器全錄下來了，他根本百口莫辯。他趕緊衝進師父的房間叫醒他，淩晨一點，園區掀起了一陣小**。
一星期後，龍王住院。
根據園方的說法，孔雀是因為誤食鴿糞，才導致腸胃道被寄生蟲感染。龍王之所以被送進病房，其實與孔雀無關，而是那天之後，他擔心自己的一舉一動被監視器拍下，於是抓緊各種時機想向老板澄清孔雀倒地的原因，還宣稱這全是孔雀的陰謀，他是被陷害的。老板不堪其擾，才發現他的藥袋裏有一堆剩藥，加上沒人相信人類會被孔雀陷害，因此趕緊通知家屬，連夜將他送回北部住院。
經過家人詢問，園方表示早在一年前就開始規劃改造方案。至於祥仔，他拿的不是提案獎金，而是職災補償金。
後來龍王的姐姐告訴我，龍王高二發病前，他最心愛的狗被毒死了。
狗平時拴在工廠，有天晚上誤食了毒肉塊後，開始抽搐，但附近沒有獸醫急診，他隻能把口吐白沫的狗放在機車前座，油門一轉拚命往市區騎。一路上那隻狗不斷掉出機車，龍王停停走走，簡直快崩潰了，他連夜趕到幾公裏外的大醫院，可惜急診室沒人能幫上忙。他抱著奄奄一息的狗在醫院外蹲了一整夜，雙手都是它的口水，最後狗在他懷裏死去。
工廠並沒有遭竊，監視器隻拍到穿雨衣的男人。他隻好沿著廠區附近的電線杆貼凶手照片，一連貼了兩個多月，淩晨還在工廠站哨，跟蹤了幾個可疑的人。那段時間他幾乎沒睡好覺，課也沒去上，工廠還因為亂貼傳單被罰了好幾萬，凶手卻依然逍遙法外。
沒多久，他就開始自稱能聽到動物說話，一心希望能向動物們問出凶手的下落。
當然，從病理學的角度來看，龍王不太可能因為單一創傷事件就此發病，畢竟思覺失調症是一種遺傳性質強烈的精神疾病。龍王的叔叔也是患者，除了基因影響，神經化學的失衡狀態也得考慮進去。
最合理的說法，就是他原本就具有患病體質，加上外界壓力的推波助瀾，最後釋放了症狀，讓他一腳越過現實與妄想的柵欄。因此這整個故事，極有可能是他按照既定事實，加入對動物的情感投射後，一步一步往回編造的“前傳”，目的是為了合理化他的腦中小劇場。對他而言，既然沒人能驗證情節真偽，倒不如把故事說圓。
然而吊詭的是，我在三天前收到了動物園的回信。針對我的詢問，園方表示，園內的六隻進口無尾熊，的確在這個月開始出現精神萎靡的狀態，病因未明，尊爵線的遊客也因此受到影響，園方正考慮暫停此線。
我想，龍王還是應該感到與有榮焉，但不是因為他協助改造園區，而是他給了人類一雙動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