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際關係的酬賞

真正懂你的,

一個就不嫌少。

“我真的沒朋友。”

一般人大概很難相信這句話在會談室出現的頻率有多高,大家根本是前仆後繼地跑來跟我抱怨自己沒朋友,沒朋友似乎成了一種傳染病,於是人們正在輪流失去彼此。我從來不知道交朋友的門檻這麽高。

沒錯,交朋友是世界難題,五月也是這麽想的。

五月是個長發輕熟女(22),雙子座,29歲,公館大學法文係畢業,三年前從法國留學返台,目前在東區某貿易公司擔任業務助理,負責法國保養品的進口業務。

由於她會英、法兩門外語,天生九頭身(23)優勢,又是整棟樓最懂穿搭的女性,因此常被業務叫去現場救火。隻要她一坐上談判桌,即便隻是協助翻譯,通常不用等業務提續約條件,對方就會開始想象自家商品擺在她臉上的樣子,所以在十幾位業務助理中,她是晉薪最快的一位,躋身“職場勝利組”毋庸置疑。

但劇本沒有這樣往下寫。

五月是在一年前找上我的,那時正逢她第二次加薪,然而,這件事卻沒有幫她的心情加值多少。

對於“交朋友”這件事,她從小就比較被動,但勝在外在條件優越,成績也沒掉出前三名,總是安靜傾聽,察言觀色,即便心有定見也從不明說,就怕給人留下自大的印象,因此,這種毫無殺傷力的學霸形象光環,讓朋友不斷地自動送上門。不過沒什麽人知道,五月其實不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這代表在人際關係中──她是被選擇的一方。

上大學後,由於誌趣相投,五月和室友以及其他兩位同學,成了法文係最會穿搭的四人組,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拚進”正確的拚圖。當其他三人都成了在線雜誌的外拍小模時,五月擔任的是造型顧問,這是她感到最舒適的位置。她的美學成為指標,意見成為決策,再也不用擔心發言會給人自大的印象,這種合拍的感覺讓她甚至害怕畢業。

果不其然,畢業後,另外三個人,一個準備遠嫁魁北克,一個轉往東京念設計,一個回南投搞文創。頓失重心的五月,在教授建議下到巴黎念哲學研究生,目標是前往中研院。那時的她毫無頭緒,不敢預期人生還會再出現如此幸運的四年,但也不想立刻投入職場,因此隻好避走法國。

可惜隻要是人類存在的場合,就繞不開社交,即便跋涉千裏也殊途同歸。在法國,五月參加晚宴的時間比待在研究室的時間還多,由“人情”架構的學術圈,學術倒成了其次,這讓她又退回成了那個安靜的五月。但鑒於大學的美好回憶,這次她不想待在喧囂的聚會裏虛度時日,於是決定把時間還給論文。那段時間,除了偶爾上線向三位漸行漸遠的閨密吐苦水,她唯一的朋友是個學長,學長習慣用毒舌替代關懷,因此從來不叫她的法文名字,而是叫她“巴達米”(pas d'amis(24))。

拜學長所賜,除了“崩啾”(bonjour(25))之外,我又多學了一個法文詞匯,而且這兩個還可以組成一句超酷的問候語:“崩啾,巴達米!”現在你可以把這句話教給任何一位你希望他在法國街頭被“抽打”的朋友。

後來家裏的經濟出了狀況,論文結束前半年,五月飛回台灣,在圖書館查文獻時認識了現任男友。

男友從事金融業,小她三歲,個頭不高,看起來就是那種擔心女友被搶走的小哥。小哥是個貼心的人,不隻體現在行動上,還完全尊重她的興趣。他支持五月注冊社交網絡賬號,鼓勵她分享穿搭,連美照都由他操刀,最難得的一點,是她絲毫沒有感受到對方勉為其難。男友是真心陪她一起投入這項興趣,隻差沒下海試穿連衣裙,這舉動讓五月感到安心,卻也羨慕。

要能不“勉為其難”,何其困難。

論文完成後,迫於經濟壓力,她等不及到中研院麵試,便在姑姑引薦下進入熟人開設的貿易公司。五月雖然安靜,辦事卻眼疾手快,前兩周就摸熟了行政流程,畢竟她最擅長的就是記憶,因此麻煩的並不是這件事。

公司有十多位業助,分屬三個小團體,礙於地緣,她不幸遭四名大嬸夾殺,被納進了大嬸團麾下。大嬸們每天午休都會去吃燴飯或訂餐,交流辦公室情報搜集結果,然後逛街看名品衣服,順便罵罵自己沒用的丈夫。五月能做的,就是窮盡全身的力氣,在附和讚賞那些奇怪花紋的衣服時,盡量不讓自己虛脫。派係之間的鬥爭讓她覺得厭煩,有時她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頓飯,但又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很可憐,於是說服自己,至少五人合體的畫麵看起來比較有歸屬感。

她唯一的樂趣就是追蹤韓國街模艾琳·金(Irene Kim)的社交網絡賬號,這是她的靈感來源,日子一久,她的社交網絡賬號也開始有人追蹤,但不包括她妹。妹妹是現實生活中,少數能和她的美學直覺匹配的人,偏偏兩人八字不合。妹妹總覺得五月的麵癱體質根本不適合入鏡,如果哪天她的社交網絡賬號追蹤人數開始往下掉,一定是“粉絲”終於認清這個事實,還勸她找個不怕鏡頭的小模,最後把上述結論打成文字放進留言裏。因此她隻要一看到妹妹的留言便自動跳過,漸漸地,就連那些“粉絲”的留言也一並跳過了。

為了早日脫離大嬸團,一年多前,她和男友考取了母校的EMBA(高級管理人員工商管理碩士)。文科出身的她,商學底蘊不足,有時隻好拿午休時間來補強學業。就連平日晚上,她還參加了兩個讀書會,裏頭全是一派正經的金融人,每個家夥都盼望著兩年內拿到畢業證書當跳槽籌碼。他們身上沒有時尚基因,連“時尚”這個詞的英文都拚不出來,大家覺得那是膚淺的話題。

而四人幫在其他三人陸續當媽之後,照樣聊時尚,但聊的是童裝與掃地機器人,在意的是母乳與輔食,沒有人關心她的社交網絡賬號與事業,一次都沒提。

那時的五月,事業、學業兩頭燒,突如其來的晉薪反倒惹得大嬸團眼紅,這下連唯一讓她有歸屬感的團體,也開始疏遠她。

那是五月第一次了解人為何想自殺,不是想死,而是不知道該怎麽活。於是,她在男友的鼓勵下,前來就診。

這一年多來,人際議題一直是五月的谘詢熱區,那種“不知是否該勉強自己加入團體”的感覺,始終困擾著她。

而這一回,她跟四人幫起了爭執──嚴格來說,是她單方麵受到攻擊。

“我隻不過說現在不想結婚,結果就被圍剿得體無完膚。這真的很奇怪,我從以前就很尊重每個人的意見,更不會隨便反駁,但為什麽大家可以脫口責難我,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五月那天穿著一件從日本買回來的合身的短袖衣服,芥黃襯底,黑白條紋相間,套上麻邊白鞋,掛著墨綠耳環,整體搭配非常完美,除了那張漲紅的臉。

“三個人一開口就是育兒經,我也隻能‘嗯哼’,但我真的不覺得現在的我有那麽需要當媽,也不認為女人一定要當媽。結果不行耶,說我不會想,還說結婚就要趁現在,再晚就要掉身價了。但我現在隻想專心衝事業和學業,順便把社交網絡賬號做起來。我之前常翻譯《時裝》(L'officiel)的短文,那是一本法文時尚雜誌,結果有個廠商因此相中我,要我接服裝業配,男友也鼓勵我當個斜杠(26)業助。但讓我心煩的是,我根本不上相,也找不到人當我的小模。而這些事,我的姐妹全都不在乎。”

“你當初幹嗎不去雜誌社工作?”

“這是我唯一有熱情的事,我不想讓它變得討厭。”

也對。

“我真的沒朋友。平時一個人吃午餐就算了,連姐妹都圍攻我。平日就是不斷工作,假日就是不斷讀書、聽課、交報告,網上那麽多人追蹤,卻找不到一個人陪我逛街,連妹妹都隻會吐槽我,他們絕對想不到屏幕另一邊的我竟然活成這樣。”

她突然泛起淚光,認真地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超慘的,我唯一的朋友居然是我男朋友。”

“你很幸運。”

“怎麽說?”

“我有個學姐,她唯一的朋友是別人的男朋友。”

她笑了。我始終無法相信,擁有這種笑容的女人居然沒朋友,我比較相信那些原本應該要成為她朋友的男性,全都被她男友給埋了。

“我現在一看到空白窗體,就浮現出被嘲笑的感覺,那就是我的人際清單,沒有任何名字在上麵。如果誰能開發出什麽人際地圖之類的APP,在輸入條件後就有紅點會自動跑出來的那種,我一定搶頭香!”

有道理,這鐵定比當娃娃機台主還有賺頭。

“反正我隻想找到新的朋友,有一兩個都好,你覺得有辦法開發嗎?”

“軟件不是我的專長,但我可以提供其他的做法。其實交朋友這件事,對社會心理學家而言是個非常科學的過程,它談的是人際吸引。其中有個學者叫艾略特(Elliot Aronson),艾兄很喜歡研究人際吸引的議題,還提出了一個‘酬賞理論’(Reward Theory of Attraction),意思是隻要能‘讓對方以最少的代價獲得最大的酬賞’,就能拿下這段友誼。酬賞物包括物質、讚美、知識或關心等。講白了,就是站在‘你能端出什麽菜來滿足對方’的角度,來詮釋人際關係的運作。

“可惜事情沒那麽順利,並不是說你給了酬賞就會奏效,因為對方可能根本不缺酬賞,也可能因為距離太遠送不到他手上,又或者雙方酬賞物的屬性重疊。

“總之,即便你有辦法給出酬賞,也要符合下列四項條件中的其中一項才行。”

我拿出白板,用黑筆把板麵切割成四個象限,依序寫下這些人際吸引的條件:

“為了便於說明,我會以學校經驗為例。首先,相近度指的是‘距離遠近’,這是一種很基本的物理條件,也就是說,想交朋友,建議從周邊的群體下手。因為即便你有一堆酬賞物,人生沒有交集也是白搭。舉例來說,同樣都能給出酬賞,同修一門課或同住一間宿舍的群體就比較容易成為朋友,因此很多大學生的第一批朋友就是從室友開始的,然後這群人就會步上每天隻想打麻將、玩電動的不歸路。

“相似度和前一個條件相反,它比較接近一種精神條件,也就是‘價值觀的交集’,譬如社團或讀書會。一群人因為共同興趣或目標而串聯在一起,給予彼此對應的酬賞,大多是知識與情緒支持。因此,周圍若沒有適合人選,你就得找到一群誌同道合的家夥,至於缺乏人生興趣的家夥,這條路就算是斷了。

“互補需求,強調的是‘個人強項能否契合對方的需求’,譬如分組報告。有人擅長整理信息,有人寧願打字,有人享受上台,有人習慣神隱。所謂‘神隊友’,指的就是個人強項恰好能順應團體需求。因此想交朋友,不是拓寬自己的守備範圍,就是要找到能互補的對象。互補需求的原則,多半適合用在男女關係上,也就是說,當你的酬賞物能在一個群體或一段關係中擁有‘不可取代性’時,你就拿下它了。

“最後一項,也是最顯而易見的條件,‘顏值’。顏值本身就是一種社交資產,顏值高的人通常能在第一時間吸引異性,尤其是新生,接下來三個月保證衣食無虞,室友也會雞犬升天,跟著受惠。顏值除了吸引異性,也會吸引一群水平不相上下的群體,就像你們四人幫,但顏值的有效期比較短,通常會被‘性格’這個因素所影響。”

“所以,如果我想交到新朋友,可以從這四個條件進行開發。”

不知是不是業助當久了,她真的很喜歡用“開發”這個詞。

“是的,理論上是如此,畢竟我們的朋友來源通常都不脫以上這四點。”

“好,來吧,我需要你幫我開發一下!”

五月並不知道,這句話對世界上所有的“大叔”而言,是很考驗定性的,以往會說出這種台詞的女生,下個動作就是開始咬手指了。但我現在完全沒有胡思亂想的空間,因為她擺出認真的姿態,拿出從韓國買回來的筆記本,戰戰兢兢地奮筆疾書。

於是我二話不說,拿著黑筆朝向白板,把四個條件全部劃掉。

“啊咧?”在驚慌中,五月冒了一句日文。

“不用開發,因為你全都開發完了。”

“開發完了?”

“首先,辦公室大嬸團是離你最近的群體,那四人就是你的‘相近度夥伴’,但你沒辦法認真對待那些八卦,也無法跟她們一起看不時尚的衣服,你能給的酬賞是情緒支持與陪伴,但你們的價值觀沒有任何交集。所以,你努力過了。

“讀書會成員,則是你的‘相似度夥伴’,但那些家夥腦中隻有畢業證書,而你也不是真心擁抱那些商用術語,你們的交集就是期末分數。至於你的姐妹們,已經全然拋棄跟時尚有關的話題,成為時代的眼淚。所以,你努力過了。

“你的顏值,咳……”我幹咳了幾聲,設法讓接下來的話聽起來不像騷擾,“你長得很……反正你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加上你已有家室,不需要靠這項來吸引人際。

“至於最後一項互補需求,目前為止,隻有一個人符合互補條件,那就是你男友。”

五月看著白板上被打叉的四個象限,她的坐標沒能出現在新的行星上,於是有點崩潰。

“所以今天的會談,隻是用來確認我的人際關係沒救了嗎?天哪,真是地獄!”

“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地獄嗎?”

她搖搖頭。

“降落在錯誤的行星上。”

我把白板移走,繼續說:“我們想象一下,你不想一個人吃飯,於是決定與大嬸團和解, 再度陪她們走進店裏,看她們輪流穿上會讓你的審美機能完全癱瘓的衣服,而你隻能事先吃鎮靜劑。最驚悚的是,如果一次購買五件衣服打七折,就差你一個的時候,那件極品會住進你的衣櫃,直接讓你的衣櫃中毒,我敢保證那才是讓‘粉絲’瞬間掉五百人的原因。為了維持你的讀書會友誼,你得裝出一副對媒體企業演進史超有感的模樣,而他們隻希望你不要扯後腿。下次跟姐妹們抬杠,你說結婚似乎也可以納入選項時,她們就會說‘是不是,是不是……’,然後給你一堆拍婚紗、選月子中心的建議,你的事業從此被埋進對話底層。最後在某個星期天上午,你在妹妹的房門前深呼吸,然後敲了敲門,親口承認自己麵癱,為的隻是能讓她陪你一起挑衣服。現在你告訴我,這樣的日子,你覺得像什麽?”

“地獄。”

“其實,交朋友除了上述那四個條件之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條件。那是我認為最重要,而教科書也不會告訴你的條件。”

“什麽條件?”

“不勉強。”

她露出一種似乎可以領會,但又不太確定的表情。

“所謂人際關係,是由場域跟人心縫合起來的,也就是說,即便擁有了物理條件,相關人員也都到位,但重要的是你的意願,你才是整個聯結的中心。要是連你都不敢想象這段關係的前景,就算端出上好的素材,你也打不出好牌。

“勉強,就是把不情願表現得迂回一些,把裂痕維持在可以容忍的範圍。生活中,我們都會勉強維持某些關係,因為它關乎你能否糊口,但若與這無關,純粹是你自己渴望得到的關係,無論是友情或愛情,還是親情,那就別委屈了。

“記住,‘勉強沒幸福’,這五個字適用於任何一段人際關係。因此目前的你,狀態才是最好的。”

“怎麽說?”

“因為你選擇不勉強自己,才得以脫離地獄。”

“但就算脫離地獄,卻來到荒原,這樣有比較好嗎?隻是更寂寞而已。”

“沒錯,站在統計學的角度,隻有一個人能聽你講心事,確實有點寂寞。但比這個更寂寞的,是你明明身處在一群人當中,卻沒人在意你在意的事,那種對比才真的讓人痛苦,那就跟一個想錢想瘋了的家夥跑去當運鈔車保安一樣痛苦。”

我知道接下來的話,會陷入超不帥氣的大叔說教模式,但我還是決定說出來。

“真正懂你的,一個就不嫌少,畢竟我們也隻有一顆心,隻要它能被善待,是被一個人全心照顧,或是被一群人輪流照顧,又有什麽分別?”

這回,她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或許她一直都知道答案,隻是要找個專家背書而已。

五月臨走前,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於是叫住她。

“對了,你似乎很少看網上的留言,也幾乎不回應‘粉絲’,是因為妹妹的陰影?”

“你怎麽知道?其實是因為我妹說的是事實,麵癱的人哪有資格回應‘粉絲’。”

“其實我都有關注你的賬號,麵癱也是一種風格,山下智久不也活得好好的?”

她害羞地吐吐舌頭。

“看看這三個月的留言吧,我記得有個戴琥珀鏡框的妹子很執著,她一直問你是否需要小模。願意的話就聊一聊,你想開發‘相似度夥伴’?這是最好的時機了,你也能走回幕後下指導棋,四人幫雖成曆史,但我相信兩人組也很有看頭。”

五月點點頭,露出不曾出現在鏡頭上的微笑。

至於那位執著“粉絲”是誰?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