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公報》

我和《大公報》真可以算得上老朋友了。將近七十年前,我以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毛頭小夥子在清華大學念書。我的老師吳雨僧(宓)先生正為天津《大公報》編一個“文學副刊”,我經常在上麵寫點文章,以書評為多。因此,我不但是《大公報》的讀者,也還是它的作者。現在跟《大公報》套點近乎,不能說是毫無根據吧。

但是,時移世遷,滄海桑田,在過去六七十年中,我們的祖國經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自己也經曆了雲譎波詭的變化。《大公報》的情況不甚了了,恐怕也差不多。我是泥菩薩過江,自顧不暇。說句老實話,老朋友《大公報》早已被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但是,王芸生、張季鸞等先生的名字,我卻決不會忘記,他們對中國新聞界的貢獻實在是太大了。

我沒有研究過中國報業史,我不清楚《大公報》的前因後果,兼又在二戰期間去國多年,重慶、昆明等大城市在日軍侵華時期的情況,我完全不了解。《大公報》在這期間活動的情況,他們的指導方針,我也完全不清楚。在那時的歐洲是讀不到《大公報》的。但是,我卻清楚地記得,在解放後某一次或某幾次批判中,卻涉及了《大公報》。當時是年年批,月月批,天天批,批判多如牛毛,多得已經超過了我腦海的容量,實在記不清是哪一次了。專業的和非專業的批判家們說,《大公報》對國民黨是“小罵大幫忙”,可惡之至雲雲。我的政治覺悟既低且遲。我認為,對國民黨敢於“小罵”,已極不易。《大公報》雖不是像《新華日報》那樣的黨報,能做到這一步,就表明它傾向進步。吹毛求疵,苛求於人,是當時“左爺”的通病。他們敢於說出清官不如贓官這樣的謬論,還有什麽話不敢說呢?

我是怎樣和這位老朋友重逢的,現在我已經完全記不清了。我也記不清,從什麽時候起香港大公報社又向我贈閱《大公報》,每天厚厚的一大摞,同當年的天津《大公報》簡直是判若兩報。不但印刷精美,而且內容豐富。我最喜歡讀的是“大公園”和“小公園”。“大公園”中頗多名人的作品,比如蕭乾,我就常在“大公園”中讀到他的作品。有的文章,雖然出於一些比較陌生的作家之手,可是內容充實,文采斐然,讀了受益良多。“小公園”中,除了一些短小的文章以外,我最喜愛的是那每天的“一文一畫”,意境生動,逸趣橫生,看了以後,得到了極大的美感享受。有時候,我竟像小孩那樣對自己提出了極為幼稚可笑的問題,蕞爾香港,哪裏會有那麽多東西可畫呢?然而,事實上卻是每天一幅,毫不重複,令我驚歎不已。

除了兩個“公園”以外,同我關係最密切的是“文學副刊”。我每期必仔細閱讀,大陸名家的文章頗多。馬文通先生做主編時,我曾在上麵發表過幾篇散文。最近一兩年,我沒有再寫稿。主要原因是,對我來說,寫散文並不輕鬆。我對散文有個人的看法。我雖然常講,我的散文不是擠出來的,而是流出來的。流嘛,聽起來非常輕鬆自在。然而,沒有震撼我的靈魂的真實的感情,我決不會流出什麽東西來的,而這種感情如今卻越來越少了。從宇宙大事,世界大事,國家大事,一直到身邊瑣事,我總是感慨多於真情,衰年老朽,已經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地步了。因而很難再流得出什麽散文來,同《大公報》“文學副刊”也就久違久違了。

但是,我雖已年屆米壽,仍然沒有製訂攀登八寶山的計劃。無論我衰朽龍鍾到什麽程度,我決不會忘記《大公報》的,決不會忘記“大公園”“小公園”和“文學副刊”。當茲兔年將臨之際,我神馳南天,虔祝《大公報》興旺發達,越辦越好,為我們偉大祖國鼓吹升平。

1999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