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人
古書上說:“德不孤,必有鄰。”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德,但鄰人我卻是有了,而且很多。因為我現在住在一座外麵看上去似乎像工廠的大樓上,上下左右都住著人,也就可以說都是我的鄰人。
古時候有德的人的鄰人怎樣,我不敢說,也很難想象出來。但他們絕對不會像我現在這些鄰人這樣精深博大,這是我可以斷言而引以自傲的。我現在的鄰人幾乎每個人都是專家。說到中國戲劇,就有譚派正宗、程派嫡傳,還有異軍突起自創的新腔。說到西洋劇和西洋音樂,花樣就更多,有男高音專家、男低音專家、男不高不低音的專家。在這裏,人長了嘴仿佛就是為了唱似的。每當晚飯初罷的時候,左麵屋子裏先湧出一段二簧搖板來。別的屋子當然也不會甘居人後,立刻擠出幾支洋歌,其聲嗚嗚然,仿佛是冬夜深山裏的狼嗥。我雖然無緣瞻仰歌者的尊容,但我的眼卻仿佛能透過牆壁看到他臉上的青筋在鼓脹起來,脖子拚命向上伸長。餘音在長長的走廊裏回**,我們這房子可惜看不到梁,不然這餘音繞在上麵怕是永遠再不消逝了,豈能隻繞三天呢!古時候聖人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我聽了這樣好的歌聲,吃到肚子裏去的肉隻是想再吐出來。自己發狠也沒辦法。以前我也羨慕過聖人,現在我才知道,聖人畢竟是不可及的了。
但這才隻是一個開端。不久就來了樂聲。不一定從哪間屋子裏先飄出一陣似乎是無線電的聲音,有幾間別的屋子立刻就響應。一轉耳間已經是八音齊奏,律呂調暢,真正是洋洋乎盈耳哉。但卻苦了我這不懂音樂的人。有時候電忽然停了,論理我應該不高興。但現在我卻從心裏喜悅,以為最少這無線電收音機可工作不成了。但我失了望。不久就又是一片樂聲從燭光搖曳的屋子裏洋溢出來,在黑暗的走廊裏回旋。我的高鄰們原來又開了留聲機。他們一點都不自私,毫不吝嗇地把他們的快樂分給我一份,聲音之高,震動全樓。他們廢寢忘餐地一直玩到深夜,我也隻好躺在枕上陪他們,瞪大了眼睛望著黑暗。
他們不但在這方麵表現出一點都不自私,在別的方麵他們也表現出他們的大度。他們仿佛一點秘密都不想保守。說話的時候,對方當然要聽到,這是不成問題的。但他們還恐怕別人聽不到,盡量提高了喉嚨。有時候隔了幾間屋還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倘若他們在走廊裏說話,我的屋裏就仿佛裝了擴音器,我自己也仿佛在聽名人演講。當他們說話中再加上笑聲的時候,那聲勢就更大。勉強打個譬喻,隻有八月中秋的錢塘怒潮可以比得來。真足以振懦起弱,回腸**氣。我們這座樓據說已經有了點年紀,我真擔心它會受不住這巨聲的震**驀地倒下去。
當他們離開自己的屋子或者回自己屋子來的時候,他們也沒有秘密,而且是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們關門的聲音和底上釘了鐵塊的大皮鞋的聲音就是用以昭告全樓,說是他們要出去或者回來了。在我的故鄉,倘若一個人鬼鬼祟祟地放輕了腳步走到人家窗下去偷聽人家的私話,我們就說這個人是踏雞毛鞋。意思是說他的鞋底是用雞毛做成的,所以走起路來沒有聲音。我們的高鄰卻絕對不踏雞毛鞋,他們的鞋底是鐵做成的。有時候我在屋裏靜靜地看一點書,驀地聽到一陣鐵與木頭相擊的聲音,我心裏已經知道是我的鄰人來了。但我還沒來得及再想,轟的一聲,我的屋子,當然我也在內,立刻一陣震動,桌上玻璃杯裏的水也立刻晃動起來,在電燈光下,起了成圈的水紋,伸張,擴散,幻成一條條的金光。我在大驚之餘,腦海裏糊塗了一陣。再仔細一想才知道是我的鄰人在關門。
這一驚還沒有定,頭頂上又是轟的一聲,仿佛中了一個炸彈。我的神經立刻緊張起來,我忘記我現在是在北平,我又仿佛回到兩年前去,在德國一個小城的防空洞裏,天空裏盤旋著幾百架英國飛機,就在不遠的地方,響著一聲聲的炸彈。每一個炸彈一響,我就震得跳起來。每一刹那都在等著一個炸彈在自己頭上一響,自己也就像做一個噩夢似的消逝了。自己當時雖然沒有真的消逝,但現在卻像一個被火燒過的小孩,見了一星星的光,身上也就不自主地戰栗起來。但是我的頭頂上還沒有完。一聲轟以後,立刻就聽到桌子的腿被拖著在地板上走,地板偏又抵抗,於是發出了令人聽了非常不愉快的聲音。不久,椅子也被拖著走了,書架也被拖著走了,這一切聲音合成一個大交響樂。住在下麵的我就隻好義務地來聽。而且隔上不久,總要重演一次,使我在左右夾攻之中還要注意到更重要的防空。
這種生活確不單調,確不寂寞,也許有不少的人喜歡它。但我卻真有點受不了。在篇首我引了兩句古書:“德不孤,必有鄰。”那麽倘若一個人孤而無鄰的話,那他就一定是不德了。韓文公說:“足手已無待於外之謂德。”誰都知道德是好東西,我也知道。但倘若現在讓我揀選的話,我寧取不德。
1947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