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
夜裏有雷陣雨,轉瞬即停。“薄雲疏雨不成泥”,門外荷塘岸邊,綠草坪畔,沒有積水,也沒有成泥,土地隻是濕漉漉的。一切同平常一樣,沒有什麽特異之處。
我早晨出門,想到外麵呼吸點新鮮空氣,這也同平常一樣,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然而,我的眼睛一亮,驀地瞥見塘邊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樹枝寫成的字:
季老好98級日語
回頭在臨窗玉蘭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
來訪98級日語
我一時懵然,莫明其妙。還不到一瞬間,我恍然大悟:98級是今年的新生。今天上午,全校召開迎新大會;下午,東方學係召開迎新大會。在兩大盛會之前,這一群(我不知道準確數目)從未謀麵的十七八九歲男女大孩子們,先到我家來,帶給我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這一番深情厚誼。但他們恐怕是怕打擾我,便想出了這一個驚人的匪夷所思的辦法,用樹枝把他們的深情寫在了泥土地上。他們估計我會看到的,便悄然離開了我的家門。
我果然看到他們留下的字了。我現在已經望九之年,我走過的橋比這一幫大孩子走過的路還要長,我吃過的鹽比他們吃過的麵還要多,自謂已經達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然而,今天,我一看到這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我卻真正動了感情,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雙雙落到了泥土地上。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生平靠自己那一點勤奮,做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成績。對此我並沒有多大信心。獨獨對於青年,我卻有自己一套看法。我認為,我們中年人或老年人,不應當一過了青年階段,就忘記了自己當年穿開襠褲的樣子,好像自己一下生就老成持重,對青年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們應當努力理解青年,同情青年,幫助青年,愛護青年。不能要求他們總是四平八穩,總是溫良恭儉讓。我相信,中國青年都是愛國的,愛真理的。即使有什麽“逾矩”的地方,也隻能耐心加以勸說,懲罰是萬不得已而為之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對自己的青年失掉了信心,那他就失掉了希望,失掉了前途。我常常這樣想,也努力這樣做。在風和日麗時是這樣,在陰霾蔽天時也是這樣。這要不要冒一點風險呢?要的。但我人微言輕,人小力薄,除了手中的一支圓珠筆以外,就隻有嘴裏那三寸不爛之舌,除了這樣做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大概就由於這些情況,再加上我的一些所謂文章,時常出現在報刊雜誌上,有的甚至被選入中學教科書,於是普天下青年男女頗有知道我的姓名的。青年們容易輕信,他們認為報刊雜誌上所說的都是真實的,就輕易對我產生了一種好感,一種情意。我現在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全國各地,甚至窮鄉僻壤、邊遠地區青年們的來信,大中小學生都有。他們大概認為我無所不能,無所不通,而又頗為值得信賴,向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有的簡直石破天驚,有的向我傾訴衷情。我想,有的事情他們對自己的父母也未必肯講的,比如想輕生自殺之類,他們卻肯對我講。我讀到這些書信,感動不已。我已經到了風燭殘年,對人生看得透而又透,隻等造化小兒給我的生命畫上句號。然而這些素昧平生的男女大孩子的信,卻給我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蘇東坡的詞說:“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我確實有“再少”之感了,這一切我都要感謝這些男女大孩子們。
東方學係98級日語專業的新生,一定就屬於我在這裏所說的男女大孩子們。他(她)們在五湖四海的什麽中學裏,讀過我寫的什麽文章,聽到過關於我的一些傳聞,腦海裏留下了我的影子。所以,一進燕園,趕在開學之前,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那一份情意,用他們自己發明出來的也許從來還沒有被別人使用過的方式,送到了我的家門來,驚出了我的兩行老淚。我連他們的身影都沒有看到,我看到的隻是清塘裏麵的荷葉。此時雖已是初秋,卻依然綠葉擎天,水影映日,滿塘一片濃綠。回頭看到窗前那一棵玉蘭,也是翠葉滿枝,一片濃綠。綠是生命的顏色,綠是青春的顏色,綠是希望的顏色,綠是活力的顏色。這一群男女大孩子正處在平常人們所說的綠色年華中,荷葉和玉蘭所象征的正是他們。我想,他們一定已經看到了綠色的荷葉和綠色的玉蘭,他們的影子一定已經倒映在荷塘的清水中。雖然是轉瞬即逝,連他們自己也未必注意到。可他們與這一片濃綠真可以說是相得益彰,溢滿了活力,充滿了希望,將來左右這個世界的,決定人類前途的正是這一群年輕的男女大孩子們。他們真正讓我“再少”,他們在這方麵的力量決不亞於我在上麵提到的那些全國各地青年的來信,我虔心默禱——雖然我並不相信——造物主能從我眼前的八十七歲中抹掉七十年,把我變成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使我同他們一起學習,一起娛樂,共同分享普天下的涼熱。
1998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