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羅摩衍那》

我是一個舞筆弄墨慣了的人,這種不動腦筋其樂陶陶的日子,我過不慣。當個門房,除了有電話有信件時外,也無事可幹。一個人孤獨地呆坐在大玻璃窗子內,瞪眼瞅著出出進進的人,久了也覺得無聊。“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想到了古人這兩句話。我何不也找點“無益之事”來幹一幹呢?世上“無益之事”多得很。有的是在我處境中沒有法子幹的,比如打麻將等等。我習慣於舞筆弄墨久矣,想來想去,還是出不了這個圈子。在這個環境中,寫文章倒是可以,但是無奈絲毫也沒有寫文章的心情。最後我想到翻譯。這一件事倒是可行的。我不想翻譯原文短而容易的;因為看來門房這個職業可能成為“鐵飯碗”,短時間是擺脫不掉的,原文長而又難的最好,這樣可以避免經常要考慮挑選原文的麻煩。即使不會是一勞永逸,也可以一勞久逸。怎麽能說翻譯是“無益之事”呢?因為我想到,像我這種人的譯品永遠也不會有出版社肯出版的。翻譯了而又不能出版,難道能說是有益嗎?就根據我這一些考慮,最後我決定了翻譯蜚聲世界文壇的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這一部史詩夠長的了,精校本還有約兩萬頌,每頌譯為四行(有一些頌更長),至少有八萬多詩行。夠我幾年忙活的了。

我還真有點運氣。我抱著有一搭無一搭的心情,向東語係圖書室的管理員提出了請求,請他通過國際書店向印度去訂購梵文精校本《羅摩衍那》。大家都知道,訂購外國書本來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過了不到兩個月,八大本精裝的梵文原著居然擺在我的眼前了。我真覺得這幾本大書熠熠生光,這算是“文革”以來幾年中我最大的喜事。我那早已幹涸了的心靈,似乎又充滿了綠色的生命。我那早已失掉了的笑容,此時又浮現在我臉上。

可是我當時的任務是看門,當門房。我哪裏敢公然把原書拿到我的門房裏去呢?我當時還是“分子”——不知道是什麽“分子”——我頭上還戴著“帽子”——也不知是些什麽“帽子”——反正沉甸甸的,我能感覺得到。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終於想出來了一個“妥善”的辦法。《羅摩衍那》原文是詩體,我堅持要把它譯成詩,不是古體詩,但也不完全是白話詩。我一向認為詩必須有韻,我也要押韻。但也不是舊韻,而是今天口語的韻。歸納起來,我的譯詩可以稱之為“押韻的順口溜”。就是“順口溜”吧,有時候想找一個恰當的韻腳,也是不容易的。我於是就用晚上在家的時間,仔細閱讀原文,把梵文詩句譯成白話散文。第二天早晨,在到三十五樓去上班的路上,在上班以後看門、傳呼電話、收發信件的間隙中,把散文改成詩,改成押韻而每句字數基本相同的詩。我往往把散文譯文潦潦草草地寫在紙片上,揣在口袋裏。閑坐無事,就拿了出來,推敲,琢磨。我眼瞪虛空,心懸詩中。決不會有任何人——除非他是神仙——知道我是在幹什麽。自謂樂在其中,不知身在門房、頭戴重冠了。偶一抬頭向門外張望一眼——門兩旁的海棠花正在怒放,其他的花也在盛開,姹紫嫣紅,好一派大好春光。

節選自《牛棚雜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