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挑戰與修煉

第11章 不曾永恒的幸福與痛苦

2004年,兒童之家落地北京3個月後,李躍兒帶著寧夏的孩子們返回銀川。

拍攝於2004年

永不安分的性格

從新疆回來後,胡子還是不肯安分,依然雄心勃勃,但他好像沒有明確的方向和目標,不知道自己具體要幹什麽。胡子在縣城裏已經成了有名的怪人,人們最津津樂道的,是他半夜提著錄音機到河邊去聽音樂,還在沙漠裏露營。

胡子的作品手稿已經能裝滿一個小紙盒了,走過萬裏路,他還要去拜見名人。在我們還清了債務,有了一點兒積蓄時,胡子讓人從上海捎回來一件鐵鏽紅色的高級西服。西服穿在身上,氣質和修養都顯現出來了,照著鏡子,胡子滿意極了,半夜把隔壁準備考外語研究生的呂學虎叫來,看他的西服。

胡子又出去闖**了,他的經曆和作品吸引了一批名人,而我獨自待在陶樂,不願意做飯,就老在外麵吃,因此得了急性肝炎,等胡子回來把我送到醫院時,我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自此我下定決心要離開陶樂。

我還是和胡子不停地吵架,1986年年底我被調到了石嘴山市群藝館,胡子卻沒法調過來,那時縣裏卡著,一般不會同意人員調出。事情拖了有1年之久,直到有一天胡子想出了辦法,假裝自己得了黃疸肝炎,拿著請調函去見當時的教育局局長,說“我被傳染了急性肝炎”,邊說邊要跟局長握手。局長嚇得趕快擺手說道:“啊,你的事好辦,你去找主任蓋個章,就過去吧。”隨後胡子在市裏的一個區政府找到了一份工作,同時我也做好了當媽媽的準備。

胡子發現寫小說沒勁,開始生厭,並開始對口述實錄文學感興趣,又像剛開始搞文學那樣,沒日沒夜地研究起來。為了這事我們又不停地吵架,那時我懷孕已有8個月,胡子還沒上班,我們沒有住房,就住在劇院原先放電影機的地方,那個地方倒也寬敞,就是吃水不太方便。

胡子給自己布置了一個工作台,上麵一字擺著煙灰缸、墨水瓶、一碟小零食、一支嶄新的鋼筆,還有一遝幹幹淨淨的稿紙,桌子被擦得亮亮的,他常常坐在桌旁滿意地欣賞著這一切。胡子跟我說他要寫一個長篇,要我別打攪他,我每天悄悄進出,自己提水,買菜做飯。

20多天過去後,胡子卻說:“李躍兒,我寫不出來了。”我非常氣憤,跟他大吵起來,他為了文學花了6年時間,畫也扔了,花了那麽多錢到處跑,最後基礎打下了,樓卻不蓋了,這不是浪費嘛。當時我們家窮得隻有結婚時媽媽送的兩條毛毯,再就是一個大立櫃、一個書櫃和一張床,這些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

現在想起來,自從要當媽媽了,我就對胡子不滿起來,其實胡子還是那個胡子,結婚5年以來我都沒發現他有什麽問題,現在看他卻到處是毛病,當時根本沒有考慮可能是自己哪裏出了問題,我越挑毛病胡子就越焦慮,也就越無法沉下心來堅持完成自己已經開了頭的事情;越挑胡子的毛病我也越覺得不幸福,我把所有原因都歸到胡子頭上,以前的美好**然無存,兩個人的關係變得非常糟糕。

生活的修煉課

從1987年10月開始胡子就天天睡覺,無論我何時下班回來都能看到他在睡覺,臉睡得又白又腫,眼神裏全是迷茫。看到他這副樣子,我煩透了,所以又是常常吵架,一直到這一年的12月底孩子降生。

那時我失望透了,家裏那麽窮,沒有房子,家徒四壁,老公天天在家睡覺,也不知體貼,我一點兒都看不到胡子的優點,內心痛苦到極限,這種痛苦都變成了爭吵。

到了臨產期,我沒有出現反應,胡子通過熟人找到了當時市煤炭總院最好的產科主任,這位主任剛從美國學習回來,威望很高,對胡子具有這樣的能力我不領情,醫生安排我住進醫院,肚裏的孩子還是沒有反應,最後醫生建議打催產素。

我覺得自己很堅強,很多產婦都害怕,但是我夾著一個小包袱就來了,產友的家屬還拿我來做榜樣教育他們家的產婦。但是打了催產素後,我的肚子就疼起來了,起初我覺得還可以忍受,不就悶悶地疼幾秒嘛。第二天再打催產素,疼痛的頻率增加了,我感覺人就像要死掉一樣,每次陣痛都要大口呼吸。

胡子一直陪著我,他兩天都不曾回家,在我睡著時他是否休息,我都不知道,而且都沒想過要關心這個問題。胡子盡職地挽著我的胳膊在院子裏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也沒想過胡子是否很累,好像他累死都是應該的,我甚至都沒有跟他交流過他的感受,我好像是一個沒有愛的人,在胡子麵前封閉自己的內心,不向他敞開。

終於待產了,我被推進了產房,醫院是老舊的平房,產房就像是普通的村居委會辦公室。在產房的外屋,待產的婦女們都躺在**哇哇亂叫,馬上要生的會被推進裏屋。胡子一會兒把門推開一條縫急切地問怎麽樣,一會兒又弄來兩個果丹皮,大膽地溜進來,自己吃一個,彎腰把另一個遞過來問我吃不吃。當時我還真想吃,但還沒等我答話,出來一個醫生大聲地把胡子訓了一頓並把他趕了出去,隔著門縫對他說趕快回家,弄點兒小米稀飯放點兒紅糖,媳婦就快要生了。

胡子不願意麻煩我爸媽,他大概真的不知道產婦剛生完孩子要吃什麽,現在想來他是太心疼我了,看我那麽受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時果丹皮是很奢侈的零食,胡子也許想著生產那麽痛,吃點兒零食能夠分散注意力。

孩子是在下午1點多出生的,胡子將我抱進病房,喂稀飯,喂開水,瓶瓶罐罐準備了一大堆,光盆子就拿了兩個。胡子嫌醫院的被子髒,帶了自己的枕巾和床單,在被頭包上雪白的毛巾。我感覺他是忘了來醫院的任務,像是要把家搬來這裏生活一樣。

在把我從產房抱回來的幾小時裏,胡子一直忙進忙出,臨床伺候產婦的中年婦女直誇他細心,胡子聽了很是得意。我剛經曆過慘烈的奮鬥,也忘了我們是來幹嗎的,似乎一件大事終於完成了,很是高興。過了一會兒,護士抱著一個包著紅花小被子的嬰兒走進病房大聲問:“這是誰的娃娃,一個大兒子還沒人要?”病房是十幾人的大房間,起先我還東張西望,突然想起來我中午生過一個孩子,再看看床鋪,發現自己身邊沒有孩子。

我趕緊跟胡子說:“那個包著孩子的小被子,好像是咱們的。”那是我們快到預產期時,公公婆婆來看我們,給我們做的嬰兒小被子,我驚呼:“那是咱們的孩子吧。”胡子這才一路小跑,一邊“噢噢”地應著從護士手裏接過孩子。孩子“哇哇”地哭,胡子不知道該怎麽辦,旁邊的中年婦女指導他衝葡萄糖水,這一夜胡子睡在自己帶的躺椅上,半夜說腰疼,又擠到我的病**,結果讓我半個身子挨著牆冰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胡子打開一本養育書,按照書上的說法,一勺奶粉兌20倍的水,結果孩子喝了光尿尿,一個勁兒地哭。胡子不管孩子哭,卻每次拉門前都要用酒精棉擦門把手,病房的人都在笑他。中午他說回家拿飯,可一直到晚上9點還不見人影,快10點了才提著一桶麵條來,我氣得哭了起來,他說自己睡著了。

一個愛妻子的男人,竟然把剛剛生產的妻子扔在醫院,自己在家睡著了。我們家沒地方住,公公婆婆不能來照顧,我的爸爸媽媽讓胡子每天回家拿飯,但是胡子總覺得我父母不喜歡他,於是盡量不去。這就造成我剛生完孩子被扔在醫院兩餐都沒著落,我覺得自己悲慘極了,也由此落下胡子永遠無法逃脫的罪狀,之後我們的關係更加惡化,我對胡子更加不滿。

想想胡子當時的困境,如果現在我兒子遇到胡子的情況,我會心疼死的,那時沒有一個長輩幫他,也沒有人教他如何做,沒有人替換讓他休息一下,一連熬了好幾個夜,一下睡著了,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當事情發生時,胡子得到的隻有指責和抱怨,卻沒有同情和理解。

胡子還是不願意回我媽家拿飯,每天就在街上買一些麵條之類的食物給我吃,結果媽媽和妹妹都對他不滿,妹妹心疼我,還跟胡子吵了一架。

胡子繼續一個人照顧我和孩子,7天住院期間,胡子很快學會了照料孩子,胡子照顧孩子也像開展新項目一樣振奮和努力,他每天都總結經驗。他用兩個手指將孩子兩隻腳脖一夾,一隻手將腳提起,另一隻手換尿布,幹淨利落。但胡子做這件事似乎隻為沉醉於自我欣賞,而不是為了孩子,在孩子滿月前他幾乎都沒抱過孩子。

出院後回到我媽家坐月子,我的奶不夠,半夜孩子哭,要起來衝奶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打醒,胡子坐在床邊,繼續睡,然後又倒下,好不容易讓腿邁下了床,身子在**又睡著了。有一天我好不容易把他打起來,衝了一碗奶,說試試燙不燙,胡子竟站在屋中央“咕咚咕咚”地把奶喝光了,他的兒子在**已經哭得快沒氣了。我大聲喊:“為什麽把奶喝光了?!”他非常不好意思地說忘了。我媽媽對他很不滿,胡子也受不了我媽的態度,我還沒坐滿月子他就回陶樂上班去了。等孩子滿月他回來,兒子已長得胖胖的,他非常喜悅。

人們都喜歡詩情畫意和風花雪月,但人總得吃喝拉撒,要有柴米油鹽,要賺錢去買這些東西,生活就是日複一日地把賺的錢用在吃喝拉撒上。如果我們心裏隻裝著詩情畫意和風花雪月,就會不接納柴米油鹽,但在我們的生活中柴米油鹽占用的時間,總是多於詩情畫意和風花雪月占用的時間。

通過婚育的經曆,我領悟到的是,風花雪月與詩情畫意隻不過是生活的佐料,生活不能沒有它,但是也不能隻有它,畢竟它無法讓我們填飽肚子。

我們的素養與審美能夠讓我們的生活充滿詩意,使生活沒那麽無趣,沒那麽枯燥,因此也就沒那麽多煩惱。如果我們能更進一步,有能力把柴米油鹽都搞成詩情畫意或風花雪月,那麽生活就會過得更好。

回過頭再去反思,柴米油鹽真的就令人痛苦和無聊嗎?而美麗的花環、濃密的樹林,以及開滿魯冰花的草地,真的就是詩情畫意和風花雪月嗎?實際上它們本身特質都是一樣的,是我們生活中遇到的有生命的物體或沒有生命的物質,隻是我們個人給它們打上了有詩意或沒有詩意的標簽。這樣看來,世間萬物都會被我們的心染上顏色,心是什麽顏色就給這些事物染上了什麽顏色。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就有一種可能,我們有可能通過改變我們內心的色彩來改變我們的世界。如果我們的心是詩情畫意的,那麽我們看到的一切就都是詩情畫意的。這也包括我們從賽裏木湖回來後,所過的這種看上去不怎麽令人滿意的、條件不怎麽好的生活。

胡子看上去是一個不成熟的老公,他在妻子生孩子坐月子的時候照顧不周,還差點兒把孩子丟了,這樣的事情看上去真的很奇葩。但這正是胡子人格的卡通之處,是他在現實中做出的行為,那我是不是可以原諒他呢?

如果我們的家庭中缺少關於“寬容”的文化渲染,家裏的父母對所有人又過於苛刻,有可能最後家庭剩下的隻有指責、不滿和痛苦,它所造成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不幸福,所有人都不快樂。

行為帶來的後果和痛苦,如果再被女人拿著不願放下,一輩子遇到一點兒情況就翻箱倒櫃,把對方以前做得不好的事情和過錯從頭到尾再說一遍,那麽男人的自信和自尊都會被漸漸消融,如果一個男人的自信被消融掉,他就會變成一個畏縮的、沒有力量、不陽光燦爛、不酷不帥的男人。

於是,女人會發現當初那個自己所愛的,充滿美好、充滿才華、陽光燦爛的男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站在我們麵前那個灰溜溜的男人。

如果一個女人這樣做的話,就等於扼殺了自己可愛的丈夫,締造出一個不可愛的丈夫,又因要跟這個丈夫一起生活感到悲哀,但這一切是不是由我們自己造成的呢?

我們能做的就是讓自己醒悟,讓自己有智慧,看到這種行為中的不合理。讓我們奮起改造自身,以明朗的心情麵對我們的丈夫和家人,寬容他們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因為他們是我們的親人,他們願意跟我們過一輩子。

我們還可以時時刻刻記著去觀察和讚揚他們身上的那些閃光點,並帶著欣賞的眼光去看他們。這樣我們自己就會快樂和幸福,我們的臉蛋總是紅紅的,皮膚總是充滿光澤,由於感到幸福我們也會變得可愛,一個可愛的女人怎麽會得不到男人的愛呢?

所以幸福是我們親手創造的,不幸福也是我們親手創造的,而我們不是為享受不幸福而活著,不是為感受痛苦而活著的,既然很多人因為痛苦連生命都能放棄,那就說明我們不是為痛苦而來,既然不是為痛苦而來,我們就要把痛苦的根源拿掉,去創造幸福的根源,這才是我們作為人的生活目標。

在柴米油鹽中修煉我們自己,使我們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有信心,遇到任何人都能寬容,對待任何人都能尊重,看到所有的人都是可愛的,看到需要幫助的人能去幫助他們。做這樣的人,一定會有長久的幸福和快樂。

可惜那時我還不懂得這樣的道理,不具有這樣的智慧。胡子的短板在於日常生活中表現得笨手笨腳,所以當我們從仙氣飄飄的賽裏木湖回到生活中時,我們就一直在吵架,直到有一天,我醒悟了,我們就開始改變,後來我們的生活又變成了賽裏木湖式的,不同的是,任何地方都是我們的賽裏木湖。

為什麽挖了無數的坑坑

我能如願調到市裏,要感謝當時主管文化教育的一位好領導,我去找他時,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拿著自己的畫的照片講述了自己的理想。我不知道他要費多大的勁兒才能把我從陶樂縣調到人人向往的群眾藝術館,隻聽說那是極其艱難的事。

換了工作後,我們馬上就計劃內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就開始過日子,窮得每月都等不到發工資,我去找母親借20元錢,發了工資再還。母親笑說,你不能計劃一下,月底不要借,月頭就不用還,這樣不就夠了嗎,但是我們就是過不到月底。

我們沒有房子,單位把市劇團籌備處的門房借給我們住。那裏除了門房其他地方都荒著,房子雖很小很破,但院子卻奇大無比,婆婆來幫我們看孩子時就在這裏種菜。

那是我們這輩子過得最困苦的日子,後來我開辦了美術班,教孩子畫畫,有些額外收入,生活才算好過一些。這期間,胡子到中央美術學院進修,他還想到銀川市想做企業的“軍師”,但結果無疾而終。最窮時,有人邀請他到某省一個湖中島上去,想給他弄個大馬褂,據說嘴巴上還要粘點兒狗毛,裝作“高人”去開館算卦。

家有妻兒,胡子想的都是如何賺錢,記得當時他的各種招數如天女散花般不斷閃現,每個都光鮮亮麗,現在看來,一個人在不知道該如何賺錢時才會每天想各種招數,那時他的內心應該是很痛苦的,因為想法如此之多,而能做的事情卻如此之少,一段時期後,他發現什麽都沒做成,於是就開始變得憤世嫉俗,沉淪下去,接著就是抑鬱,等等。走過之後發現,其實無論哪片花瓣,一個人隻要抓住一片,一直做下去就不會一無所獲,因為隻要一直往前走,當最初的路走不通時,就會有新的路出現,到那時已走過的路就會變成走新路的儲備資源。

胡子不同的是,他無論幹什麽都能幹得出色,令身邊的人吃驚不已,上手一個項目,不久就能讓眾老手一片嘩然,被當成圈裏的高人。但不久後,胡子就會換一個項目,又在很短時間內引來一片嘩然,然後胡子就又不做了,再去涉獵一個新的門類。

一開始我們並沒有發現這個問題,也不覺得這是問題,就是覺得胡子才華橫溢,靈感迸發,像節日裏的氫氣球一樣漫天飛舞,以為他就是這樣才華過多的人。後來時間久了,胡子每一件事情都沒有做到底,他就開始懷疑自己,因為雖然新事情帶來的曝光足以讓他產生光環,但他內心的自我審視已不滿足於這樣的成就,他已開始站在世界大師級的層麵去考慮問題,時間久了,人也就變得抑鬱了。

那時我依然不知道他到底哪出了問題。總的來說就覺得胡子不堅持自己,不能夠把一件事情從頭做到尾。有一天胡子問我說,他到底是怎麽了,我才真正地開始反思,胡子到底是怎麽了,除了我們前麵說的童年時空間敏感期沒有發展好、永久客體的概念沒有建構好、因果關係的概念沒有建構好所出現的行為方麵的困難,胡子為什麽在精神層麵的品質會是這樣,會不斷地挖很多耀眼的坑坑,卻不能夠打出一眼深井。

後來我堅決要來北京,因為那時我已經由繪畫教育,開始注意到孩子們出現的發展和心理問題,發現孩子們把本應玩耍的時間拿來學習繪畫,家長和孩子自己都希望將來有個出路,實際上我慢慢發現他們的心理狀態和人格狀態,根本不能透過繪畫找到未來出路,因為孩子們的靈魂和心理被嚴重地禁錮了,他們內心是恐懼的、壓抑的、沉重的,是不開放的,是不靈光的。他們剛來的時候,有的人展現出如大師一般的繪畫天賦,但隨著上學時間變長和在我這兒學習時間變長,他們的靈感完全消失,隻剩下技術,這樣的人是無法在藝術中有建樹的,即便是當個普通的畫家,也是會遭受打擊的。

丈夫是我的人生教練

有一年胡子從中央美術學院回來,我正在家裏兢兢業業地教一些備考的高中生,那時我教的學生高考通過率是非常高的,家長以能把孩子送到我的美術班裏而感到安心和自豪。

我教學生特別嚴謹,特別勤奮,那時我的孩子也還小,常常是家長幫我帶著,我把所有時間拿來付出給那些想要考美術學院的孩子。

胡子觀察了我給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上完課,他們從他麵前走出去的狀態,他說:“哎,李躍兒,你這些學生有點兒不對呀!”我問他哪裏不對,他說:“他們走路胳膊都不甩,哈著腰低著頭,看上去像犯人。這樣的狀態怎麽能搞藝術?你怎麽能把孩子教成這樣?”

聽他這樣說,我首先感到的是委屈,覺得我在家裏一個人帶著孩子這麽辛苦,教學生賺一點點錢全都支持他,又是進修又是在外邊詩情畫意,我在家裏像祥林嫂一樣,於是我就又哭又鬧,對他說:“你成天在外邊,在北京,在中央美術學院見的多了,看的是好的,回來覺得你老婆啥都不是,我賺的錢全都給了你,我這麽辛苦,你覺得我容易嗎?”

後來想起這些對話,我就覺得好笑,從這些對話可以看到,當時我的心還沒在孩子身上,即便我勤奮努力,也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要成為一個好老師,可能根本沒有為孩子著想,於是我把孩子搞得那麽壓抑,那麽沉重,我自己卻完全沒有發現。雖然我對胡子又喊又哭,但是過後卻在反思,孩子們真的這樣壓抑,這樣沉重,他們將來能成為藝術家嗎?

命運在幫助一個人的時候,似乎總會額外強調一些事情,以便讓我們印象深刻。恰好之前那位幫我調動工作的領導的孩子要考大學,在考前幾個月,領導不幸因肝癌去世,臨終前還囑托孩子要跟著李老師好好學習。我因為種種原因沒在他去世前看他一眼,心裏特別痛苦,特別難過,所以更發奮要好好教他的孩子。但是我越發奮,他的孩子就顯得越笨,到快考試的時候孩子的素描簡直是一塌糊塗,連一個剛入門的孩子都不如,而那時她已學畫有10年。

這個孩子後來獲得上一所美術學院的機會,在她上了大學兩個月後,回到家裏拿著在學校畫的素描給我看,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她畫的,因為那張素描漂亮極了,充滿靈氣,而她以前在我麵前連人的五官都畫不到位,這件事情給我帶來極大的震動,讓我懷疑自己在兢兢業業地“誤人子弟”。

芭學園的由來

經曆過領導的孩子的事件之後,我便決定不再教孩子,但是不教學生,連一點點補貼家用的錢都沒有,於是我就預備去學裁縫。正在這時,首都師範大學的楊景芝教授來到寧夏講課,我聽了他三天的兒童美術教育課程,一下被喚醒了,發現我完全走錯了路,實際上繪畫的作用應該是啟發孩子靈魂,去喚醒孩子的靈性,保護孩子美好和健康的心理,能把作文寫好,能把文化課學好的基礎素養工具,而不是隻想培養高考生。於是我開始創造性地探索教美術課的方法,不久我的美術班的學員就爆滿了,中央電視台的張同道老師也第一次來到寧夏拍我的美術班。

之後我的眼界就被打開,能夠去關注孩子內心的痛苦,並且看到他們已經痛苦到連身體都變得麻木和僵硬。為什麽孩子會變成這樣?這引起了我極大的好奇,我想了解孩子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在圍繞著孩子對家長和學校進行了一番調查後,我震驚地發現,錯誤的教育對孩子內心的忽視和損害。

這種發現使我寢食難安,再也無法延續畫家的夢,無法再去創造那些令自己興奮不已的課堂模式,而是開始把家長揪住,給他們做工作,感染家長能夠看到孩子的痛苦,建議他們回家如何以正確的方式幫助孩子,讓孩子能從那種苦難中解脫出來。

我自己開始大量探索閱讀兒童心理學方麵的書籍,並且試圖找到一種不傷害孩子靈魂和心理的教育方式,使孩子能夠快樂地學習。我認為北京是全國政治文化中心,在那裏肯定有世界上最先進的教育模式,最後我帶著不願意離開我的六個小孩子和兩個大孩子來到北京租了一套房,開始辦起了兒童之家。

2005年,胡子把兒童之家改名為“巴學園”,這個名字來自日本作家黑柳徹子的著作《窗邊的小豆豆》,但後來發現這個名字已被上海一家公司注冊了,又更名為“芭學園”。

我本打算在這個地方學到好的教育,再回到寧夏繼續辦我的美術學校,做我的畫家,但是一來就沒回去。因為在北京周邊有一些了解我的家長,他們把孩子送到了我的兒童之家,之後這些孩子一茬接一茬地來。我無法再回到寧夏,於是就紮根在北京,並且放棄了繪畫,搞起了教育。

充滿**的李網論壇

在我要做這件事情的時候,胡子又一次提供了堅定的支持。他認為要先開一個論壇,這個論壇的名字叫“李躍兒教育論壇”。在這個論壇上發表我們所有的教育理念、教育思想和踐行的教育故事。這引來了一群對教育有熱情並且想要去探索先進教育的人,這個論壇做得非常有影響力,胡子吸引了一群想要一起做教育的人,組成了論壇的管理班子。

論壇進入良性循環,那時候胡子一個人幹著一個團隊的事情,由於常年超負荷的工作和心力耗費,胡子完全失去了對生活的掌控,身體透支,精神緊張,吃飯不知道吃的是什麽,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又一直趴在電腦前,終於有一天,胡子病倒了。

那時我們已經有兩個兒童之家。這兩個兒童之家正蓬勃地發展著,家長們一邊跟我們一起做教育,一邊盡可能給我們提供幫助和支持,我永遠感激這批家長,他們對我的幫助和支持是我終生難忘的。

胡子生病,是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曆,大家都說他的痊愈是一個奇跡,連醫生都這樣認為。人不經曆生死大關,真的不容易判斷生命的價值。如何學會看待苦難,如何學會不讓自己以痛苦的方式去理解痛苦,如何在苦難中找尋幸福,這是需要我們不斷地去深思和練習才能獲得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