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曾遭遇的挑戰

胡子修道圖

胡子畫於1997年9月

圖後故事:有一天,胡子突然跟我說想出家,我說同意你出家,但有個前提,就是出家時把你爹媽和你兒子帶上。在我離開後,一時感到悲憤,胡子突然想畫畫(那時他已有近17年沒畫畫)。他拿起茶幾上一張煙盒大的紙片,用鉛筆畫了起來,差不多20分鍾,便有了這幅“胡子修道圖”。畫中天地間烏雲翻飛,中間有一高聳危石,胡子端坐其上,長發如瀑傾下,抬頭遠望虛空,好像已穿透宇宙光年之外。

胡子吐血了

那是在2007年6月13日的中午,我之所以能準確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這段經曆之後,我用記錄的方式療愈自己,讓自己從疲憊不堪中慢慢恢複過來。

那一天我和胡子去超市買了東西,並找了紙盒子,準備搬家。回來後,我看到胡子一臉莊重,就問他有什麽事瞞著我,他做出不經意的樣子,告訴我他從昨天就開始咳血了。因為他的“感冒氣”帶來的長期影響,隻要他的體征不發生變化,我一般都不會在乎他的聲明。

直到晚上,胡子坐在沙發上,輕輕咳了一下,將一口鮮血吐在垃圾筐裏,我才意識到事情嚴重了,拉著他就往醫院跑。預感到自己得了大病的胡子,反而裝著啥事沒有,這兩天一直在拚命幹活,敢情都是在自己騙自己。

我們先到天通苑的一家醫院,我跟醫生說:“他在咳血。”醫生平淡地問:“多不多啊?”大概醫生也跟我之前的想法差不多,隻不過是痰裏帶點兒血絲。

見醫生問,胡子說:“我吐一口你看看。”然後輕咳一下,將一口鮮血吐在垃圾筐內。醫生伸頭一看,神色大變,“哎呀”一聲,說:“趕緊上大醫院吧,我們看不了。”我忙問哪一家最近,她說:“安貞醫院。”

我立刻要求胡子開車回家,然後一起打車到安貞醫院。這次看病的是一個年輕男醫生。胡子如法炮製又輕咳一下,吐出一口鮮血。這位年輕的醫生看了一眼,二話沒說拿起胡子昨天在醫院拍的片子就走,來到門口,對胡子說:“別動,一會兒車來拉你。”

不一會兒,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推著一輛鋪有粉紅色床單的推車來到門口,要胡子躺上去。胡子乖乖地躺在**被拉到搶救室,這下我才覺得事情有點兒嚴重了。

一到搶救室,撲上來一群醫生、護士,不一會兒胡子身上就掛滿了各種電線,不斷有單子交到我手裏。我開始像螞蟻一樣在各個窗口間穿梭,做完各種檢查,點滴也輸上了,我才算鬆了一口氣。胡子還嫌躺著不舒服,我又把我的包墊在他的頭下。

晚上10點多,有人來問是否要租躺椅,我頓時感到喜出望外,可以不用在這裏站一夜了。

未能意識到的災難

第二天早晨,胡子被收進重症監護室。那裏的病人大都是躺著進去的,胡子卻自己高高舉著輸液袋,“噔噔”地走了進去,醫生和護士一看都很驚訝,說這個人怎麽是這樣。

胡子在重症監護室躺下後,我們倆還開玩笑,很得意我們是這樣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重症監護室的。那時我們做夢都想不到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麽,就像“二戰”時期法國要去前方參戰的士兵,臨行前與妻兒吻別,所有人都覺得不過是去鄉村度假一周,很快就會高高興興地回來,但結果等來的竟是死亡通知書。經曆了這件事情,我才知道自己曾是多麽傲慢和無知,還以為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接下來的3天裏,胡子仍然吐血不止,尤其是到16日的下午,吐出的血水已裝滿兩個礦泉水瓶,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收集,吐在了垃圾筐裏。那時,我覺得隻要在醫院,就不必害怕,醫生說什麽也不會讓一個“噔噔噔”走進來的人躺著出去。

當醫生告訴我胡子長期營養不良時,我特別不理解——都吃一鍋飯,怎麽他會營養不良,需要輸大量的氯化鈉,還要喝鉀水呢?我忘了很長時間以來,胡子吃飯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麽。對人來說,並不是把飯裝進肚子就叫吃飯,人必須有內在的精神準備,心理的接納,吃進去的飯才能夠被身體分解和利用。胡子同樣是在吃飯,但吃下的飯並沒有變成營養被身體吸收。

到了17日,由兒子替換看護,我回家洗澡換了衣服。第二天早上趕回醫院時,卻看到胡子一臉痛苦,他說自己不停地拉肚子,而且胃難受得要死。

胡子說昨天下午護士安排喝了半瓶鉀水後就這樣了,說是輸液瓶那麽大的瓶子,而且是空腹一次喝下的。我有點兒懷疑,因為平時鉀水都是喝一小杯。

我就去找主治醫生問,是不是喝鉀水喝的?主治醫生說不會,並問我是否給他吃了一個桃子?我說隻吃了幾口,而且這麽些天都是這麽吃的。醫生看上去慌了起來,調來儀器給胡子做各種檢查。還有其他科室的醫生過來看,一名男醫生在聽了我說的情況後,隨口說了句:“那是10倍的量。”

為了不讓醫生有顧慮,我放棄追究開錯藥或吃錯藥的可能性,避免讓醫生、護士隱藏真實情況,這樣我至少知道胡子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對主治醫生說:“也許開的藥是正確的,但護士看錯了。我現在隻想知道鉀水喝多了到底會怎樣?”她說:“隻會使胃有點兒刺激,不會拉肚子。”

又過了一天,在上午會診時胡子已成為“情況不好”的病人,躺在**眼睛都睜不開,臉色難看極了。胡子說胃難受,醫生說已加上了治胃的藥。後來住院時間長了才知道,醫生說的“不好”是生命垂危的意思。

腦炎的征兆

藥起了作用,晚上胡子已能喝一點兒粥,大家這時似乎已忘了吐血的問題,我也糊裏糊塗地感覺問題已經解決了。

第二天醫生來找我,說胡子沒什麽問題了,檢查結果吐血是由於肺部靜脈曲張血管破裂造成的,我們也因此轉到了呼吸科的普通病房。我雇了一名護工,這樣可以有人跟我輪換著看護胡子,看胡子跟病房裏兩個年齡相當的病友相處得很好,我的心也放下了多半。

因為有護工的分擔,第二天上午我去園裏看了看孩子的狀態,那時感覺醫院和幼兒園就像兩個世界,一個是地獄,一個是天堂。

下午回到醫院,胡子拉起我的手來到後院,在一棵樹下,他眼睛直瞪瞪地看著我,卻不說話。我發現他眼睛發紅,而且有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我還從來沒見過胡子流淚,以為他病了之後變得多愁善感,我回去一個晚上,他就成這樣了,到醫院才覺得老婆更親,我笑著幫他擦掉眼淚。

胡子又向小公園的別處走,手一直緊緊地拉著我,我覺得有點兒不對了,找到一個凳子一起坐下。胡子對著我開始說話,說了幾次,都是隻說前半句就愣在那裏,忘了後半句,看到他的淚水又從眼中溢出,我的心“忽”地一下,感到事情不妙。追問他,他還是隻說半句話。

當時的那種感受也許有人感受過,就是把親人留在一個地方,自己離開,再見到時不知道他遭受了什麽折磨,已變得不成樣子,在過去的時間裏他承受了巨大折磨而你卻不在身邊,一切無法補救。你看到的結果,是已被折磨壞了的他,我無法用語言描述那種恐懼和痛苦,那是一種不能再痛苦的痛苦。

胡子幹脆不說話了,起來拉著我朝病房走,來到呼吸科,進了走廊,卻見他越過自己的房間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一臉的茫然。我看到他這個樣子比看到他吐血感覺更加害怕,護工告訴我,他從早晨就是這樣,而且脾氣特別大,還說他起了一身的紅疹子,我的第一反應是藥物過敏,接著想到的是那討厭的鉀水。

以前我最懼怕的是找人去溝通,到一個陌生地方去敲陌生的門,然後進去麵對冷漠的麵孔,這一次我似乎一下變得特別能闖,而且我知道胡子的命就在我手中,就是要盡所有力量去挽救胡子。

安頓好胡子,我立刻去找胡子的主治醫生肖醫生,非常湊巧,我們之前認識,他是芭學園孩子的家長。

聽我說了情況,肖醫生立刻跑過來看胡子,問了幾個問題,胡子都答不上來。肖醫生急急地出去,不一會兒帶著幾個醫生返回來。簡單問診後,醫生要我們馬上做頭部核磁共振,神經科醫生看了看結果,也沒說出什麽名堂。到了晚上,醫生給胡子用了抗過敏的藥。

第二天一早我等在辦公室門口,肖醫生一來我馬上對他說,胡子發了一夜燒,而且出門找不到衛生間,從衛生間回來又不肯進自己的病房。醫生聽了,反而讓我開導胡子,說是不是心理壓力太大了。我清楚,這個樣子一定不是由心理壓力大造成的,於是要求再檢查一下。

上午我們被要求去做腦電圖,這時胡子已經不能走路,連輪椅都坐不了,坐在椅子上身體總軟軟地向下溜,看他的眼睛,好像他的神魂已經不在身體裏。他根本無法等到檢查做完,我們要不斷將他溜下去的身體抱回去。

拯救小分隊

回到病房時,我們在門口遇見了員工李玲和芭學園的家長軼凡爸、軼凡媽等許多人,大家看到胡子的樣子也都嚇壞了。

回到病房,我們又被通知要做腰椎穿刺。檢查時我擔心地躲在外麵,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這時我反複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傷心,因為那樣我會崩潰,被情緒主導,我就會病倒,如果我病了,胡子的境況將無法想象,我想我再也不能離開胡子了。

做完穿刺後要求平躺6小時,胡子無法理解我們的做法,反抗得很厲害。為了能在**躺6小時,我和幾個家長、朋友幾乎是在與胡子激戰,他力氣大得連我們都按不住,就像有另外一個靈魂進入了他的身體。我身上有幾處被胡子咬傷、抓傷,半個身子都是青紫的,可憐自己的情緒剛剛生起一個頭,就被我屏蔽掉了。家長們看到我被抓成那樣,都很生胡子的氣,我自己則堅決關閉一切憐憫和感受。

6月22日,芭學園的家長玥玥爸為我們聯係了一個從德國回來的呼吸科專家。這位主任來看胡子,喚著他的名字,並指著一旁的我問“這是誰”。胡子兩眼渾濁,根本不能回答。主任說會從別的醫院請醫生來會診,並讓我們再等一下腦脊液的檢查結果。

此時我告訴自己,一定要保持內心平靜,急隻能急壞自己,如果我病倒了,那誰來做這些事情。我意識到,胡子兩次出現大的意外,都是我不在的時候,所以我告訴自己,絕不能倒下,而且再也不離開胡子。

玥玥爸打來電話說自己要出差,讓我下午去找那位主任。在辦公室,主任告訴我:“神內的醫生認為可能是病毒性腦炎。腦炎這東西變化太快,所以確診後必須馬上治療。一位地壇醫院的醫生正在趕來。”我盡力讓自己平靜地等待,不斷做深呼吸讓心髒不要亂跳。

這時,軼凡爸來了,守在胡子的床邊。不一會兒,主任領著一名精幹的女醫生走過來,主任說,醫生們都等在這裏沒有回家。我一看時間,已快晚上9點。

經過一番檢查,那名女醫生將可能的疾病與胡子的病症一一做了對照分析,像給學生講課那樣,給我們講了可能疾病的排除,非常細致專業,同時又保證我們能聽懂,最後她認為胡子的病症非常接近單純皰疹病毒性腦炎。

主治醫生拿出安貞醫院的處方,女醫生略微做了改動,說應該馬上輸阿昔洛韋,所有醫生最後都鬆了一口氣。

看到情況明了後,我讓軼凡爸回家休息,在我一再的催促下,他才不舍地離開了。

到了晚上10點,我看已經沒有**,可護士還沒輸阿昔洛韋,馬上找到值班醫生。他說醫院沒有藥,現在是晚上,不能為一個人去買藥。我一聽頓時火了,為了不讓病情惡化,那麽多醫生一直守到把病情確診才回家,而他居然因為沒藥就不采取行動,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他竟然不把情況告訴我們。

我立刻給軼凡爸打電話,他說由他來安排。一會兒,他打來電話說明天一早去找藥。沒有任何辦法,我隻能安慰自己,告訴自己著急隻能使事情更糟,不斷排解湧上心頭的焦慮。

一整夜,我都在不斷摸胡子的鼻子,試探鼻息。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軼凡爸和論壇的版主張春華來回奔波,到中午時,他們買回來30支阿昔洛韋。這中間已有人來問是不是要預備後事。6月23日下午,“阿昔洛韋”,這四個字成為最讓我喜愛的字。

我眼巴巴地看著藥水流進胡子的身體,自己的呼吸仿佛也順暢許多。到了晚上,胡子竟然睜開了眼睛,還吃了兩口飯。

夜裏1點,胡子又輸了一次阿昔洛韋,我自己坐在床邊一直抓著他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藥一滴一滴落下。到淩晨2點,藥輸完了,我才安心地在旁邊的**躺下睡著。

胡子的身體裏沒有胡子

6月24日,在入院12天後,胡子已能自己坐起,但他說出了一串奇怪的字符。我在納悶,他難道不知道別人聽不懂他說的話嗎?我在他耳朵旁大聲重複他可能想要表達的意思,他隻是茫然地看著我們,然後又說出一堆諸如“多羅多羅、索羅多”這樣的話。我又對著他大喊,胡子這時指著自己的耳朵,我才意識到他失聰了。

我嚐試跟胡子用筆交談,胡子寫下“給我眼鏡”。我把眼鏡給他戴上,給他寫這些天治療的經過。他認真地看著,又說“機烏避迷就是說軟軟波披”。我寫道:“你說的話我聽不懂。”他看後眼中失望極了。胡子寫下:“躺!”接著“咕咚”就躺下了,逗得大家都笑。醫生說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人,胡子得病都很卡通。

當胡子已經有點兒意識時,就開始到處找香煙。再過了一天胡子能看懂報紙,而且也不昏睡了。有天晚上經醫生特許,我還帶他回了趟家。在家裏胡子比較乖,但卻不想再回到醫院。我給他寫:“我給醫院做過保證,如果你不回去,他們就要把我扣在那裏。”胡子看後,很爽快地說:“走吧!”看到醫院要扣我,他馬上就乖乖配合了。

為了幫助胡子恢複記憶力,軼凡爸拿電腦拷貝了幾張小朋友野外生存的照片,胡子看了幾張,說:“芭學園。”我和軼凡爸馬上肯定。有一張照片,我把小厲看成賀靜,胡子還糾正說:“不是,是小厲。”我們都好高興,以為困難時刻就此過去了。

下過雨,胡子想出去走走,軼凡爸說他可以陪著。出了病房,他回頭看我有沒有跟來。我一來,他就把手扶在我的肩上往外走,軼凡爸要跟著,他一邊說“行了”,一邊把軼凡爸推了回去。

看胡子狀態穩定,我想回家洗個澡換下衣服,可還沒等進浴室,電話就又響了。傳來小申急切的聲音,說胡子自己跑到院子裏,怎麽都拉不回來,現在已經跑到醫院北麵的十字路口,還要買煙和酒。我從衣櫃裏拉出幾件衣服,手忙腳亂地換上,告訴他千萬別讓胡子去買,我馬上就去。

打車趕到那裏,看到胡子目光憂傷,可憐地站在十字路口,見了我一句話沒說,直接走過來牽起我的手朝醫院走去。看來他根本不是要買煙和酒,隻是像孤獨的孩子一樣,不理解媽媽的離開是暫時的,以為她從此不回來了,於是感到焦慮和恐懼。

我拉著胡子回病房,病人都從房間出來看他,我們就像婚禮中的新娘新郎一樣,被夾道歡迎送入房間。醫生打趣說:“怎麽這麽乖啊,這會兒聽話了。”胡子高抬著頭,旁若無人,麵無表情,我能感覺到他的手舒適而平靜地放在我的手裏,真是乖極了。

胡子的狀態一天比一天好,大家都很高興。我每天把情況用手機發給小雨爸、張春華,還有軼凡爸,好讓他們放心,這時我感覺自己在北京有個大家庭,雖然我一個人待在醫院,但是後麵有家人撐著腰,我有任何需要他們隨時都會衝過來,所以不覺得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