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遇到卡孜姆一家

李躍兒與卡瑪古麗在飯後舞蹈

胡子1986年拍攝於賽裏木湖卡孜姆家的氈房

乏味的作家筆會

從村子回來後,我不願再待在阿勒泰,便決定和胡子去博爾塔拉參加一個文學家的筆會。我不想搭車,於是胡子就帶我去坐大巴,又經曆了幾天幾夜的行程。博爾塔拉和全國的其他城市一樣,但建設和布局似乎要更講究一些,處在無邊的戈壁中,它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孤島。

我們找到當地的文化館,館長是畫畫的,他將我們安置在門房住下。天氣熱得要命,我整天都是昏昏欲睡,胡子常常把我提起來讓我坐著,但他手一鬆我就又倒下了。這天下午胡子不停地大喊著要我幫他一起趕蒼蠅,我拚命睜開沉重的眼皮,隻見他兩手拿著枕巾,站在屋子一頭像跳舞一樣揮舞著,並要我在另一頭幫他阻擋逃竄的蒼蠅。我實在站不起來,胡子無奈隻好讓我躺著用腿踢來驅趕。

胡子奮力地舞著枕巾,滿頭大汗,一會兒停下來一看,蒼蠅還是滿屋飛。感到不滿的胡子兩手叉著腰,開始表情嚴肅地批判我,而我似乎隨時都能睡過去。胡子生氣地將枕巾扔到**,摔門而去,而就在他關門的一刹那,我又睡了過去。那時我應該是中暑了,但我們當時並不知道。

2天後文學筆會正式開始,會上有躊躇滿誌的女作家,有高深莫測的男作家。老者如教授一般舉止端正,年輕者則是才華橫溢,卻又謙虛謹慎的樣子。我和胡子聽他們評論作品,有些作品真的不錯。但沒幾天那座樓裏就開始彌漫一股愛情的氣氛,跟感情打交道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心中都裝滿了想象和情感,就像熟透了的番茄,遇到擠壓,不流出點兒湯汁才怪。幾天後作家們要去賽裏木湖旅遊,但他們不帶我們去。

我聽說那是拍攝電影《天山上的紅花》的外景地,死活要去,胡子七拐八拐找到了市風景管理處,最後在市民政部門指示下,這裏的處長才答應把我們帶到那裏並安置好。

我和胡子每天一早起來就收拾好東西,跑到管理處,找這樣或那樣的人,打聽哪天能去賽裏木湖,對方天天都回複說明天才能走,結果第二天要帶我們去的那個人又喝醉了。一連幾天,我們見到了各種各樣的工作人員,但就是見不到那位風景管理處處長。

那座建在平原上的小城市真的很特別,有漂亮的柏油馬路,任何一條街道都是幹幹淨淨的,街兩麵的人行道上鋪著方磚,路旁裝點的大樹讓人感覺神清氣爽,政府機關就像北京的一個高檔小區,城的四周是一些農田和果園。

每天見不到處長,胡子就帶我到城邊的村子裏轉悠,肉粉色的土牆上都是用手拍上去的圓圓牛糞,再加上牆邊高高聳立的白楊,在這樣的城市中行走,真是一種不一樣的享受。

快樂的土肯巴圖

終於有一天那個叫土肯巴圖的處長沒有喝醉,一大早我們就坐上了他那輛像喝醉了酒的破吉普車,一路跳躍著向天山駛去。

土肯巴圖是個快樂的人,一路上不停地和車裏人說著笑話,有時大家一起大聲唱歌,兩邊的綠色草原和靈秀山峰,會讓人忍不住有想要唱歌的衝動,其實在大家出聲前,我就已在心裏默默唱了許久。

車子在兩座山峰之間的一片草原上蹦跳著走了很久,看著一路連想象都無法描繪的美麗風景,我想任誰在這裏工作都會快樂似神仙,土肯巴圖就一直在這樣的地方工作,我真的羨慕死他了。不一會兒我看到在遠處深綠色矮山下的淺綠色草地上,有一隊人馬飛馳而過,遠遠看上去紅白相間的顏色,在深綠色背景的陪襯下顯得格外亮眼。

還沒等我提問,車已掉轉方向朝著深綠色的矮山一蹶一蹶地奔了過去。我問那是在幹什麽,巴圖的同事說,那裏在開賽馬會。等到了跟前,我們從車上下來,才看清原先看到的大塊白色是帳房,細碎的紅白顏色是人們用來裝飾馬尾的嶄新布條,這些布條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那些白色的小圓點,是哈薩克族男人極具特色的白頂黑邊禮帽。

巴圖很受這裏人們的歡迎,我們也受到熱情接待,他用哈語向大家介紹我們,我聽他提到“北京”,人們聽了介紹,更加隆重地招待我們。

在翠綠山峽的雪白帳篷裏,我第一次吃到了手抓飯,那是用碎羊肉加碎胡蘿卜炒的大米飯,吃的時候先用手拿起大一些的羊肉,用食指和中指將米飯擋住,由拇指配合,拿到嘴邊,然後拇指從裏往外一推將這肉和米飯都推進嘴裏,味道香極了。

讓人難忘的手抓飯,再加上奶茶,那真是世上最簡單,卻最好吃並最有營養的食物,巴圖的話不停地引得人們大笑。我想土肯巴圖一定感到順心,喝了幾天的酒,好不容易有一天不喝,在去上班的路上又碰到牧場一年一度的賽馬節,中午又混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吃完飯,滿麵笑容的巴圖,戴上他那副笨拙的石頭鏡,又鑽進了他的那輛專車裏。

遇見賽裏木湖

我們坐在像巴圖一樣快樂的吉普車裏,又拐回了大路。巴圖嘰裏咕嚕跟同事聊著天,而我不知何時又睡著了。胡子在腿上用衣服給我圍了一個窩,我就趴在那裏睡覺。過了一會兒,胡子將我搖醒,讓我抬頭看車的前窗。我看向車窗的第一眼,真不相信那是真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張明信片。

幾條淺綠色弧線之上露出的一片濃濃的、平靜的深藍色,在那深藍色旁是粉紅色的岩石,連接地麵的大山高聳入雲,在山上還有閃著銀光的雪。胡子說,那就是賽裏木湖。車在跳著,我在使勁兒捕捉著感受,無論怎樣做夢或想象,我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景色。我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努力搜索著記憶,電影中阿依古麗要當選大隊長時,人們唱著歌在湖邊采花的景象也不是這樣的。

胡子見我傻愣著,又提醒我說:“看,多美!”而我心裏在努力讓自己醒過來。車停在了那幾條綠色弧線的頂端,那是高處的一個緩坡,在它向湖的坡麵上有兩頂哈薩克人的氈房。我們從車上下來,四周一片寂靜,我向更遠處看去,幾百裏湖麵都在我的眼底,還有那幾座將倒影印在湖麵上有積雪的山。

站到地麵的瞬間,我突然醒了,心猛地**了一下,完全被這種美給震撼,呆在了那裏。胡子在我身邊吸著氣,依然說著:“太美了!”正在這時,從我們身後突然傳來了女人尖厲而婉轉的哭聲。那一瞬間的感覺奇怪極了,在美麗的畫麵中,流淌著尖聲的哭泣。

我倆猛回頭,看到身後的坡頂上,兩個身材微胖的穿布裙的哈薩克族女人正摟在一起痛哭,而且她們擁抱的方式很特別,身體離得很遠,互相把頭放在對方肩上,構成了一個金字塔的形狀。

正在我們感到吃驚時,女人們已經不哭了,她們離開對方的身體,相互微笑著問候,一同走進了帳篷。我們倆正感到莫名其妙,巴圖過來喊我們進去喝茶。剛才哭泣的女人,像我見過的所有哈薩克族女人一樣,在麵無表情地準備著奶茶。客人們在地毯上盤腿坐成一個半圓,有人端來洗手的盆,我們洗了手,卻發現沒有擦手的毛巾。巴圖告訴我們不能把手上的水甩掉,看人們將兩手耷拉著支在膝蓋上晾著,我們也如法炮製。

女主人拎出一塊在市場上常見的粉紅色條紋床單,裏麵包著許多的饃,那些饃被掰成一塊一塊的,有的已經幹了,有的還是濕的;有的是蒸的,有的是烙的。她打開床單並鋪平,將饃攤開,給每個人的茶碗裏倒上奶茶,客人們再自己加上幾塊方糖,人們一手拿起餅子或饃,一手端著茶碗吃了起來。我心想,怎麽剛吃了午飯,沒過1小時就又吃上了?

象征性地吃完一點兒食物後,巴圖說給我們安排了一戶人家,主人是個獸醫,懂一點兒漢語。胡子急忙問,我們去了要怎樣向人家表示,巴圖說送兩塊磚茶和一斤方糖就可以了。胡子又讓他教一句問候的話,巴圖說:“你們進任何人的家,都要彎下腰,用右手捂著前胸,說‘考通桑克’。”胡子就“考通桑克”“考通桑克”地練著,好在隻有四個字,不一會兒就記住了。

車沿著綠草中一條土紅色的路行駛到湖邊,又沿著湖走了一段,最終在一頂氈房前停了下來。我看到氈房門口有一條黑狗,看到有車到來,嚇得躲到人群的後麵。

一行人下了車,步行上坡來到氈房前,那狗竟一聲沒叫。小黑狗一副受氣包的樣子,尾巴夾得緊緊的,溜到氈房後麵去了。同行的同誌向女主人問好,我們隻是跟隨著大家彎了彎腰,胡子剛學的問候語也沒派上用場。

進了氈房,巴圖像到了自己家一樣,斜躺到地毯上,其他幾個人也隨意地坐在那裏聊天。家裏隻有女主人和一個5歲左右的小男孩。女人在外麵生起火堆,不一會兒就端著一個上麵小下麵大的白鐵皮奶茶壺走了進來。巴圖趕快盤腿坐起。跟前一個氈房相同的程序,女主人拿出床單包裹的饅頭、餅子和方糖,人們又開始吃饃,喝奶茶,聊天。我問巴圖,是不是每遇到一家人都得這樣吃一通?

還沒等巴圖開口,身邊的人就搶著解釋說,這是這裏的風俗,隻要來了人,不管是否認識,都要喝茶。我問剛才那兩個女人為什麽哭,他們說,這也是這裏的禮節風俗,親戚好久不見,見麵要這樣假裝哭幾聲來表示想念。

這是一個重感情而好客的民族,可我們麵前這位進進出出的女主人卻一直沉著臉,巴圖說這是給我們安排的人家時,我心裏感到有些難受,覺得人家可能不高興留我們住在這裏,這頓茶我們喝了很長的時間。

黃昏,太陽在對麵的山後射出幾道光,直直伸向天空,一會兒完全消失不見。黑乎乎的山鑲著金色的邊,深藍色湖麵上像鋪了一層淺藍色的塑料膜。從氈房到湖邊是一段下坡路,所以湖麵處在水平視線之下。我不敢亂動,不知道主人家的規矩,女主人也不過來跟我們搭話,好像她不怎麽懂漢語。中間我上了一次廁所,看到氈房後麵是一麵長著鬆林的山坡,開滿了魯冰花,這裏簡直是詩歌中所描繪的美好居所。

我的卡孜姆大哥

一會兒,門口一個黑影閃過,進來一個大漢,寬寬的肩膀,臉在背光處隻能看到一口白牙。女主人也跟進來倒茶,後麵還有一個長得不怎麽好看的長辮子姑娘,還有兩個大一些的,十一二歲的男孩。

巴圖用哈語向來人介紹我們,我倆趕緊彎腰施禮,這時胡子大聲說了一句“考通桑克”。可話音剛落,帳篷裏就爆發出了大笑聲,連女主人都笑得蹲到了地上,小孩們哈哈地笑著跳了起來,我倆則是一臉蒙,看著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男主人笑著坐到地毯上,說:“你嘛,說錯了,你說的是打屁股。”我倆大吃一驚,此時別提巴圖有多得意了,幾人又是一陣嘰裏咕嚕,巴圖一定是在向男主人講述這出喜劇的精心準備和設計過程。我們完全相信了在阿勒泰聽來的故事,認為哈薩克族人不會開語言的玩笑,可後來想想人家巴圖其實是蒙古族人。

這出鬧劇給帳篷裏添了許多自然隨和的氣氛,我們也變得不再拘束。不一會兒男主人雙腿夾著一隻羊,羊頭衝著屋裏,雙手抓著羊角,出現在了氈房門口。巴圖說這是歡迎客人最隆重的禮節,這時我的心才算完全放下,主人是歡迎我們的,但不是用表情而是用行動。

卡孜姆大哥不見了,想必是在外麵宰羊,我不能多想羊的事情,總覺得它溫柔而可憐,內心平靜後困意襲來,想要趕快睡覺。看看表已快10點,這裏天黑比寧夏要晚2小時,等羊宰好,收拾好,做成飯,可能最快也要到夜裏12點,巴圖就打算等吃完晚飯後再回去。

氈房裏點了燈,大家坐著聊天,一會兒男主人進來了,坐下時告訴我,在吃飯時女人應該坐在右麵,男孩坐在左麵,長輩坐在中間。我趕快爬過去和他的妻子和女兒坐在一起。主人一家不停地忙碌著,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端上來兩大盤麵條,氈房中煮著那隻羊的大鐵鍋也飄出了香味。

羊頭先被用盤子盛著端到大家麵前,巴圖用刀子將一隻羊耳朵割下來遞給我。我不知道該怎樣接,沒有碗,一時為難地看向胡子,胡子說用手拿著就行。巴圖說最尊貴的禮儀,是主人把羊頭端上來,羊嘴衝向客人,最尊貴的客人動第一刀,割下一隻羊耳朵,會轉獻給他認為更加尊貴的客人,如同獻哈達一樣。

我很榮幸地接過羊耳朵,想把它給小男孩吃,但又不敢遞過去,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不禮貌。隻好自己吃了下去,這是我吃的唯一一隻羊耳朵。

之前我們有過吃手抓飯的經曆,但如何在沒有筷子的情況下用手把麵前的麵條遞進嘴裏,仍然是擺在我和胡子麵前的難題。主人和巴圖的同事似乎已在等著我們出洋相了,男主人友善地張大嘴巴笑著看向我們。女主人這時悄悄碰了我一下,拿起一塊肉,在盤子邊緣用幾個手指一收一收地將麵條集成一撮,捏起來後,用大拇指一推就放進了嘴裏。我領會後剛要照做,就看到胡子正在用三個指頭抓起一撮麵條,麵條哐裏哐啷吊在那裏,他正在想辦法遞進嘴裏。最後,在大家的笑聲中,胡子仰起頭,高舉手臂,將麵條尾端先遞進嘴裏。由於瞄不準,麵條在嘴巴周圍又遊**一番,滴了他一臉的湯汁,狼狽極了。

我想胡子還是挺聰明的,他沒有將麵條直接送進嘴裏,那樣麵條耷拉下來就會把衣服弄髒。胡子的方法讓大家又樂嗬了好一陣。接著他們友善而耐心地教我們正確的吃法,其實方法並不難。我成功了,可胡子那粗笨的手指,怎麽也不能很好地將麵條收到一起,他的吃法也成了我們飯間的“佐料”。

這頓飯吃完已是淩晨4點,大家心情愉快,主人此時拿出一把琴,很像熱瓦普,但他們說是都塔爾。大家唱歌跳舞又是1小時,巴圖說要走了,我像依戀大人一樣有些不舍,心裏空空的沒了依靠。巴圖走時囑托我們不要隨便進山,說山裏不安全,說這話時我還回頭看了看房後那黑漆漆的山林。

送走巴圖,我裝出輕鬆的樣子回到氈房,主人家女兒這時已鋪好了被子,我看到別處都是一層褥子,而有一個地方卻鋪了三層厚褥子。正琢磨這是給誰鋪的時,男主人指著那裏說:“你們兩個,這裏睡。”我心裏又是一陣感動,正想要謙讓一下,胡子拉了一下我,我們就在那塊貴賓地盤上睡下。那一夜,我們和陌生男人、女人及孩子睡在一起,感覺卻是那麽自然。

卡孜姆的家庭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們看氈房門前是一片瓦藍瓦藍的顏色,以為看到的是遠處天空,女主人這時從門口走過,胡子說:“呀,她像是在天上行走。”因為氈房的門正對著斜坡,我們躺著看不到草地,隻看見了遠處的湖水。過了好長時間,我們才反應過來,門口的那片藍原來是湖水的顏色。

起床後,男主人招呼我們吃早茶,一家人又活躍起來。他們問我們叫什麽名字,在什麽地方,我們隻好說自己是從寧夏來的,麵前的主人似乎希望最好是來自北京。

當我說自己叫李躍春(注:我的原名叫李躍春)時,他們一家人說成了“樓妖蟲”。任憑我怎麽教,他們依然是“樓妖蟲”。徐曉平比我好一點兒,被學成了“徐燒瓶”。男主人也介紹自己的家人,他指著女主人:“這個嘛,我的女人,卡瑪古麗。”然後是18歲的大女兒:“這個嘛,阿依古麗,拍《天山上的紅花》時,下下來的,就叫了電影裏的名字。”我們趕快問什麽是“下下來”,他說:“羊嘛,下小羊嘛!”我們說那是“生下來”,他說:“下下來,一樣的嘛!”

卡孜姆接著指著大一些的男孩:“我的大兒子,卡斯特爾。”又指了指那個穿西服的小一些的男孩:“這個嘛,我的二兒子,間諜。”那個孩子眼睛裏真的閃爍著像間諜一樣的光芒,和那隻黑狗一樣,一副委屈的樣子。最後他指著躺在地毯上揪著被子、裝嬰兒撒嬌的小兒子,就是我們最開始見到的男孩,說“這個嘛,是我的高極”。他一定最疼愛小兒子,在介紹“高極”時,卡孜姆大哥臉上是掩飾不了的愉快和心醉,但卻故意裝出一副家有珍寶不示人的模樣,既幽默又可愛,我們一起大笑起來,但那個被叫“間諜”的孩子肯定懂這個詞的意思,他的眼裏露出了受傷的神情。

當時我還沒有孩子,也沒接觸很多孩子,根本無法體會被叫作“間諜”的孩子要經曆怎樣的痛苦和憂傷,眼裏才會露出那樣的哀傷神情。

後來搞了教育,我遇到過很多二胎家庭無法處理好老大情緒和認知的問題,幾乎每一個“老大”在有了弟弟或妹妹後,都會變成這樣一個“間諜”。觀察這些孩子,我才知道他們經曆了多麽大的內心恐懼和痛苦,有的孩子直接出現退化現象,開始變得遲鈍、語言遲緩、發呆、不能思考,甚至開始尿褲子;有些開始胡鬧,搞得大人不勝其擾。有這樣表現還算好的,這等於說明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向父母求助,向父母表達著自己內心經曆的困苦,以及那種深深的恐懼。

如果孩子的這種表達起不到作用,他們就會逐漸變得麻木,失去安全感。他們不認為自己是家庭的一員,擁有家庭的一切,他們也不認為自己具有與其他兄弟姊妹一樣的權利,應該同樣公平地獲得父母的愛護和需求的滿足。

他們最終會以兒童的方式,通過一些“陰謀詭計”,如偷吃偷喝,或搶吃搶喝,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讓自己獲得安全感和生存的機會。他們不再相信父母會愛他們,會像對待其他兄弟姊妹一樣對待自己,於是他們在小小年紀就學會以孩子的方式保護自己,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間諜”的樣子。

這一天男主人很晚才出去,隨後我倆也出門了,順著來時的路來到風景管理處看有沒有商店,打算買一些禮物送給卡孜姆大哥一家。

風景管理處是一間土房子,門鎖得緊緊的,在湖的那邊有幾座漂亮洋氣的平房,說是賓館,剛建好還沒有開放。我們看到遠處公路旁有幾頂方方的軍用帆布帳篷,就朝那裏走去。那裏果然是賣東西的地方,我們高興地發現不僅有磚茶和方糖,還有少量的蔬菜和一些生活用品。

我們高高興興地買了幾斤方糖和兩大塊磚茶回來送給女主人,女主人臉上露出愉快的神情,把這些東西收進氈房的一個櫃子裏。

中午也是喝茶,下午我倆跑向湖邊,湖水清澈,湖底的石頭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湖邊是差不多大小的帶白色條紋的扁圓形鵝卵石。我倆盤腿坐在草地上,靜靜地聽著湖水拍打岸邊的聲音,看著遠處那露著粉紅色石壁上麵頂著白色積雪的山,一時不知我們身處何處。

在這個周長有200裏的大湖周圍,一共有五座這樣的四季山,說它們是四季山是因為在夏季,在一座山上同時呈現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狀態,它們都映照在湖中,一同映入湖中的還有那在空中慢慢走過的白雲。

牧民們一天隻正規吃一頓飯,其他時間都是喝茶,而我們從小習慣一天吃三頓,每頓都讓肚子撐得溜圓。在這裏,我們每天如果不出去,就可能要陪不知從哪裏來的客人喝無數頓的茶,到晚飯前肚子總是不饑不飽的狀態,剛開始很不適應。

卡孜姆一家煮飯時在羊肉裏隻放鹽,不放其他佐料,但羊肉卻出人意料地好吃。喂羊時是要專門喂鹽的,胡子莫名其妙地饞鹽,於是老在人家喂羊的鹽袋子裏捏一撮鹽放進自己的嘴裏。

融入這個家庭

我們很快就和卡孜姆一家融洽起來,白天,我們出去轉,幾乎不回家;晚上,一家人吃完飯就唱歌跳舞,在這裏人們吃完飯後唱歌,就像歐洲人的飯後甜點一樣,都是必需品。如果在睡前不彈琴唱歌,我們就感覺像沒過日子一樣。

這裏的夫妻因為一整天都不見麵,夜晚又忙著唱歌,不說閑話,不出是非,也就不會吵架。大家都像植物生長一樣自然無求地過著每天的日子,每個人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父母也從來不會表達對孩子的不滿。

卡孜姆嫌我倆的名字不好記,就提議給我們起哈薩克族的名字,我倆大喜過望,我覺得少數民族的名字都比漢族的好聽,叫什麽都好聽,大家圍坐在卡孜姆的身邊,他是一家的中心,具有很高的地位。

卡孜姆指著胡子說:“你叫戛勒肯。”好聽極了,我們忙問是什麽意思,卡孜姆操著蹩腳的漢語解釋了半天:“這個嘛,就是到處走,喜歡亂走,不好好回家的那種人,浪子,浪子。”

胡子聽了滿臉喜悅,大概自己對浪子太滿意了,但卡孜姆大概覺得自己沒說準確,又補充“喜歡看風景的人”,我們高興地大喊:“太好了,太好了。”卡孜姆這才放下心來。他又朝著我說:“她叫阿依夏,月亮光。”這個大漢,心中的美和感情,真是出乎人們意料,他給我們起的名字都是我們最喜歡和向往的,而且和我們這種文藝青年所具有的詩情與浪漫都無縫銜接。

我真心喜歡極了自己的名字,如果不是別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哈薩克族的名字,而我又是一張徹頭徹尾漢族人的臉,我非要將自己的名字改成阿依夏不可,我雖然不像月亮光那樣純美,但我喜歡月亮光。

夜晚,在美麗溫暖的燈光下大家聊著天,我一回頭,發現阿依古麗和我的老公臉對臉,阿依古麗幹脆將兩隻胳膊支在胡子的腿上,在教他彈琴。

胡子是一個在這方麵守舊到可笑的人。結婚前,有一天他吞吞吐吐要跟我說事,讓我千萬別生氣。我拚命催著他講,他才低著頭,紅著臉說,星期三,一個女老師到他的房間串門,他到床下拿東西,爬出來時,不小心按到了女老師的腿。我問:“往後呢?”他說:“今天我回來時,心想見了你該咋說這事。”我失望地問:“就這些?”他說:“你看咋辦吧?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哈哈大笑,覺得他這個人可真是沒救了。

還有一次我跟媽媽一起從公廁出來,胡子見後眼睛瞪得老大,等單獨跟我在一起時,大聲問我:“你怎麽能這樣!”看他的表情我嚇壞了,以為自己幹了什麽人類無法容忍的事情,驚問他怎麽了?他說:“怎麽能跟你媽一起上廁所?”我不明白,問他為什麽不能。他說:“你那樣尊敬你媽,上廁所時看見了不能看的地方和動作。”我說:“那一起洗澡呢?”他說:“天哪!怎麽能這樣!”他又問我是不是跟學生一起洗過澡,我說在公共浴池經常遇到,可笑的是學生老認不出**的我。他驚得眼睛瞪了半天都不眨一下,我問為什麽不能。他說:“你在講台上神氣活現,學生想到你**的樣子,怎麽辦?”我說:“在我叫他們時,好像沒發現他們想起我**時的表情。”胡子聽了我的話,表情像見了最惡心肮髒的東西一樣,這讓我笑了好多天。

可今天在卡孜姆大哥家裏,他竟然能讓阿依古麗靠得這麽近,胡子好像忘了自己,阿依古麗也根本沒把他當作男人,但阿依古麗不教我彈琴,我的心裏還是有點兒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