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的錯誤觀念

我們的許多錯誤觀念均始於有關童年本質的真知灼見,形成於對兒童福利的合理擔憂。但是,當這些真知灼見被過分簡單化或斷章取義時,它們就可能會變成謬誤。當這些合理的擔憂被濫用或不加約束時,它們可能會適得其反。

過去幾十年的育兒研究文獻向父母們灌輸了一係列觀念,這些觀念往好了說是很容易被人誤用,往壞了說完全是誤導性的。我在本書中將要討論的一些誤導性觀念包括:在嬰兒出生的頭幾周母嬰之間的情感連接;兒童天生的脆弱性和不道德性;幼兒的能力不夠;早期的“創傷”經曆的危害,如未能完成具有挑戰性的任務;父母管教的無關緊要(有些人甚至說是有害的);“匆忙長大的孩子”所帶來的不安;責任的“壓力”和取得早期成就的“重負”;成年人需要幫助兒童保護他們的“神奇”思維;提升自尊的價值;以及單一的“以兒童為中心”的方法對教育和育兒的好處。

我們被引導著去相信,以前的大多數孩子傳統上有過的經曆—辛勤工作、嚴格的規則、始終如一的管教方法、其他人的宗教慶祝活動、對可怕的生活變遷和生死以及現實的不確定性的了解—可能會傷害年輕人,我們需要保護他們免受這些傷害。我們發現(相當準確地),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觀點和價值觀,但這種觀點卻讓我們聽從孩子的觀點,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們的情感,讓他們在道德混亂的海洋中毫無方向地漂**。

在我們所有的錯誤觀念的內涵中,都至少包含有一點點真知灼見。許多錯誤觀念都源自有真知灼見的兒童心理發展研究著作。其中有一些概念至少在傳授有關兒童本質的真知灼見或防止使用童工等有害實踐方麵有一定的價值。但是,每一種觀念的外延—也就是與公眾意識接觸的地方—都嚴重誤導了我們。當然,這不是這些觀念本身的錯誤,而是我們的媒體、眾多機構、某些專家以及大多數受追捧的育兒權威大師誤用了這些觀念。

例如,考慮一下母嬰親情連接的觀念—它認為,在嬰兒出生後的短暫時間裏,母嬰之間要麽永久性建立必要的、心理上的連接,要麽就完全無法建立這種連接。這種母嬰親情連接的謬論是重要的傳統“依戀”理論的不合理的衍生物。盡管沒有科學依據,這種母嬰親情連接的觀念迅速在受歡迎的作家和其他谘詢專家當中流行起來,盡管它遭到了嚴肅的學術界的反對,但它在整個文化中迅速傳播開來。不久,母嬰親情連接的觀點被用來驅使家庭參加奇怪的分娩儀式,給領養的孩子和殘疾的孩子貼上標簽,並讓忙得顧不上家的父母感到內疚。在第5章中,我將闡明母嬰親情連接是一個欺騙性的觀念,是對依戀理論的歪曲。然而,這個觀念盡管在科學上不被認可,但在大眾媒體上卻廣為傳播。

在帶有像《魔法歲月》和《匆忙成長的孩子》這種標題的書中,作者告訴我們童年是玩耍和浪漫的時光,不能被成年人世界的嚴酷現實幹擾。認為這樣做會扼殺孩子們初生的創造力;給孩子過重的責任,就會讓他們“不堪重負”。給出這樣警告的根據,是相信孩子是脆弱的物種,非常敏感,很容易心碎和受到影響。

這一觀念可以追溯到浪漫主義哲學家讓-雅克·盧梭(Jean Jacques Rousseau)。然而,在兒童發展研究中,它並沒有得到證實。在第6章中,我將闡明兒童在心理上是有彈性的,他們生來就具有廣泛的能力、美德和親社會傾向。孩子們能夠自發地與他人進行建設性的互動。他們可以培養自己的玩樂精神,他們熱切地尋找關於現實世界的信息。他們需要成年人的指導來麵對複雜的生活,但不需要屏蔽現實的保護性氣泡。

有一種觀點認為,如果我們“督促”孩子去實現各種目標,那麽他們就會承受壓力,負擔過重,並不知所措。這與事實恰恰相反。即使在很小的時候,孩子就會發現追求才華、技能和知識是一種令人振奮的經曆。他們是積極的、熱衷於學習的人。我們越早開始引導孩子學習和實現目標,他們就越會自然地接受。我們越推遲這類活動的時間,他們就越有可能形成防禦的心理、適應不良的習慣和毫無建樹的興趣。承受壓力的孩子,更有可能是缺乏熟練技能的孩子,而不是在探索和實現目標的忙碌活動中茁壯成長的孩子。

至於創造力,我們的育兒專家譴責了要求孩子們成熟懂事的傳統學校教育對天然創造力的破壞。他們的觀點是,創造力需要自發的、未經訓練的衝動,而這些衝動可能會因為過於嚴格的管教而被扼殺。他們提出的解決辦法是以“以兒童為中心”,小心翼翼地對待孩子們的創造性工作,避免說出任何聽起來像是批評或指導的話。他們的理念是,如果要保護兒童與生俱來的天賦,我們就需要采取自由放任主義。按照這種觀點,培養創造力需要特別的關注、獎勵和許可。此外,這種天真浪漫的想法伴隨著一種決然的觀點,即孩子們應該隻學習他們內在感興趣的東西:外在的獎勵和其他激勵均與創造精神背道而馳。

目前,在我們的後現代文化中,這是幼兒教育的主導方式,幾乎沒有什麽好的替代方法。在第5章中,我會論述這種方法實際上源自盧梭的過時的觀點,並且是對皮亞傑(Piapet)等偉大的心理學家和裴斯泰洛齊(Pestalozzi)、蒙台梭利(Montessori)等偉大的教育家的深奧作品的曲解。現在,我們隻剩下在過於簡化的觀念上形成的大打折扣的教學法。其結果是抑製了孩子們發展真正的才華和技能所需要的鼓勵、激勵和建設性批評。

孩子們不僅要參與那些看起來輕鬆有趣的活動,還要參與那些能幫助他們脫穎而出的具有挑戰性的活動。為了獲得創造性技能,孩子們需要外在的反饋和獎勵,就像他們需要內心感興趣的東西一樣。他們必須學會堅持不懈地努力,即使事情變得困難和乏味。從長遠來看,當孩子準備好應對創造性工作中不可避免的挫折和單調乏味時,他們才會有最好的表現。

現在,每一位父母、教師和輔導員都確信,建立自尊是解決所有童年問題的“靈丹妙藥”。如果孩子們在操場上不受歡迎,那是因為他們缺乏自尊。如果孩子們在學校存在學習障礙,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尊。即使孩子們不守規矩、專橫傲慢,這也會被歸咎於他們缺少自尊。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在大眾媒體上看到:增強孩子們的自尊心。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要向孩子們保證,他們在任何方麵都是“非常棒的”。

在第4章中,我將闡述自尊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概念,它沒有實質性的成就作為堅實基礎。就像幸福一樣,它隻能間接地獲得。獲得幸福的途徑,不是通過追求幸福本身,而是通過積極參加活動,培養才華和技能,追求各種目標,不斷地超越自我。這適用於兒童,也同樣適用於成年人。這是與孩子們溝通的一個特別重要的原則,因為如果他們得到的隻是關於自己有多了不起的空洞讚美,那麽他們很快就會變得既不信任照顧他們的人,也不相信自己。

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們有關孩子們發展的錯誤觀念,往往是相互矛盾的。我們一方麵強調要增強孩子們的自尊心,一方麵卻告訴孩子們:他們還不夠成熟,還不能承擔真正的責任;讓他們做一些有用的事情會給他們增添太多的麻煩;他們需要利用空閑時間在繁忙生活的桎梏中“輕鬆片刻”。通過這種方式和許多其他方式,我們把孩子們當成嬰兒來撫養。這尤其具有破壞性,因為它剝奪了他們獲得有用能力的機會,從而毀掉了他們可能獲得自尊的所有有效途徑。也許最嚴重的是,關於青少年能力不足的荒誕觀念會讓孩子們變得內向,無法朝著服務他人的方向發展。

在第8章中,我會談論在各個時代和世界各地,孩子們是如何被要求為其家庭提供各種重要幫助的。他們被安排做家務,照顧年幼的兄弟姐妹,並承擔照顧老人之責。他們會熟練地幹完這些家務活,並從中獲益良多。這些家務活讓孩子們與其他人,如老年人,建立了聯係,而這些人有很多東西可以教給他們。

我們對於“什麽對孩子們有好處”和“孩子們適合做什麽”存在一些誤導性的觀念。這些觀念讓我們心甘情願地縱容孩子們在購物中心閑逛或在電視機前打發時間,而不是讓他們幫忙做家務。現代社會的富裕生活讓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錯誤觀念行事,免除孩子們的家務勞動。錯誤的觀念和富裕的生活構成了一對邪惡的組合,危害著青少年的發展。

富裕生活和嬌慣縱容往往是相伴而生的,對孩子們來說,這就是優越生活不利的一麵。父母們往往傾向於讓孩子們得到“一切最好的”。不幸的是,有太多的父母將此解讀為免除孩子的責任,並給予他們不必要的特權。我們的“時代精神”並不支持這樣的觀點:對於孩子們來說,真正最好的東西是培養強烈個人責任感的機會。

這種嬌慣縱容甚至蔓延到了育兒的核心功能之一:管教孩子。正如我會在第8章中論述的,所有青少年都需要積極的、約束性的管教。如果孩子們要學習有用的技能,那麽他們就需要自律,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天賦。當他們違反社會規則(每個孩子都會時不時地這樣做)時,他們還需要遭到堅定和前後一致的管教。在這兩種情況下,孩子們同樣需要有責任感。然而,在當代育兒標準中,這些做法卻遭受質疑。人們普遍認為,孩子們的活力、創造性天賦及其自我意識可能會被太多“傳統過時”的管教削弱。現在,有人強烈主張,我們應該跟孩子們講道理,而不是強迫他們服從;任何形式的服從都應該有內在的動力做支撐。我們害怕讓孩子們通過艱苦的練習來學習掌握一項技能,因為我們擔心單調乏味的工作會抑製他們的靈性。同樣,我們擔心嚴厲的懲罰會挫敗孩子們的精神。我會在第5章中闡述我們是如何陷入嬌慣縱容的錯誤概念中去的,並闡明它們不利於孩子們的能力和品格發展。

有關兒童本質的謬論導致的最令人沮喪的結果是,我們不會與孩子談論精神方麵的話題。我們的沉默不語源於認為孩子能力不夠的謬論。許多人認為,向孩子傳授宗教和道德準則是徒勞的,因為他們無法理解這些準則。在當今許多教育環境中,針對孩子們的精神教育已經簡化到了讓人難以發現其有任何意義的地步。我們不相信孩子們的智力或注意力持續時間足以讓他們認真思考超然的價值觀。我們會盡量不把別人的崇高理想告訴他們—或者,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心中充滿歉意。而對兒童發展研究的錯誤理解又為我們這樣做給出了正當理由,因為這種錯誤的理解認為兒童無法思考抽象的事物。事實上,孩子們對永恒的生死之謎是很著迷的,一點兒也不會因為談論它們而感覺受到威脅,而且他們渴望參與這樣的討論。正如我將在第4章中所闡述的那樣,孩子們善於接受精神觀念,向往超然的真理。這可以讓他們在生活中增強目標感,並獲得道德使命感。

就像任何時代的孩子們一樣,當現在的孩子們在有目標感的文化氛圍中成長時,他們也會有上佳的表現。在現代社會,仍有許多地方具有這樣的文化氛圍,仍然有許多青少年在茁壯成長。但是,整體的趨勢令人感到不安,因為在現代社會,大多數時候這些趨勢的方向都是錯的。這並不是說現代性本身就是錯的,也不是說文化進步就必須與成長中的孩子永恒的精神需求對立。精神需求可能通過一種完全現代的方法得到滿足。事實上,唯一現實可行的辦法就是這樣做。

本書的最後4章從孩子的心理和精神需求以及他們將要繼承的現代社會出發,提出了撫養孩子的指導方針。我根據傳統實踐和現代兒童發展研究成果總結出了這些指導方針。這些指導方針的基礎觀念在時間上既有追溯性,同時對未來也有指導意義。

這些指導方針與許多現當代的智慧相悖,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回到被我們浪漫化的過去。例如,這些指導方針並沒有提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觀念。它們不建議讓孩子回到城鎮工廠或家庭農場做童工。它們不建議我們忽視在過去一個世紀裏學到的有關兒童內心想法和感受的所有有價值的東西。相反,這些指導方針利用現代的知識和洞察力來呈現一直以來的標準。它們的提出充分借鑒了我們對於艱難成長的兒童和青少年的最新認識。因為今天受到威脅的正是這些孩子,我們必須圍繞這些孩子來談。我們必須幫助他們為未來作好準備。為此,我們必須提出一種新的方法,讓它既包含古老的智慧,又有適應時代變化的靈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