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篇——人應該有尊嚴地生活下去
樋口 我認為這也可能算是一個社會問題吧。您聽說過被稱為“戰後日本社會福利開創者”的一番瀨康子女士（社會福利學者，1927—2012）嗎？
上野 當然聽說過啊，隻不過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她。
樋口 對於我來說，她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前輩，她教會了我很多。就在我們創立“讓老齡化社會更美好之婦女會”時，她也鼓勵我們道：“這是一個優秀的協會”，還曾經來為我們做過演講。後來她因為中風而長期臥床，一直到去世為止，她在**度過了大約10年的光陰。其間，她謝絕了所有的親戚、同學的拜訪。所以在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有些人在臥床後，就會謝絕一切社交。
上野 聽完您的這個故事後，我倒是想起了三木睦子女士（社會活動家，1917—2012）。我們曾經想拜托三木女士出席我們的某一場活動，卻被告知她那段時間不見外人，據說是因為患上了癡呆症。於是她就決定不再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之中，慢慢地從社會退出了。幾年後，我聽到了訃告。似乎許多名人都會在生命終結之前先終結一切社交。
樋口 是的，很多人都是這樣。
上野 對此，您怎麽看？
樋口 我覺得無法理解。跟您聊著聊著，我又想起了另一個類似的故事。我一直覺得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堪稱東京第一女性政治家。某天，這位女士倒下了。因為我和她的關係一直都很好，便提出想去看看她，結果被她的家人婉拒了。
上野 當時您認為她的家人是出於什麽原因拒絕的？
樋口 肯定是不想讓人看到她現在這種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樣吧。我能理解她親人的感受。我不知道，如果有那麽一天，我的女兒會怎麽對外說明。但我會事先告訴她，如果我願意，就讓我見見對方。
上野 說起來，長穀川和夫先生在對外（製作了長穀川癡呆量表的癡呆症專家，1929年生）宣布自己身患癡呆症後，依舊願意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中，鶴見和子女士雖然因腦梗而半身不遂，也願意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拍攝視頻與眾人道別。
樋口 鶴見女士真是一個非常偉大的人，她在臥床之後還寫了一些短歌。我前麵提到的那位前輩，後來就收到了她的遺稿集。我讀了以後，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其中有一篇文章寫的是她從前與丈夫一起去北歐旅遊時的見聞。她看到當地的高齡老人們坐在由政府出資建造的設施中開心地聊天時，感到十分羨慕：“這才是最理想的晚年生活啊。我希望日本社會也能給那些逐漸被剝奪自由的老年人以更多的關照，讓他們能夠不被社會所遺棄，能夠不必遮遮掩掩而長久地生活下去。”就在她患上腦梗的不久之前，還在因這樣美好的畫麵而感慨不已。這讓我非常感動。“透明和長久”真的太重要了。
上野 但是很可惜，哪怕她都在書裏這樣寫了，她的家人也依舊將她與社會隔絕了起來。
樋口 據說她的丈夫很疼愛她，他們堪稱模範夫妻。
上野 那能叫愛嗎？把憔悴的妻子藏得嚴嚴實實的，不讓別人看到，這能算是愛嗎……
樋口 她的丈夫也已經去世了，現在是打聽不到他當時的想法了。
上野 在過去的那個年代，家裏如果出現患有癡呆症的老人，都是要對外保密的。哪怕是因腦梗而臥床不起的老人，也隻能被關在屋子裏，不讓其他任何人進來探望。在護理保險出台之前，這些老人是沒有機會見到外人的。
樋口 很難想象一個老人會被家人關得如此嚴實。但話又說回來，這些老人也沒有能力表達自己意見了吧。
上野 是啊。除了老年人之外，LGBT（性少數群體的總稱）和性暴力受害者問題的逐漸浮現，也讓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其實我挺不能理解的，為什麽要藏著掖著呢？
樋口 之所以會藏著掖著，其實還是占有欲在作祟。這裏所說的占有欲，其實就是控製欲。雖然說家人無疑是最重要的，但許多家人卻也借著“個人信息”之名，貿然替本人做出決定。我正考慮在自己生前指示書中交代好“即使我臥床不起，也願意接受他人的探望”。我覺得，“老”和“死”都應該包含在“家庭”和“血緣關係”之中，這與人的社會性質毫無關係。
家人重於本人的日本
樋口 加藤靜枝女士人生的最後4年是在醫院裏度過的，每年一到生日，很多人都會到她的病房裏陪她。因為她的女兒總說“隻要有人來看我媽媽，她都會很高興的”。但她會先拜托我們不拍照，也不對外透露任何關於探望的事情。那句“我媽媽會很高興的”真的打動了我。
上野 那時候，您一定希望將來您的女兒也會這麽做吧？
樋口 是啊。我希望她能在我想見朋友的時候聽從我的意願。雖然子女可能都不願意讓外人看到自己母親的窘態，不過對於想見的人，我還是很希望能再次見到的。
上野 有想見的人，但也有不想見的人吧。
樋口 那就列個清單，寫明謝絕入內人員清單。（笑）能在那段時間經常到加藤女士的病房裏探望她，其實我一直覺得這是件很榮幸的事情，我相信加藤女士當時一定也很高興。所以我一直都有一個疑問，人在臨終前，究竟是否應該將關於自己的一切決定權都交給家人？不過這些言論在家人看來，或許都是局外人不負責任的發言吧。畢竟對於日本人來說，家人總是比本人重要許多。
上野 古人的壽命很短，許多人在壯年就已病故。如今隨處可見高壽老人，人們不得不接受從壯年走向衰弱的現實。不願意讓外人看到父母衰老的模樣，在我看來，實際上就是不願意接受年老的父母。但每個人都會老的不是嗎？
(1) 日本五大電影公司之一。——譯者注
(2) 1963年。——譯者注
(3) 日本居民需要輪班清理小區垃圾。——譯者注
(4) 八嶽是指橫亙在日本關東地區西側的山梨縣與長野縣之間的火山群，最高峰海拔2899米，是日本著名的旅遊勝地之一。——譯者注
(5) 密閉、密集、密接。——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