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篇——隻有收入穩定,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上野 日本規定了強製退休的年齡,所以即便再留戀職場,終有一天也會等來那句“明天可以不用來了”。雖然如今的法定退休年齡是65歲,但很多人到了65歲也依舊神采奕奕。不過對於我和您這樣的自由職業者來說,就沒有退休年齡的限製了。據說我們這種自主選擇工作的方式又被稱為“零工經濟”,是一種符合信息化社會新潮流的新型工作方式。新冠肺炎疫情後,許多人發現在家辦公也完全不影響工作效率,於是就會覺得“為什麽非要每天去公司呢?”“為什麽非要趕上下班高峰呢?”在家辦公就會衍生出一個新的社會現象——能夠繼續工作的人,就無須再受退休年齡的限製。那麽也就出現了一個新問題:“該什麽時候停下工作呢?”

樋口 作為一個長期的自由職業者,我很明白其實這並不是我們能夠選擇的事情,徹底停止工作大概就是沒有工作委托我的那一天了吧。

上野 說到這個話題,我想起了橋田壽賀子女士(編劇,1925年生)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我不幸在將來患上癡呆症,或是行動不便,我希望能夠安樂死。”這句話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換言之,她認為如果自己無法接受工作委托,就相當於無法再為社會創造價值了,那麽也就沒有活著的意義了。

樋口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不過您退休前一直都在大學裏工作,想來與我們這些人的想法也是不同的吧。雖然我也曾在大學裏工作過將近20年,不過在那之前也經曆過一段很長的自由職業時期。橋田女士在30多歲離開鬆竹公司(1)之後,也一直都是自由職業者。對於我們而言,沒有工作無異於徹底被社會遺棄。

上野 但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碌碌無為的人了。

樋口 是啊,絕大部分人都是渾渾噩噩過完一輩子的。

上野 所以,我從來不認為不被社會需要的人就該結束自己的生命。

樋口 對於這種一輩子受人尊重的大才女來說,可能確實接受不了被社會遺棄的現實。不過說真的,她那句話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上野 說到對工作的放手,自然就不得不說說精力最旺盛的那段時期了。說實話,我一直沒有想過放棄大學裏的穩定工作。我在京都的短期大學裏工作過10年,在私立大學裏工作過4年,後來去了東大。在關西的那段時間,恰好就是日本泡沫經濟最嚴峻的那幾年,雖然也有很多人勸我辭職創業,但我沒有這麽做,因為一旦辭職,我就無法再憑喜好來選擇工作了。胸中縱有萬千丘壑,怎奈五鬥米逼人折腰啊,我見過太多這樣的案例了。

樋口 隻有收入足夠穩定,才有勇氣做想做的事。

上野 是的,我發現很多自由職業者,最終反而是一事無成的。隻有安穩的工作,才能保證我們一輩子衣食無憂啊。

樋口 我是從54歲起開始進入大學工作的,在39歲到54歲之間一直都從事的是自由職業,在那之前也在幾家企業工作過。那段時間恰逢日本企業發展的飛躍期,所以一路走來也得到了不少企業的諸多照拂。比如,我生完孩子後就從時事通信社辭職了,不過依舊在昭和38年(2),也就是我30歲的那年,成功加入了學研社。幸運的是,那時的日本還處於戰後的經濟複蘇期,壓榨女性兼職人員的壞風氣尚未在日本企業內出現。所以30歲且初為人母的女性也能成為企業內的正式員工。

上野 您剛才的這段話,真是珍貴的曆史見證啊。

樋口 那段日子還挺有意思的。我當時應聘了幾家公司,雖然不是每家公司都願意錄用我,不過麵試時的問題特別有意思。一開始,我是以臨時工的身份去了一家研究所,後來我從一個與我同一天被錄取的男同事口中得知,我們可以通過參加人事部的考試轉正。於是我向人事部負責人說明了自己希望長期在此工作,並希望參與考試的想法。結果那位負責人卻告訴我:“你不知道嗎?想要成為我們正式員工的女性,都要先簽下如果結婚立即辭職的保證書。”那我可就不願意了。(笑)辭職後,我又去了學研社應聘。筆試雖然通過了,但在部長麵試的環節說明了自己已經為人母的事實後,人事部部長告訴我:“我們公司有項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女性懷孕4個月之後必須自動辭職,所以我們暫時不會錄用有孩子的媽媽,您請回去吧。”幸虧當時的我沒有退卻,否則就不會有今天了。我覺得這種規定實在是不可理喻,便立即反問道“貴公司是一家麵向保育領域的出版社,那麽這種將母親視角排除在外的行為,真的有助於公司的發展嗎?關於這個問題,我很想聽聽您的高見。”結果,我被錄用了。

上野 您去工作後,孩子誰來照顧呢?

樋口 我媽媽,我也趁機和她住到了一起。好在她老人家給我搭了把手,我才能安心工作。

上野 要不是外祖母,您這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可就太難了。

想辭職卻辭不了的人越來越多了

上野 回到剛才那個話題。對於上班族來說,退休年齡是固定的。但隨著自由型工作方式的逐漸盛行,將來可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自主退休。我身邊有不少醫生就因為放不下工作而倍感焦慮。他們很擔心自己年紀大了以後會出現誤診或醫療事故。

樋口 所以我覺得強製退休的製度非常合理。要不是不得不退休,估計很多人根本停不下手頭的工作。

上野 如果選擇自由職業,也隻能自行決定退休年紀了。按您剛才的話來說,就是沒了委托就意味該退休了是嗎?

樋口 我想,是這樣的。因為沒有委托就意味著不再有人需要我了。不過護理等行業就麵臨著嚴重的人手不足問題,如果不聘用那些六七十歲的老人來擔任護工,日本的老齡化和護理勞動力不足都將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

上野 護理行業早就已經出現了六七十歲老人的身影。迫於生存,他們不得不努力工作。

樋口 的確,在自身和社會的雙重原因下,他們不得不繼續工作,而且這種現象可能還會持續很久。沒辦法,這些行業根本留不住年輕人。

上野 護理行業除了勞動條件過於惡劣之外,退休後的養老金也比其他人低許多。於是就出現了許多您剛剛所說的“貧困奶奶”,想辭職卻無法辭職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多。我指導的學生曾寫過一篇名為“單親媽媽的晚年期許”的博士論文。針對單親媽媽的晚年期許進行調查後,得出了“單親媽媽對晚年沒有期許”的結論。那麽,她們的晚年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都說寒門難出貴子,這些貧窮老太太的子女一般也無力贍養父母,那麽這些單親媽媽也就不得不“工作到倒下的那一刻”。如今,中老年女性是護理行業的主力軍,而她們也非常擔心沒有收入來源之後該如何生活。所以,什麽時候停止工作取決於每個人的經濟狀況。日本應從政治層麵徹底解決這一社會難題。

樋口 想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那可就得下點兒猛藥了。例如《超高齡社會應對法》中就規定了國家將征收一定比例的資產稅,以保障用於國民福利的資金來源。否則,老年人間的貧富差距就會越來越大,出生率也會逐漸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