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事篇——為了不讓後人操心,提前把事情想好

上野 您百年之後會葬入樋口家的祖墳嗎?

樋口 不會的,我會回到自己家,也就是柴田家的祖墳。我的第一任丈夫出生於長野縣的樋口家,算得上是百年世家了,子孫遍布縣內各地。族譜記載他們的祖先是一位平家落人(9),好像是叫樋口次郎什麽的吧,有記錄的後代就有幾百人了。

上野 這八成也作不得數。(笑)畢竟江戶時代出過很多倒賣族譜的案例。

樋口 其中,樋口本家與另外兩個分支被視為三大名門,隻有這三大族的子孫才被允許葬入位於長野鬆本的,占地多達兩座山的祖墳中。兩座山被鐵柵欄圍得嚴嚴實實,隻留有一扇鐵門可供進出,這扇鐵門的鑰匙掌握在三大族族長手裏。我丈夫阿敦和他父母的墓就位於半山腰上。

上野 那麽您第二任丈夫也是埋在祖墳裏嗎?

樋口 他親自為先祖撿骨移葬,但自己並沒有進入祖墳。所以我把他“帶在身邊”了。

上野 現在也帶著?

樋口 對,現在不是流行合葬墓(10)嗎?我把他的骨灰分成了兩份,八分之一埋入合葬墓,剩下的一直都由我保管著。

上野 那您以後打算怎麽辦?

樋口 這可以算是我這輩子最後一項任務了吧。雖然現在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很多事都做不了,不過我一直都在思考把我的第二任丈夫和我合葬,盡量減輕孩子的負擔。這也是我安排的最後一項後事了。我的第二任丈夫曾經說過:“我已經把自己家裏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會再有什麽需要你操心的事了。”可他偏偏把自己給忘了,他先死了,我不是一樣要操心怎麽處理他的後事嗎?(笑)

上野 他寫過遺囑嗎?有沒有交代過要埋在哪裏之類的?

樋口 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的遺骨這件事了,包括我自己也沒想過。

上野 那可真夠您操心的了,人的身後事本來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對於我這個百無禁忌的人來說,有時候真是無法理解怎麽就非要給自己找這麽件麻煩事呢。

樋口 因為如果我們不操心,操心的就是後人。每個人拿出八分之一的遺骨埋入合葬墓內,這是與已故東洋大學校長磯村榮一先生的一位學生相熟的一間寺廟提出來的新型安葬方式。葬入其中的所有人都是生前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和血緣。隻不過想加入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規定隻允許每個人拿出八分之一的遺骨葬入。

上野 我很好奇,為什麽是八分之一?不過這也挺有趣的,雖然身體不能被分割,但遺骨可以啊。所以如果生前與許多男人交往過,死後就可以將遺骨分成好幾份,分別埋入每個伴侶所在的墓中了。

單身人士的墓葬

樋口 您想過自己的身後事安排嗎?

上野 我們家族的祖墳在一個比較偏遠的地方,所以前一陣子,我哥哥遷過一次祖墳,也沒讓我承擔任何費用,所以我就覺得他是想讓我自己安排後事了。我在一篇小短文中提到了這件事,不知怎的就被我哥哥看到了,然後他就跟我說:“我可沒這麽想過,你也可以埋進來啊。”(笑)但我對墳墓也不感興趣。

樋口 如果您的兄長這麽說,那我覺得您就答應了吧。

上野 但我接受不了把自己的遺骨放在陌生的墳墓裏,所以我留了遺囑,想把自己的骨灰撒向大地。當然,我也指定了撒骨灰的地點。我聽說有些人要求後人把自己的骨灰撒進美麗的衝繩海,不過我可不會提這麽麻煩的要求,就近就好。您願意把您先生的骨灰撒向大地嗎?

樋口 這聽起來似乎挺麻煩的,更何況我也走不動了。

上野 其實沒有您想得那麽困難。您隻需要每次出門的時候往山上或是海裏撒一點,慢慢就撒完了。其實不用考慮撒骨許可之類的麻煩問題。說起來,加納實紀女士(女性史研究者,1940—2019)不久前也去世了,據說她在加納家族祖墳旁建了一座新墓,墓碑上刻著“信實”兩個字,分別取她與先生兩個人名字中的一個字組合而成。她說與丈夫“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所以才建了這麽一座夫妻墓。不過有一點我不太理解,或許他們生前的確非常相愛,但如果墓碑上隻寫了這麽兩個字,不就意味著他們不會與孩子合葬了?他們是想死後也過二人世界嗎?

樋口 對了,您準備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哪裏呢?

上野 京都大文字山裏的那個,往“大”字上加上一點就會變成“犬”字的地方。我的寵物(愛鳥)就埋在那裏。所以我也希望我的骨灰能撒在那裏。很早以前,我就委托過朋友幫忙撒骨灰了,這點兒忙,我想他們還是願意幫的。我每隔幾年就會改一次遺囑,畢竟人與人的感情是會變化的,男人也會變。(笑)

如何對待法事?

上野 我聽說,我們老家金澤地區的葬禮習俗最近變得很奇怪。比如有親戚朋友去世的時候,就要先找出自己家辦白事時對方出了多少錢,就連幾年前的舊賬也都一五一十地記在人情簿上。這一次送出的禮金隻要與當時收到的禮金等額就可以了。我真是太驚訝了。

樋口 石川、富山和新潟一帶都是這樣的。原來您老家也這麽封建啊。

上野 所以我逃出來了呀。

樋口 我有一個朋友,出身於富山一帶的豪門世家。他告訴我,當地有老人去世時,他們家都會先翻出30年前他曾祖父去世時的人情簿,找出當時這家人的禮金金額,然後轉換成當前的市場價,送去等值的禮金數。

上野 這是北陸地區的傳統嗎?名古屋應該沒有這種習俗吧?

樋口 名古屋最有名的是“嫁女兒”,真的非常誇張。我父親是名古屋人,他平時管我哥哥叫“小子”,小的時候經常聽他說“我家小子將來一定要娶個名古屋新娘”。

上野 是名古屋情結嗎?

樋口 不是,是因為名古屋新娘的嫁妝非常豐厚。

上野 這樣啊。您對忌日怎麽看?過去有“50周年忌日”活動的說法,不過我覺得大部分家庭都不會堅持到50年,就連30周年都夠嗆吧。

樋口 不過我們家倒是不久前剛為先母操辦了“50周年忌日”活動,因為寺裏的大師有這麽交代過。

上野 咦,寺裏的大師還會交代這個啊?您家是檀家(11)嗎?

樋口 那倒也不是,隻不過我們家的先祖遺骨都被供奉在東京的一座佛寺中,所以大師才會這麽交代。我們也不可能拒絕大師說“不用了,我們不需要”。隻能說“好的,那就麻煩大師幫忙安排了,幾月幾日我們的親友會有多少人到場”之類的。順便再布施一點香火錢給他們。

上野 您的女兒將來會為你操辦忌日活動嗎?

樋口 她肯定不會的。(笑)什麽1周年忌日、3周年忌日之類的,我都不需要。隻要她定期清理我的墓地就可以了。我女兒說過“我要和我的貓一起舉行樹葬”,可見每一代人的思想觀念都是天差地別的。

(1) 作者當時年紀為87歲,她同一屆的高中同學也大都是同齡人。——譯者注

(2) 時任東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在當時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但樋口女士依舊為了提高婦女地位和民主力量而勇敢發聲。——作者注

(3) 20世紀70年代日本社會開始討論“男女學生都要參加家庭課程”的問題。——譯者注

(4) Women's Action Network的縮寫,由上野千鶴子擔任理事長的合規性非營利組織。——譯者注

(5) 非營利組織。——譯者注

(6) 以75歲以上和65歲以上身體殘疾的老人為對象的醫療製度。——譯者注

(7) 類似後期高齡者醫療製度,是對65歲以上的高齡者以及40至65歲有特殊疾病者提供幫助的保險製度。

(8) 部會,日本的一種組織名稱,類似於小組委員會。——譯者注

(9) 平家的落難者。在日本曆史上,平家跟源氏有過戰爭,在接連戰敗之後平家的族人為了躲避追捕而逃亡到日本各地。——譯者注

(10) 日本流行的合葬是指與陌生人合葬,這種方式能省下單獨購買墓地的錢。——譯者注

(11) 屬於一定寺院而投信施之俗家。——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