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人承擔了所有

那以後連續好幾天,火哥都給雷大力發微信說:“不能來上班。”雷大力知道,是火嫂憋著一口氣,在拿火哥出氣。

這天,雷大力去附近的商業街辦事,當他開到通往商業街的小巷時,忽然下起了雨。巷子裏人來人往,人們撐著傘行色匆匆。雷大力的車子一下子熄了火,他下了車正要去檢查,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認真看了看,還真是箭箭媽火嫂。就看她站在一間美容店門口,渾身都是雨水地在給過往的白領們發傳單,本來下雨了大家都急著趕路,被她這麽一攔,都不耐煩地匆匆閃開了。

雨越下越大了,火嫂停了下來,看樣子今天發不完了,還是先回去吧。她一轉身,就對上了雷大力。

雷大力正在心裏抽打自己。他之前有好幾次開車經過這裏,好像都看到過火嫂,這裏美容院、健身房是不少,當然也有一些非綠色的。火嫂不去上班,老來這兒,很讓人起疑心啊。

這會兒雷大力比火嫂都尷尬,還是火嫂先走過來,但開口還是刺棱棱的:“破車又熄火了?當冤大頭都不舍得換車,該你背時。”

雷大力尷尬地看看遠方:“真的沒想到。”

兩人走到商鋪的屋簷下避雨,火嫂說:“中介公司我去了有幾十趟,那些學區房,要麽搶不到,要麽買不起……碰到這一套,我覺得是走了狗屎運,我剛剛把錢湊齊,咋個就遇到你嘛……哎,闖你媽個鬼(1)喲!”說完這些,火嫂恨恨地拿手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有點跟自己較勁的感覺。

雷大力從身上摸索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紙巾袋——還剩最後一張紙巾,遞給了火嫂。

火嫂擦著臉上的雨水,情緒稍微平複了一些:“雷哥,我騙老火說我來美容院工作了,其實我不是辭職,是遭辭退了……”

雷大力的心頭湧過一絲酸楚。他這段時間過得並不輕鬆,自己疲於奔命的時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別人也都在汗流浹背地生活。成年人的生活,哪有容易可言呢?

有些畫麵在雷大力的腦海裏快速閃過,他想到了火嫂從小便對箭箭要求嚴格,對此他和兒子還經常坐在一起吐槽火嫂;他想到了火嫂對火哥的惡語相向,自己每每看到,就會在心裏拿她和高亞君對比,然後暗自慶幸自己的老婆溫柔優秀、通情達理。但現在看來,誰又比誰高貴呢?自己不也是為了孩子上一所好的小學費盡心力,甚至不惜三番五次放低姿態、毫無尊嚴地去求陸總。這樣一想,雷大力就有點理解火嫂了。

時代的洪流推著每個人做出選擇,對錯難以置評。

火嫂繼續抱怨著:“我們那個小公司,新招哩妹兒都是碩士、博士,媽喲,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就我這個破學曆,我要是老板兒也會喊我各人(2)滾……首付哩錢我騙老火是借老同學的,其實是我哩遣散費……”

雷大力有些愧疚地說:“你失業了咋不跟我講嘛?”

火嫂的語氣軟了下來:“你對我們家已經夠意思了,我不能再麻煩你……雷哥,我曉得在娃兒的事情上,你一直對我有意見,我也不想逼他們兩爺子(3),我也累,有時候累得我躲在屋裏偷偷地哭,他們兩爺子都不曉得。我沒得辦法,我慌啊,我是真哩慌啊……”

越說越覺得心酸,火嫂的眼淚掉了下來,她看著巷子口的人來人往:“你看,他們都好忙嘛……所有人都在跑,你敢停嘜?”

雷大力也望向川流不息的人群,每個人都步履不停,疾步匆匆。

火嫂自顧自地說著:“房子哩事我不怪你,兩邊都是娃兒,要怪就怪我各人沒得本事……”火嫂看著前方,眼淚掉得更凶了。

街上行人如織,雨漸漸地停了下來,雷大力和火嫂坐在台階上,兩個人在這車水馬龍的街道旁,顯得格外渺小。

有一首歌這樣唱:“對抗現實,想要把日子都過成詩”,卻有多少心事不欲人知。

雷大力的生活和心事不是不欲人知,而是無人可說。

辦完事回到家,天還亮著,他獨自來到樓頂,看著逐漸下沉的夕陽發呆。

意識到雷大力已經出去很久了,雷小米不放心,於是順著樓梯往上爬,去找雷大力。他發現雷大力站在頂層的走廊上抽煙發呆。雷小米心裏有點慌,脫口喊了聲:“雷大力。”

雷大力聽到兒子的聲音,趕忙掐滅手裏的煙。

雷小米不放心地上下打量著雷大力,試探性地問:“你不會要跳樓吧?”

雷大力笑了:“我跳樓做啥子?”

“我可隻有一個爸爸啊,你不要想不開。”

雷大力又好氣又好笑,輕輕地彈了一下小米的頭,這是說的啥子話嘛!

雷大力想了想,然後認真地問小米:“我問你,如果幼兒園隻剩一份午飯,你和另一個小朋友都沒吃飯,你會咋個辦?”雷大力坐在台階上,把小米攬到身邊。

雷小米有些不解:“你在想啥子?”雖然不解,但雷小米還是思考了一下,然後認真回答,“如果他比我胖,那還是我吃吧。”

很好,這回答非常雷小米。

雷大力又問:“如果比你瘦呢?”

雷小米眼睛一轉,應該是想到了參照物:“你是說箭箭嗎?那我肯定都給他,他太可憐了。”

雷大力很是欣慰,兒子擁有善良和扶弱的美好品質,他忍不住打趣小米:“你還有點耿直嘛!”

雷小米對待這個問題很是認真:“箭箭是我兄弟,火叔叔是你兄弟,你說對兄弟一定要耿直。”

雷大力又問:“那你咋個辦?”

小米突然沉默了,短暫地停頓後,他說:“……我曉得你想問我啥子。”

雷大力愣住,小米站起身,趴在欄杆上,望著前方,緩緩開口:“我們把房子給箭箭吧,我們不能對不起兄弟。”

雷大力怕兒子覺得自己幹出了對不起兄弟的事,趕忙解釋:“不是我對不起兄弟,沒有你,我哪個都對得起……我沒有這個本錢噻。”

雷小米看著雷大力,雷大力糾結地望著遠處的高樓大廈。夕陽透過樓道照進來,父子倆站在那裏看著遠方。很顯然,兩個人都存著心事,但都不打算現在說出口。

第二天,雷大力便帶著火哥去中介公司做房產轉賣。

雷大力開著車,始終不發一言,副駕上的火哥欲言又止,一臉為難的表情。

車停在了中介公司不遠處的馬路邊,火哥終於開口了:“雷哥,這……我臉上都掛不住了,除了‘謝謝’我不曉得該說些啥子……”

雷大力遞出一張名片,說:“這是我兄弟夥(4)哩公司,正在招人,莫讓你婆娘發傳單了。”

火哥此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十分不好意思地接過名片:“這個,哎……”

上次見麵後,雷大力勸火嫂跟火哥如實相告,夫妻之間本來就應該相互扶持,共渡難關。如今看來,自己的話,火嫂是聽進去了。

不遠處傳來一陣吵鬧聲,雷大力和火哥抬頭,隻見一票人聚集在中介公司門口,拉扯著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員,情緒異常激動。

雷大力和火哥隱隱感覺要出事,於是跟著擠進去。

中介小李正堵在門口,不斷地解釋:“我們也沒得法子,決定不倒啊。”

雷大力抓住他詢問:“咋個回事?”

小李為難地說:“大哥,剛剛發布了新政策,開始實行多校劃片,電腦派分,你們這個小區被劃出實驗一小了。”

啥?

雷大力和火哥都傻眼了,激動的家長們嚷嚷著要中介解決,雙方在中介公司門口撕扯著,場麵十分混亂。雷大力和火哥見狀,覺得在這裏耗著也不會有什麽辦法,於是決定先回家。

雷大力把車開到樓下,沒有立刻下車。這是第一次,他不敢回家。他害怕麵對小米,更不敢看到高亞君的照片。終究是辜負了老婆的囑托,雷大力這樣想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席卷而來,仿佛再次體會到高亞君去世時的鈍痛。

深吸了幾口氣,雷大力決定告訴小米真相。“沒得事,天塌不下來,最起碼我還有小米。”雷大力這樣想著,突然間又有了幾分底氣。

雷大力上樓開門,小米正等著自己,見到他回來很開心。雷大力剛剛鼓起的幾分勇氣瞬間土崩瓦解。

他關上門站在門口,就那麽站著,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雷小米看出了老爸的反常,知道老爸肯定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於是用輕鬆的口吻說:“雷大力,有啥子事不能告訴小米哥?我不是說過會罩倒你得嘛。”

雷大力囁嚅著開口:“小米啊,那個實驗一小……不是,這個房子……學區房,可能沒得用了……”

雷小米一聽,隨意地擺擺手:“我還以為多大的事情,就這個啊。”雷小米什麽時候在乎過學區房?他在乎的是雷大力啊。他絲毫不覺得這對他來說是什麽壞事,但是老爸需要他開導啊。

經小米這麽一說,雷大力確實輕鬆了一些,甚至還衝小米笑了笑,小米見狀,幹脆跳下椅子:“雷大力,今天我請客,請你吃火鍋,要不要得?”

雷大力的心啊,一下子就熱了。小米哥,真的可以罩他了!雷大力不忍心再讓小米擔心,便爽快地答應了。

都商量好了要請吃火鍋,小米哥自然很上道地拿出了他的壓歲錢。

吃完火鍋回家的路上,雷大力接到火哥的電話,請他明天去家裏坐坐。雷大力猜到火哥跟火嫂說了新政策的事,也大概猜到了其實是火嫂想請他過去商量房子的歸屬問題——總要有一方接盤的。

深夜,待雷小米熟睡後,雷大力又獨自起身,點了一支煙,對著高亞君的遺像喃喃地說:“還得來一根,對不起嘛……”

新城街道,車輛穿梭,雷大力載著雷小米開往火哥家。

雷大力早上醒來嗓子就倒了,他一開口:“小米哥……”像老了30歲。

小米嚇出了豬叫聲:“咋個了?”

都是吃了火鍋的,雷小米一點事兒沒有,雷大力一夜間嗓子就啞了,很明顯是急火攻心啊。

“沒啥子事,昨天吃太多了。”雷大力啞著聲音說。他打開車載廣播,新聞主播那沒有什麽情緒起伏的聲音從電台中傳來:“為了促進教育資源流動和教育公平化改革,遏製學區房搶房、炒房的風潮,抑製房價的非理性增長,本市剛剛頒布學區新政,這使得教育和房產會逐步脫離,拚娃不再是拚房……”

每一個新政策的實施,都會伴有陣痛期,而學區房新政引發的陣痛期,才剛剛開始。

雷小米已經知道老爸昨晚那麽沮喪的原因了,有些問題可能不是一頓火鍋能解決的,現在老爸又要去火叔叔家吃飯,聽起來就像鴻門宴啊,電視上說,鴻門宴都是有去無回的,那老爸……雷小米撓撓頭,有點麻煩啊!

到火哥家後,火哥第一件事就是給雷大力揪脖子治上火,沒幾下雷大力的脖子上就現出幾條血紅的大印子。

客廳裏電視機一直在播新聞,餐桌上擺放著一個辣火鍋,湯料已經沸騰,滿屋子都是辣椒味,雷大力隻感覺有刀片在一下一下地拉嗓子。

火嫂開始往鍋裏下菜,幾個人的表情都有點絕望。

火嫂滿臉堆笑地對雷大力說:“雷哥,吃噻,你最喜歡哩牛油火鍋兒,專門給你弄哩。”

雷大力張口,嗓子已經完全啞了:“吃,吃不下……你們吃,你們吃……”

火嫂見狀,趕緊從櫃子上拿來一張CD遞給雷大力:“你失眠莫吃藥哦,聽這個,效果好得很。”

雷大力接過來一看,瞪大了眼睛:“胎教音樂啊?”

火嫂肯定地說:“我就是聽這個治好哩。”

三人陷入一種尷尬的沉默中,旁邊的箭箭和小米慢騰騰地吃著火鍋。小孩子嘛,隻要有好吃的,就很容易忘掉煩惱。箭箭平時習慣了家裏兵荒馬亂的氣氛,這會兒安靜了,他也不明白怎麽回事,盯著幾個大人左看看右看看,沒看出什麽名堂,幹脆努力幹飯。小米本來有點擔心老爸,但還是先被這個“鴻門宴”俘虜了,先“幹飯”為敬。火哥老年癡呆的老媽,坐在**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東西。

火嫂咬咬牙,決定開始商量學區房的事:“雷哥,你都幫我們到這個份兒上了,我都不曉得該怎麽說,那套房子,要不我們家就買了……”

雷大力啞著聲音接道:“哦,這個樣子啊……”

火嫂一看雷大力這反應,緊接著說:“但我們買下確實也沒啥子用啊!真哩,我們還有這套房子的嘛,四口人住起還蠻溫馨哩……哎,你說咋個辦呢?”

火嫂故作為難,雷大力看出了火嫂的意圖,沒有接話,而是轉頭問火哥:“你說咋個辦呢?”

火哥很尷尬,一邊是多年的兄弟,一邊是跟自己過日子的老婆。他很難抉擇,自言自語著:“你說咋個辦呢?”

癡呆老太太吃著一小碗菜看著電視,突然冷笑了一聲。你還真別說,老太太每次搭話,都能搭到點子上。

三個人又陷入尷尬的沉默,小米和箭箭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吱聲,繼續悶頭吃火鍋。

還是火嫂先打破了沉默:“前幾天我們遇到一個風水大師,他說死過人的房子也能轉運,對做生意哩老板兒特別好,我一聽,正適合你噻……我們就給你求了個好東西,放你屋裏……”火嫂說著瞄了一眼火哥,感覺他要反悔,趕緊抬腳踢了火哥一下,火哥這才為難地從桌子底下搬出了一尊佛,放在火鍋旁邊。

雷大力驚得都快坐不住了,事情都到這個份兒上了,看來沒得選擇了。

火嫂還在乘勝追擊:“雷哥,這套房子雖然不是學區房了,但總算是個家噻。”

火哥實在忍不住了,從一開始他的內心就備受煎熬,於是拿起佛想搬回去:“這樣真哩要不得……”

火嫂見火哥又想反悔,在桌子底下往死裏踢火哥。

火哥小聲嘟囔著:“我們再商量一下嘛。這樣真哩不好……”

兩個人拽著手裏的佛搶來搶去,雷大力更尷尬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甚至求救般地看了眼雷小米,無奈小米正在埋頭處理午餐肉,錯過了這個信號……

雷大力耐不住尷尬,借口肚子不舒服起來去上廁所。

衛生間裏,雷大力站在鏡前看著自己,火哥火嫂在外麵爭吵的聲音還是能傳到耳朵裏。

火嫂斥責火哥:“風水大師都說要得,你說要不得?”

火哥反問火嫂:“就算是大師,也得為別人考慮一下哈。”

火嫂又是一通連珠炮,火哥終於爺們兒了一回,一拍桌子,對著衛生間怒吼道:“雷哥,這件事你不用管,我們家的事,我自己處理!”

雷大力見實在躲不下去了,隻得從衛生間出來。氣氛已經壓抑至極,火嫂怔怔地看著火哥,眼睛裏已經被逼出了淚花,她一字一句地對著火哥說:“火春風,不要再遮掩了,人我來得罪,臉我也不要了,不仁不義都可以甩到我臉上來。雷哥對我們家哩好我心頭不清楚嘜?你想有誌氣,誌氣好多錢一斤?不是我嚇你,要是娃兒上不了學,再背一身債,我們家就真哩完了。”火嫂又氣又急,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說老實話,這段日子火嫂已經當著雷大力的麵哭了好幾回了。

雷大力內心也很煎熬啊,趕緊打圓場道:“哎呀,咋個還吵起來了!那套房子本來就是我哩,有啥子可爭哩嘛?來,喝一個……”雷大力伸手把佛放到自己身邊,舉起酒杯。

佛像這一放,雷大力等於徹底承擔了所有。

火嫂內心也無法接受自己的做法,但她真的無可奈何。她低頭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抬起頭來眼眶紅紅的,她站起身,端起酒杯,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對雷大力說:“雷哥,對不起。”

雷大力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哎呀,莫說這些……喝酒,喝酒。”

旁邊的火哥低著頭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全幹了,他實在沒臉看雷大力。

一旁的小米看著那尊鎮宅佛,在火鍋的騰騰熱氣之中,佛像若隱若現。他忽然想起那天去“少林寺”,噢不,是“文殊院”時,裏麵煙霧繚繞的樣子。這是他6歲半的人生需要理解的事嗎?

他才6歲半啊,他還是個孩子啊……

從火哥家回來,已是夜裏。雷大力站在這套已經沒用的學區房的陽台上發呆,突然,“砰”的一聲,估計是哪裏的水管又爆了。雷大力的內心已經毫無波瀾,他回屋裏去察看,剛走到衛生間門口,水已經流了出來,雷大力蹲下關掉了閥門,一轉頭,發現小米舉著那尊鎮宅佛,晃晃悠悠地放到了客廳的櫃子上。

雷大力剛想張口,小米突然直挺挺地跪下了,雷大力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隻見小米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雷大力看著兒子,目瞪口呆。

雷小米對雷大力說:“沒得事的,不上重點小學,我也能成為我自己啊。”

雷大力摸摸小米的頭,雷小米有時候懂事得讓他心疼,他不能逼迫小米,一定……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1) 闖你媽個鬼,四川方言中罵人語,意思是“倒黴”。

(2) 各人,在四川方言中代指自己。

(3) 兩爺子,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父子倆”或“父女倆”。

(4) 兄弟夥,在四川方言中泛指小集團中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