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你個措手不及

星期二,天氣晴。皇曆上寫著:宜簽訂合同、搬新房……

事不宜遲,雷大力一大早就來到了中介公司,著手學區房的事。

中介公司的玻璃窗上貼著琳琅滿目的學區廣告和樓盤信息,一排排格子間裏,工作人員敲著鍵盤、打著電話、不斷報價,聲音此消彼長,每個人都緊張地在跟時間賽跑。

一個中介小夥看見雷大力進來,顧不上放下手裏的自嗨鍋,衝過去拉住雷大力:“哥,找我呢!來這兒坐。”他不由分說地把雷大力領到會客區,這個客戶他就這麽搶下了。

“我叫李誌明,叫我小李就行。”小夥指指自己的名牌。

雷大力開門見山,開始谘詢學區房的情況。

小李插空拚命嗍幾口自嗨鍋,然後對雷大力說:“學區房提前三年就要看,你也太晚了噻。”

“所以我才來找你幫忙噻。”

這話小李聽得舒坦,但他也隻是個房產中介:“關鍵是現在的政策……哥,你本市戶口有的吧?”

雷大力一愣:“買房子還要戶口?”

小李馬上抓住了重點:“你不是本地戶口?那買不到學區房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雷大力有些急躁:“現在弄戶口還來得及不?”

雷大力真是沒想到,自己行走江湖這麽多年,有朝一日會被戶口困住。他十幾歲職高畢業,一路闖**,走到這裏,留在這裏,結婚生子,水到渠成,生活於此,理所當然啊!小米媽媽高亞君是上海人,研究生畢業時,不顧父親的反對跑來這裏實習,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逃離原本窒息的生活,而留在這裏,則是偶然遇見雷大力後的必然。

在雷大力的認知裏,幸福的人生由很多東西組成,愛情、婚姻、孩子……想不到還得有戶口。

小李琢磨了一下,擦擦嘴上的油說:“哥,有一個辦法,你考慮一下嘛。”

雷大力眼神亮了亮,問:“什麽辦法?”

“我認得倒一個女客戶,本城戶口,離過婚,有個娃兒,之前因為學區房太貴就放棄了。你們兩個欸,可以好生談一下條件,登個記,結個婚。”

雷大力震驚:“假結婚?穩不穩當哦?”

小李肯定地說:“放心,買完就離,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他似乎對這種事已經駕輕就熟。

雷大力還在消化這個消息。

小李拍拍雷大力:“就這麽定了,哥,你今天先回去,明天打扮得帥氣一點,來找我。”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雷大力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昨天他還在守身如玉,明天就要再婚了,但……

不過都是為了小米,亞君應該會理解的吧?

翌日清晨,雷小米正坐在馬桶上用力,就看到雷大力穿了一身稍微正式的衣服站在辦公室的洗手池邊,對著鏡子不斷地梳頭。他往左梳,不得勁,又往右梳,好像也不太行。

小米疑惑地問:“今天是什麽節日?”

雷大力不知該如何跟小米解釋,就幹脆賣了個關子:“跟倒我,等一下你就曉得了。”

雷小米狐疑地看著雷大力,有一種“總有刁民想害朕”的不好預感。

雷大力開著車,載著小米,在小李的一頓指揮下,繞過無數條街道,終於在一條逼仄的小街口停下。車開不進去了,他們隻能下車走過去。街道兩旁都是飯店商鋪,小李領著他們又是一頓七彎八拐地穿梭,終於在一座莊嚴的院子前停下:“就是這裏。”

雷大力納了悶,不是要“相親”,為啥子要來文殊院?

文殊院的大門還是相當氣派的,聞著撲麵而來的香火氣,雷小米抬起頭望向大門上的三個字:“少林寺?”

小李哈哈大笑。

小米發現了不對勁,幹脆撇撇嘴:“我還沒上小學,認錯了有什麽好笑?”

說得好有道理啊!

客戶就是上帝,小李是懂見機行事的,立馬嚴肅認真地說:“所以說學區房是剛需,小朋友,等你上了一所好的小學,就什麽都懂啦。”

他們走進去,廟裏香火旺盛,大殿外煙霧繚繞,很多家長都在燒香拜佛——有的家長低頭上香,有的家長跪在地上正舉著準考證默默念著保佑。他們並不會想到,多年後在上班和上進之間選擇上香的年輕人,和他們的孩子,可能是同一批人。

小李指著一個正舉著香的女人說:“就是她,她叫劉真真。我已經跟她說了大概情況,現在你過去跟她聊聊,我先回去了,談妥了直接來找我。”

雷大力點點頭,小李趕緊走了,去忙下一個客戶。

雷大力打量著眼前的這一切,他沒有立馬走過去,而是先觀察了一下正在虔誠禱告的家長們,才緩緩走到劉真真的身後。

劉真真衣著素雅,麵容消瘦,雖然沒化妝,但收拾得精致幹練。她雙手舉著香,十分虔誠地三鞠躬。

認真做完這一切,劉真真才轉過頭來,看見雷大力有些局促地站在那裏,她對雷大力笑了笑,雷大力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邊的雷小米看看劉真真,又看看爸爸,他挑了挑眉,不明所以,又覺不妙。

許願廊裏掛滿了紅燈籠,映襯著整個通道變成了紅色,好似通往結婚洞房的走廊。雷大力和劉真真慢悠悠地並排走著,氣氛有點尷尬,還是劉真真率先開口:“不好意思啊,今天大師幫我家孩子祈福,所以約在這兒了。你們做生意的,以前隻拜關公吧?”

雷大力趕忙應和:“是是。”

劉真真繼續說:“以後孩子上了學,得拜文殊了。對了,你家寶貝幾歲啊?”

雷大力說:“6歲半。”

雷小米跟在兩人身後,無精打采地走著,一路都撥動著燈籠。

劉真真道:“我女兒也在幼升小。聽中介說,你是喪偶啊?”

雷大力點了點頭。

劉真真又說:“我離異,但就我女兒那個爹……你就當我也是喪偶吧。”

雷大力有些錯愕,下意識地就想到了女人一個人帶孩子的辛酸,也好奇劉真真怎麽養活孩子,於是問道:“那……你做啥子工作?”

劉真真用調侃的語氣說道:“我的工作就是帶孩子,在幾個媽媽群混了個群主,平時群裏賣點課,賣點包,賣點化妝品,這不,連自己都賣了……”

劉真真有些心酸和無奈地笑笑,作為這筆金錢交易的買方,雷大力多少有點尷尬。

兩人走到走廊口站定,劉真真掏出打印好的合同遞給雷大力說:“價錢按照之前咱倆通過中介談好的,10萬。守著佛祖不談虛的,我這人特直接,而且這也是行情價,我不坑你……”

雷大力趕緊附和:“理解理解,規矩我懂,我也信菩薩。”

身後的小米默默觀察著兩人,看著他們簽字後互相交換合同,小米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劉真真打量了一下雷大力,用有點意外的語氣說:“你挺有錢啊,還買得起學區房。”

雷大力為難地說:“隻有點壓箱底的錢,本來想給店裏裝修的,既然要買學區房,那裝修的事,就先擱置吧……”

聽完這番話,劉真真直覺雷大力是個坦誠靠得住的人,這筆交易應該不會有啥風險,就索性提議:“要不咱下午就去登記?不過我今天見佛祖沒化妝,你不介意吧?”

雷大力聽了,下意識地用手弄了弄發型:“沒得事……時間要緊。”

兩個人邊走邊聊,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尊菩薩的殿門前。劉真真主動跟雷大力握了握手,愉快地說:“合作愉快!來,一起進去磕一個吧。”

雷大力和劉真真一起走進去,跪在殿前,在一尊金光燦燦的菩薩像前,兩人一起磕頭叩拜,儼然一對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侶。

雷小米心裏怪怪的,怎麽也說不上來。就是說,他老爸要結婚了,他就是被通知了一下。這種心情應該怎麽形容?

拜完菩薩,雷大力和劉真真溜達到一間供燈屋裏,這裏擺滿了小小的蠟燭,燭光閃爍。此時,劉真真的手機響了,她跟雷大力示意一下,便出去接電話了。

雷大力也沒閑著,來都來了,那就也點一盞燈吧。身旁的雷小米盯著不遠處的劉真真,隻聽她對著電話,語氣強硬地說:“我跟你說,培訓課程促銷八折隻到月底,我給你最低價了!還想等折扣?你兒子等得了嗎?現在不是我求你,是你求我!我告訴你,群裏媽媽多的是,大家都在搶課程,你幹脆點,一句話,買還是不買?我隻等你到下午3點。”

這個劉真真和簽約前那個樸素瘦弱的劉真真,簡直判若兩人。

雷小米還是個小朋友啊,他又不懂大人。他拉下雷大力,踮起腳靠近雷大力耳邊:“這個女的,你可能搞不定哦!”

雷大力看了一眼劉真真,心虛地點點頭。

雷小米試探性地問:“我要不要喊她媽媽?”

雷大力果斷回答:“喊毛線,那個不用。 ”

雷小米還是不放心,接著問:“那你的家產是不是要分她一半?”

雷大力依然語氣堅決:“分鏟鏟,那個也不用!”

雷小米稍稍放心了一些,喃喃自語:“那還好。”緊接著又湊到雷大力耳邊,像個老父親一樣喋喋不休地提醒,“你小心點兒。”

雷小米說完,轉頭繼續看著遠處的劉真真,她依然語氣強勢地對著電話聊著。

雷小米的心到底是沒有完全放進肚子裏,又抬頭問雷大力:“你會愛上她嗎?”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外麵的劉真真。

雷大力斬釘截鐵地回答:“你想啥子,肯定不會噻!老漢兒是為了你上學,我們隻是合作,都是假哩。”

雷小米終於不說話了,他倚在爸爸身邊默默觀察著劉真真,看起來像是一種防備的姿態,大有一種“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亂動”的準備。

雷大力看著兒子,感覺到了他的不高興,甚至還有不放心。

是啊,小米怎麽會高興呢。事出緊急,他也沒和小米商量過,但是他又無法征求小米的意見。他隻希望一切順利,小米順利上學,自己安全下車,以最快的速度回歸從前那樣平靜的生活。

劉真真打完電話,麻溜地跟雷大力前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這個城市又多了一對閃婚的夫妻。

領完結婚證,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娃。

雷小米的情緒依舊不高,雷大力隻能在小米睡覺時摸摸他的肚子,把耳朵送過去給他抓著,等著天亮。

戶口搞定後,小李就帶著雷大力在各個樓宇間穿梭,新建的樓盤林立,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飛速發展的景象。各種學區房的廣告牌交錯懸掛,“大學城首席學區”“孟母三遷,擇塾而居”“門第學府,坐擁名校”……中介公司恨不得用盡所有的詞粉飾並刺激家長們躍動焦灼的心。

小李騎著電動車帶著雷大力橫跨天橋,然後從一個廣告牌下駛過。車輛穿梭不息,電動車在車流中飛速行駛,雷大力嚇得緊緊抓住小李的衣服。

小李帶著雷大力駛入一條深巷,穿過深巷,進入老城的街道,然後快速駛入一個老舊的小區。進入小區後,不等雷大力發問,小李便開始解釋:“新小區早就搶完了,現在還剩的學區房隻有老房子。我帶你去問。”

小李從一攤積水上駛過,停在了一個單元門前,隨後帶著雷大力上了樓。昏暗狹窄的樓梯,不太結實的欄杆,都昭示著這個小區的年代久遠。

小李敲開一戶房門,見到房主後,直截了當地表達帶了客戶來買他的房子。房主得意地說:“我這房子兩天前就賣了,不好意思。”然後不耐煩地對著小李說:“你個中介能不能不要再給我打電話!”說完重重地關上房門。

這時,另一個房主正好從外麵回來,上樓時經過雷大力他們,雷大力和小李趕緊追著他走到家門口,邊追邊說明來意。房主也很直接:“六年一個學位指標,還有三年才輪得上,你們等得了嗎?”

雷大力都傻眼了,這學區房政策比結婚還複雜嗎?

雷大力出師不利,連吃閉門羹,但……人生來不是被打敗的,他很快就恢複戰鬥力,跟著小李挨家挨戶地敲門,結果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

雷大力終於有點頹敗,問小李:“李總,還有沒得別的辦法?”這樣子蠻幹不是辦法哦!

話音剛落,對麵的門打開,一個老太太站在門口,為難地看著雷大力:“我想賣啊,但我兒媳婦剛生二胎。我這個兒媳婦我不喜歡,本來我兒子和她結婚我就不同意,前兩天因為一碗紅燒肉又開始跟我吵……”

雷大力沒打算聽這些家長裏短,轉身便走,老太太拽著他沒命地聊,甚至追出了單元門口。

小李帶著雷大力逃命般地快速走遠,經過小區裏的小廣場時,看到三個戴袖章的大媽正在訓斥一個孩子。雷大力從沒見過這陣仗,很是驚訝。小李解釋道:“業主指派的捉娃小分隊,專門盯著那些在外麵瘋耍不回家學習的娃。”

雷大力“哦”了一聲,居然還有這種操作。

來到另一個單元,雷大力跟著小李上樓,雷大力四處看著,老樓的牆皮斑駁、玻璃昏暗,樓道裏堆滿了雜物,擁擠不堪,他們穿梭其中,很多次差點被絆倒。

經過一戶房門時,看到幾個孕婦正圍圈追著房主在談判,雷大力見狀也湊近了想鑽進去,但還沒跟房主說上話,雷大力就被強橫的孕婦們給擠了出來。雷大力有些絕望,在絕望中又生出了想要上廁所的欲望,為了壓製這種不合時宜的欲望,雷大力跟著小李先下了樓。

雷大力覺得很壓抑,抬頭就看到密不透風的天井,又無奈地垂下頭。一幫老頭老太太正在一小塊空地上悠閑地打著麻將,越發顯出他的焦急。

正好兩個大媽出來散步,雷大力和小李跑過去問她們這個小區房子的在售情況,沒得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兩人又累又絕望。

暑熱實在難耐,雷大力和小李買了兩支冰棍,大汗淋漓地蹲在馬路牙子上,邊吃邊休息。喋喋不休的吵嚷聲從不遠處傳來,隻見那個房主被幾個不死心的孕婦繼續窮追不舍,幾個人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氣勢從他們眼前經過,雷大力被這氣勢震懾住,呆愣地看著。知道的,是在搶學區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狗血倫理劇。

等到終於緩過神來,小李和雷大力起身走過拐角,小李還在打著電話詢問房源。雷大力十分疲憊,有點灰心喪氣,他轉頭突然看到車棚保安室門口的沙發上,一個胖保安正在一邊玩遊戲,一邊和兩個大媽聊天。雷大力思索著什麽,心裏有了主意……

浴池裏,搓澡工正在給保安搓澡,保安滿麵笑容,一副很享受的樣子。雷大力果然總能出奇招,既然眾裏尋房千百度,那些業主對他不屑一顧,他隻有劍走偏鋒,去“賄賂”保安了——隻要保安肯給他打聽那個小區房子的售出情況,就給他提供免費的搓澡服務。

此刻,隻見雷大力手裏拿著一張單子。

那保安邀功似的說:“我幫你打聽兩天了,我們小區隻剩一套房子還沒有出手。”

雷大力內心一陣躍動,眼神落在單子上畫了圈的名字和電話上。

隻聽保安繼續說:“不過呢,有個小問題……這小區有個租戶煤氣中毒,一家三口還有一條狗全都死了,你聽說過嗎?”

雷大力搖頭。

保安繼續道:“就死在這套房裏了。大哥,凶宅你介意嗎?”

雷大力驚得說不出話來。

凶宅……剛聽到這兩個字,雷大力隻覺得頭皮一緊,背後似有一陣陰風吹過。他也是個人啊,怎麽能不怕呢?但轉念一想,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還有什麽事比小米不能上一所好學校更可怕呢?他這個人小小年紀就出來混社會,天也怕,地也怕,牛鬼蛇神也都怕,但最怕的還是小米媽媽不高興,從前逗小米媽媽笑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篇章,現在也是。這樣想著,雷大力就不害怕了,決定明天就把這套房子買下來。

第二天一早,雷小米起來屙屎,睡眼惺忪地看到雷大力在鏡子前搔首弄姿,嘴裏還喃喃自語著:“我左青龍、右白虎、肩上文個米老鼠……”比畫了半天,又聽見雷大力大吼一聲,“老子就不信這個邪,管他啥子牛鬼蛇神,老子現在就去會一會他!”說罷,不顧小米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直奔“凶宅”。

樓道和房子裏的燈光都很昏暗,雷大力站在走廊往屋門的方向望了望。房主正在清理堆在門口的家具。

雷大力表明了來意,房主愛搭不理,見雷大力一直站著不走,才用不鹹不淡的語氣跟他說:“不好意思哈,這個房子已經有人定了。”

雷大力驚呆:“死過人哩房子都有人搶啊?”

房主對他的反應不屑一顧:“皇宮房子好不好,死沒死過人?莫看死過人,這房子風水好,從這走出去的娃兒全是大學生,我電話都遭打爆了,最關鍵哩是,這個小區隻剩這一套……”

別是想坐地起價吧?雷大力也是見過一點世麵的,決定好好跟房東掰扯掰扯:“我也是做生意的,你這些套路我都清楚得很。”誰承想,房主壓根兒不理他這一套,淡定地拍拍包說:“人家的訂金收據都在這兒,好走不送。”

雷大力有點失算了,學區房從來就不是公平對等的交易,買方與賣方的地位,也從來沒在一條水平線上。

房主進屋準備關門,雷大力慌忙把門攔住,焦急地說:“能不能讓給我?我今天就能簽。”

房主有些為難地說:“我都答應別人了。”

雷大力鍥而不舍:“沒給錢都可以不算數噻,做生意有風險,萬一別個不要了呢!”

此時,房主的電話適時地響起,房主按下接聽鍵放在耳邊:“喂,哦哦,你想今天就簽啊?”

雷大力一聽,頓覺大事不妙,他緊張地拉住房主,急切地說:“先不要答應,我們再商量下噻……”

房主捂著電話,小聲對雷大力說:“你要是能加點兒,我就先給你嘛。”

果然是要坐地起價,學區房的業主,才是永遠的甲方“爸爸”。

雷大力一看有戲,趕緊拿出乙方的誠意:“加好多?”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算問題。問題是,錢夠不夠。

房主琢磨了一下,伸出兩個指頭:“20萬。”

“20萬?!”雷大力驚得聲音都打鳴了,“你要搶劫嘜?!”

房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甚至語氣裏還帶了點囂張地說:“不得行就算了噻。”

房主要繼續講電話,雷大力不敢妄動,怕房主被搞煩了要再加價,但又不敢不動,怕房主一口答應對方。他在慌亂中按住房主電話順便還了個價:“10萬,要不要得?”

房主不願退讓:“最多減2萬!”

雷大力一咬牙:“15萬,馬上轉錢!”

房主看著他,似乎有點動搖了,雷大力不給他任何猶豫的時間,慢慢伸出手,上前按了房主手機的掛斷鍵,然後對著房主嘻嘻一笑。

嗯!隻要鋤頭舞得好,沒有牆腳挖不倒。雷大力管不了那麽多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雷大力還接到了劉真真打來的電話:“我不是催你辦離婚。我是關心你……的學區房買好了沒有啊?”

雷大力揚揚眉:“馬上就搞定了,隻差一點手續了。”

劉真真的聲音有點激昂,甚至帶點羨慕:“不錯啊你。”

雷大力也不敢忘了自己現在還是“有婦之夫”:“也是托你的福哈。”

雷大力差的那一點,就是最重要的——錢。

朋友到用時方恨少。毫無懸念地,雷大力又來找陸總了。盡管上次被陸總那樣羞辱,但他不能記仇。成年人的世界裏,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一個人的能屈能伸。他……就先一直這麽屈著吧!

雷大力見到陸總後,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下,陸總問:“想借多少?”

雷大力伸出一隻手,五個手指頭都張開:“50萬。”

陸總聽了想去衛生間,雷大力不能承受被拒絕,緊跟著也去了衛生間。

衛生間的隔間門外,雷大力站在那兒念叨著,仿佛在自言自語:“我借過高利貸,征信有問題已經貸不到款了,你也曉得這兩年我那店裏的情況,我把家底都掏幹了,就差這50萬……”

陸總的聲音從隔間裏傳來:“凶宅你也敢買啊?腦殼進屎了嘜?”

雷大力也很無奈:“隻要學校好,你就當我腦殼進屎了嘛……”

衝馬桶的聲音響起,不多時,陸總走了出來。

陸總覺得雷大力已經不可理喻,不耐煩地說:“再見再見。”說完,轉身走到洗手池邊洗手,雷大力仍然一路跟著。

雷大力不肯放棄,繼續懇求:“哥,再幫我一回嘛,以後我命都是你哩!”雷大力站在旁邊舉著擦手紙,身形已經變成了一個乞求的姿勢。要不是陸總需要親自上廁所,雷大力都想代勞了。

陸總接過紙擦手,一臉不屑地問:“你這條命能值幾個錢嘛?!”

陸總這個人,也怪會打擊人的。

可雷大力能怎麽辦呢?隻能一直屈著呀。

見雷大力不說話,陸總說出了盤算很久的事:“這樣,拿你哩店來抵押。”

雷大力愣住,原來陸總是跟這兒趁火打劫、乘虛而入呢。

陸總見他這樣,也不著急,隻輕蔑地說了句:“不行就算了!”轉身要走,雷大力一把拉住他,一口答應:“好!”

之前洗浴中心生意好的時候,陸總就有意無意地向雷大力透露過想要收購他的洗浴中心。雷大力就當沒聽見,陸總也就知道了雷大力是不肯轉手的。現在雷大力急需用錢,算是給了陸總可乘之機。

短短的幾十秒,不知道雷大力心裏經曆了怎樣的掙紮。他舍不得經營了這麽多年的店,這不隻是他和兒子的家,也不隻是他的營生,火哥和店裏夥伴們的生計也都靠著這間小破店。但是,他現在顧不得這些了,小米的前途必須放在第一位。在來的路上,雷大力就做好了付出一切的打算。

生活真像那首《忐忑》,沒有明確的歌詞,卻又過得驚心動魄。

那個深夜,雷大力領著小米從漆黑的樓道裏往上走,小米舉著老式手電筒惶恐地看著周圍。

這棟樓建於20世紀90年代,樓齡已有30多年。樓梯入口處抬頭是一個天井,上麵是旋轉的走廊,走廊上窗戶斑駁破舊,整個走廊裏彌漫著一種恐怖片的氛圍。

“大……大力哥,我肚子疼,我感覺要拉褲子裏了。”小米緊張地說。

你看看,“害怕”就這麽治好了雷小米的便秘。

雷大力當然知道小米在害怕,這個破房子也著實有點為難孩子了,但沒有一點點膽量,怎麽做他雷大力的兒子呢?雷大力想緩和一下氣氛,便調侃道:“你不是很喜歡探險嘜?這裏多合適!你爺爺家傳的手電筒送給你了,這個是專業的探險神器哦。”

雷小米除了還不怎麽認識字,一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會兒是著實被嚇得不肯走了。他拿著手電筒直接照在雷大力臉上說:“商量一下,借我點錢,我自己坐車回澡堂。”

“沒得錢!”雷大力很幹脆地拒絕。

雷小米更幹脆:“那我走回去!”說完便轉身往樓下走去,雷大力從後麵喊著:“走了就太可惜了噻,你看這個裝修風格,你和同學還去啥子密室啊鬼屋啊,直接來這裏耍噻,現成的,分兒錢都不要。”

雷小米拐過樓梯角,突然不知從哪層傳出惡犬的吼叫聲,嚇得他又跑了回來。

雷大力開玩笑:“你看,還有小動物陪你,野生哩。”

雷小米看著斑駁破舊的牆皮和閃爍不停的白熾燈,幽幽開口:“雷大力,你不要再坑我了。”

雷大力反駁道:“哪兒坑你了嘛,以後別人講的鬼故事都是假哩,你講的都是真哩,哪個能想得到?”越聽越瘮人,雷小米抱住了雷大力的大腿,真的不肯走了。

雷大力開始旁敲側擊:“老漢兒還給你買了個禮物,走了就看不到了喲……”

小米的手又鬆了鬆:“禮物酷不酷?”

雷大力從包裏掏出一個長物,小米拿燈一照,一把劍就這樣橫在了他麵前。

雷大力隨即解釋:“辟邪寶劍!酷不酷?”

小米看著寶劍,哭喪著臉說:“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辟邪寶劍是他小時候喜歡的東西,他馬上就大班畢業,早不是當年的雷小米了。

雷大力嘿嘿一樂,把劍遞到了小米手裏,哄著他:“走嘛,去屋裏頭看一下,老漢兒精心為你設計哩。”

雷小米狐疑地看著雷大力,仿佛在說,你說的話我連標點符號都不信。但看到雷大力努力的表情,雷小米想了想,還是說:“既然來都來了,那就給你點麵子。”然後雙手拖著寶劍跟著雷大力上了樓。

這居然是他們的新家……

雷大力打開新家的門,順手開了燈,兩人就站在門口向屋裏看去。房間十分簡陋,有些地方牆皮都掉了,雷大力特地把浴池牆壁的小天使畫移到了這裏——粉飾一下。

雷小米低頭望著腳下:“這也是你設計的?”

雷大力順勢低下頭,腳下全是水,一隻充氣的小黃鴨已經遊過來。

“哦喲,壞了!”雷大力驚叫一聲,“漏水了!”

雷小米聳聳肩,仿佛已經習以為常,他抬頭問雷大力:“這也是個澡堂?”

地板已經被水淹了,慌也來不及了,雷大力蹚著水在屋子裏找了找,發現是衛生間的水管漏了。

雷大力一直覺得自己能把卑微的生活活出耀眼的光彩,事到如今,他倒是有點活出了生活的卑微本質。

溫暖的黃色燈光下,雷大力彎著腰在客廳裏修理著水管。雷小米有些無聊,扒開他的上衣,拿筆在他後背拔罐的罐印上畫畫,紅印子被小米畫成了有手有腳有表情的小人。

整個房子的水管上全是鐵鏽,必須全都換了,今天隻能先想辦法把漏水的地方堵上。雷大力幹著幹著歎了口氣,停下來跟雷小米推心置腹:“小米哥,房子確實差了點兒,老漢兒這回吹牛了。”

雷小米翻身背靠著雷大力的背,打量著屋裏,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你哪次不吹牛?我都習慣了。這個房子破歸破,但還可以修啊,隻要有你在,就沒得事!”

雷大力苦澀一笑,說道:“今天有點懂事哦。”

雷小米也傲嬌起來:“我哪天不懂事?我不是你的貼心小馬甲?反倒是你,經常讓我操心啊。”

雷大力終於修好了水管,對雷小米說:“去,把老漢兒的好東西拿出來。”

小米跑到茶幾下拿出一瓶酒放在桌上,豪邁地說:“整兩口嘜?”

雷大力接話:“劃兩拳嘛!”

雷小米得意地說:“你又耍不過我,你是個菜雞,不怕喝多嘜?”

雷大力坐在牆角的小凳上,拿毛巾擦著臉,如釋重負地說:“哎呀,學校落實了,慶祝一下噻!”

雷小米這些天看著老爸一天到晚跟個車軲轆似的東奔西跑沒得停,今天是難得的放鬆,他想,事情應該真的忙完了吧?隻是……他收拾著桌子,擺出酒杯,不解地問:“為啥子非要上重點?”

雷大力想都沒想就說:“你媽從小就讀重點,啥子都懂,爸爸特別崇拜她!你哩未來要像你媽,如果像我啊,完都完了……”

雷大力把毛巾扔到手邊的箱子上,箱子裏麵堆著還沒收拾的雜物和高亞君畢業的照片,雷大力拿起照片,用手溫柔地抹了抹,臉上的表情不自覺地柔和下來。雷大力把照片翻過來衝著小米,很是驕傲地問:“你媽帥不帥?”

小米看著照片,認真地說:“有點美麗。”

“你以後要像你媽一樣,戴起那個博士帽拍一張,往這裏一擺,嗨呀,想起都安逸。”

雷小米似乎對這種事情並不是很感興趣,調侃地說:“拍照太麻煩了,PS一張噻。”

雷大力笑了:“小米哥,你這些投機取巧是隨的我嘜?”

雷小米把酒倒好,對雷大力說:“搞點嗨曲,喝起來嘛!”

雷大力很是配合地點開手機裏的音樂:“要得!整起!”

雷小米覺得光聽歌還不夠,拉著老爸起身,使了個眼色,雷大力心領神會。雷小米立馬用腳勾著雷大力的脖子,頭朝下,像一個擺錘一樣,被雷大力轉了起來。一旁櫃子上高亞君的遺像,仿佛正在看著這對父子玩耍,這就是他們從前的生活。

突然,“咚咚咚”的砸門聲響起,把兩個正玩耍的人嚇得一愣。

隨即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這套房我們先訂哩,你給老子出來!跟老子搞這一套!爬(1)出來!”

雷大力和小米麵麵相覷。雷大力要去開門,小米警覺地拉住他,雷大力把小米護到身後。

門一打開,四目相對,目瞪口呆。門口竟然是火嫂,她身後還站著火哥。火哥火嫂也真的是“火呆”了——這是什麽情況?

小米不知所措地望著這三個人,老爸和叔叔阿姨不是好朋友嗎,好朋友還帶這樣的?

真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為了這麽一套“凶宅”互相廝殺的兩家人,竟是身邊最親近的人。

幹架是幹不成了,火嫂欲言又止,最終沒說出一個字,一臉不甘心地轉身快速離去。火哥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手忙腳亂地比畫一通,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急得一跺腳,就去追火嫂了。

雷大力內心很不是滋味,但他也沒辦法啊,事已至此,他不能回頭了吧?

雷大力隻感歎,生活真厲害啊,誰都不是它的對手,它總有辦法打你個措手不及!

(1) 爬,四川方言中罵人語,意思相當於“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