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一絲譏諷

袁明揚的嘴角浮現一絲笑意,一抬眼,看見霍疏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非常有耐心地看著他。

剛才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雖然才不過幾分鍾,卻十分投入,竟然連霍疏影說的話都完全記不起來。甚至對眼前的女孩子有點陌生,腦子裏想的是: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她來做什麽呢?

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陳智淵推開房門,他的身後跟著周樺,還有方欣然護著戰戰兢兢的方悅。

袁明揚覺得午後病房的寧靜被打破了,就好像自己從一個真空的空間下墜到這嘈雜的世界,原本聽不見的許多奇聲怪響突然就充斥著耳膜,讓他很不安生。

方悅不敢和他對視,半側著臉,從方欣然身後伸出手指向他,用微微有些發抖的聲音說道:“是他!就是他,騙我的那個自稱沈照曦的男人就是他!”

他抬起頭,眼光掠過方悅停留在方欣然的身上。雖然他一直在跟蹤她,可是這樣麵對麵互相直視卻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她的眼睛裏看不出有什麽東西,甚至也沒有仇恨,隻是平淡如水地看著他。

“姚思朦先生!”周樺見他似有辯駁否認的意思,補充說道:“請你不必再做無謂的推脫,事實上,自從你受傷住院之後,我們已經取得有關你身體的各種樣本,都不用和姚家夫婦比對,隻要和姚思朧比對就可以知道你和她有血緣關係。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們可以安排你和姚家夫婦驗證DNA。”

聽到受傷這兩個字,袁明揚——姚思朦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那裏還很疼痛,雖然他的生命沒有危險,但是畢竟身體受到重創,恐怕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康複。

周樺的話提醒了他,讓他終於明白方欣然煽動沈照曦來行刺自己的真正目的。看來自己對她的期待沒有落空,這個女子的確會帶給人意料不到的驚喜。

“我沒有推脫。”他的目光轉向霍疏影,“你倒是說說看,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我是姚思朦的?純粹靠猜測嗎?”

霍疏影麵無表情,非常清秀的臉蛋看起來有些不真實,她無疑總是處於認真的狀態,可是這種狀態並不讓人肅然起敬,而是令人感到相當無趣。“姚思朧臨死前打過一個電話給我,她說的話很奇怪,她說她找到了,還說原來就在她眼皮底下。我還沒有來得及問清楚,她就不幸遭遇車禍身亡。那段時間,我一直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她找到什麽東西了呢?”

她轉頭指了指方欣然,“一直以來,姚思朧都非常痛恨方欣然。她始終堅信是方小姐害死了她的哥哥,尤其這次在德行女中偶遇之後,重新激起她想要找到證據告發方小姐的意念。”

方欣然雖然看似認真地在聽她講述,可是嘴角卻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笑。

這種笑容淡如浩渺,隻有陳智淵和袁明揚輕易地捕捉到了。

“姚思朧重返老家為了尋找哥哥離家出走的線索,我不知道她在那裏究竟找到了什麽,但是讓我疑惑的是,她在臨死之前撥打過三個電話。一個是姚爸爸姚媽媽,一個是我,另外一個是袁老師。從時間順序來說,最遲的一個電話是打給我,最早的一個是打給袁老師。這點讓我覺得很奇怪,因為事實上,姚思朧屬於人文學院的學生,嚴格來講,幾乎不認識教育學院的秘書袁老師。這次也是因為協助應用心理係的高教授才算是和袁老師略有交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姚思朧為什麽要打電話給你呢?我實在想不到恰當的理由。”

袁明揚不說話,隻是輕輕地歎息。

“後來我向你問起過她打電話給你的原因,你輕描淡寫地說她不過是向你申請有關講座教室的事情。可是你自己也說過,你不過是代替洛先生處理一些S市的事務,例如承租公寓之類,如果姚思朧需要了解一些洛先生的私事,何不直接問高教授呢?何況,姚思朧和我都有洛先生的電話,有必要這樣迂回嗎?如果她並不是問你有關洛先生的事,你又為何對我隱瞞呢?最重要的是,姚思朧在向我講述十二年前哥哥離家出走的時候,從來不曾提到過洛廷文先生,就算在日後相遇,她也沒有表露出任何曾經認識此人的意思。所以袁老師,你在說謊。”

她見袁明揚依舊沒有任何表示,繼續說道:“可是當天姚思朧就要回到本市,有必要這樣著急嗎?何況之前我並沒有聽高教授提起過再做一次講座。後來在你遇刺的當天,我突然想到,或許是那天我突然向你詢問姚思朧致電給你的原因,你猝不及防之下想到之後會有另一場講座,就以此推托。”

“那又怎樣?”

霍疏影從書包裏取出姚思朧收藏的那本習題集以及一張教室申請單。

“改頭換麵也好,有些東西是很難改變的,包括一個人的筆跡。還記得這兩樣東西嗎?袁老師?你沒想到姚思朧到現在還保存著這本習題冊吧?”

“嗬。”袁明揚歎了口氣,他張了張口,又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似的垂下頭。

“一切隻是我的猜測。”霍疏影有意無意地瞟了眼方欣然,“其實如果不是因為沈先生將你刺傷入院,你也不可能進入警方的視線。要知道,一旦引起警方的懷疑,所有的節點都會連成一條線索。”

陳智淵補充道:“你原先就是仗著和幾個被害人沒有直接關係,所以對不在場證明毫不在意,警方也根本沒有把你列入嫌疑人的範疇。現在不一樣了,姚先生,警方不僅掌握了你的真實身份,還查出你和十一三慘案被害人麥子柳曾經是職大同學,他曾經目擊一場和你有關的縱火案、你以筆友的身份長期和方欣然小姐通信、你冒充沈照曦誘騙方悅以及涉嫌殺死劉清瑩和公園保安田偉達。我們之前一直很疑惑沈照曦在刺傷你的時候,為什麽要說一句‘原來是你’。現在明白了,你在和他糾纏的時候,讓他意識到,你就是那天在酒吧外搶走他財物的劫匪,也就是說殺死劉清瑩再嫁禍給沈照曦的人就是你!”

“好吧。”袁明揚的表情很平靜,一副接下來就聽你們怎麽說的樣子。

方欣然直到帶著妹妹離開都沒有說一句話,隻是掩飾不住的喜悅之色,圓溜溜的大眼睛不斷在閃爍,那俏皮又可愛的神情不禁令袁明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用餐巾紙抹去她唇邊奶漬時的情景,她終於得償所願。

周樺上前一步,取出手銬將他的一隻手反銬在床頭,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說道:“袁明揚先生,基於醫生表示以你的身體狀況,暫時還不方便出院,因此我們會在病房裏對你審訊。”

“隨便吧。”袁明揚感到有些頭暈,他沒有力氣辯駁,目前也不高興辯駁,暈眩讓他有些意識模糊,幾乎要壓過了腹部的疼痛。他想最終讓他中招的還是那個女孩,他到底還是小瞧了她。

其實麥子柳並不知道袁明揚的真實身份,在他的腦海裏,袁明揚就是十年前的職大同學,那個燒死自己親爺爺的冷血凶手,當然也是自己的搖錢樹。

麥子柳出生在武侯鄉,那裏一大片村落裏年輕人除了這些考上唯一職大的學生之外,絕大多數都外出打工。不僅是這些年輕人,從這些年輕人的父母一輩開始,就已經背井離鄉,甚至連長輩去世都沒有回來見最後一麵。

有時麥子柳會想,這裏不好嗎?這裏明明如同語文書裏那些文學名家們描寫的那樣山明水秀,他還記得班主任曾經眼望窗外群山悠悠吟出陶淵明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第一次見到袁明揚是在走廊上,雖然並不相識,可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麥子柳還是禁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袁明揚跟在一位老師身後,麥子柳認得他是高二二班的班主任鄒老師。

鄒老師算是一個老好人,每次輪到他值日管理遲到或是早退學生的時候,隻要犯事學生苦苦哀求或者多說幾句好話,鄒老師總是忍不住心軟放行。這些頑劣的學生並不領情,反而在背後給他取了個“軟殼蟹”的外號,取笑他性格溫軟。

大概因為袁明揚是大城市歸來的關係,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都是高二年級女生們議論的焦點。

他操著一口熟練標準的普通話,偶爾還會夾雜一些Z城的口音,據他自稱是因為出生在Z城的緣故,父母周邊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工友,平時說話多用國語,對鄉音反而不甚熟悉。

袁明揚待人客氣又疏遠,平時和同學說話都很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教室或是圖書館裏學習。按照他的說法,他從小在民工子弟學校念書,沒有經過係統的培訓,因此非常擔心會跟不上正規職大的學習進度。

但是幾次測驗下來,老師們都稱讚他天資聰穎,即使在民辦學校也能把基礎打得這麽紮實。即使如此,袁明揚還是沒有放鬆自己,值日老師經常會在熄燈時間十一點半以後,仍然看到他躲在路燈下看書的身影。雖然每次老師都會苦口婆心地勸他注意身體,他卻依舊故我。

麥子柳雖然早就知道這個人,但還是在進入高三後的那個春節才發現來袁明揚竟然和自己同村,而且是鄰居袁老頭的孫子。

袁老頭是村裏有名的孤老,平時脾氣暴躁非常貪財。年輕時因衝動打傷別人坐過幾年牢,妻子死後兒女都和他關係疏離,後來陸陸續續跟著村裏人外出打工。此人人際關係很差,幾乎村裏沒有樂意和他交往的村民。

袁明揚進入高二學習是在下半學期,他從未提及爺爺,隻說父母留在Z城打工。暑假時他繼續待在宿舍學習,還報名參加了學校的暑期補習班。這讓老師們非常欣慰,總是以他為榜樣鼓勵其他學生努力讀書。

高三那年的春節份外寒冷,本來袁明揚依舊想要留在學校,但是春節期間學校不準留學生住宿,何況這樣重要的節日不回家陪伴親人未免有些奇怪。因此袁明揚與麥子柳在麥家屋外的那條小河旁狹路相逢,當時麥子柳正陪著年邁的奶奶沿著河岸慢吞吞地散步。

麥家大人和所有村裏的青壯年村民一樣,幾乎傾巢而出外出打工。麥奶奶有三個兒子,包括麥子柳的父親在內,他們一旦離開村子就再也不回頭,就算這裏尚有他們的父母子女,他們也毫無留戀,就算是春節,也不過郵寄回來幾千塊錢而已。

麥家尤其如此,去年連姐姐麥子紅也去了N城打工,家裏隻剩下八十歲的奶奶和十八歲麥子柳。他從記事開始就沒見過袁家老頭的幾個兒女,隻聽見過袁老頭自我吹噓年輕時多麽能掙錢,隻不過後來被這群不孝子女全部敗光。

老頭子時常偷雞摸狗,五六十歲的時候還能恃勇行凶,村裏子那些老弱婦孺沒有人敢惹他。如今年近八旬的他身體很不好,整天咳嗽使得他背駝腰彎,雖然還是很凶,但是就算村裏子的小孩都敢跟在他屁股後麵罵他死駝子。

這次孫子從Z城回來說是帶了很多錢給他,這讓袁老頭彎曲的後背似乎直起了許多。麥奶奶住的屋子距離袁老頭最近,幾乎每天老頭子都要扯著嗓子對著耳背的麥奶奶炫耀。可惜麥奶奶聽不太清不方便回應,其他村民又住得遠,平時對袁老頭無比厭惡,看到他就繞道走。

麥子柳記得起火的那天是高三年級第二學期開學沒多久,大概是三月一號左右的樣子。麥奶奶年事已高,身體每況愈下,入秋後咳嗽傷了肺,直到開春還沒有好。

這天麥奶奶咳嗽尤其嚴重,甚至午後還咳出了鮮血。鄰居打電話到學校,麥子柳向老師請了假,準備陪奶奶一晚上視情況看是否要送醫院。

大概是孫子在身邊令老人安心的緣故,麥奶奶很早就躺下休息。由於臨近高考,就算在家麥子柳也不敢放鬆學習,繼續在燈下看書。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他站在衛生間裏刷牙準備睡覺,突然發現不遠處閃起火光。

麥子柳第一時間趕到起火地點,原來是袁老頭的家。

當時大門緊縮,屋內濃煙滾滾,麥子柳叫了幾聲袁老頭都沒有回應。他邊呼叫救火,邊沿著屋子打轉,想看看哪裏有可以破門而入的地方。

繞過屋後的草墩,麥子柳借著火光看見一枚金屬牌落在地上。

那是一枚校徽。

村民們呼天搶地地趕來,隻是麵對烈火熊熊,眾人也是有心無力望而生畏,何況袁老頭的人緣向來很差,孫子回來之後大概是兜裏有了點錢,行為舉止比之前更為囂張惡劣,村民避之唯恐不及,哪裏還會冒險衝入火場救他。

大約四十分鍾之後,袁明揚在鄰居的通知下趕到村子。他呆呆地站在幾乎燒成灰燼的房屋前發呆,他的臉色過於怪異,似哭似笑,村民們雖然有心勸慰,但最後都隻是站在一旁。

雖然當消防隊挖出袁老頭的屍體時,袁明揚哭得十分傷心。可是在麥子柳的眼裏看來卻是相當做作,他冷眼旁觀袁明揚跪倒在焦屍旁磕了三個響頭,經過村委會幹部的再三勸說,他才算是抹幹眼淚站了起來,由得消防隊員將屍體抬走。

目送屍體被抬上車離開村子後,袁明揚一轉頭就看見麥子柳站在他的身後。

這算是兩人第一次麵對麵接觸,以往就算在學校或是村子裏偶遇也不過是點個頭而已。

麥子柳慢慢走近他,兩人從未靠得如此之近,袁明揚幾乎可以看到麥子柳眼底不懷好意的笑意。

麥子柳向袁明揚展開手心,那裏躺著一枚校徽。

袁明揚的臉色變了,他本來臉上淚痕未幹,現在瞪大了雙眼,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就連滲出血絲都渾然不覺。他的眼睛直視著麥子柳,想要從他的眼底看出一點點目的。

袁老頭四處宣揚孫子帶了許多錢回來,還有過一兩次來到學校找袁明揚的情形,不用說都是為了要錢。麥子柳隻在春節期間見過袁明揚回家,他幾乎閉門不出,隻見到袁老頭得意洋洋地四處走動炫耀。他們之間的關係根本不似一對普通的爺孫。

每天學校都會在廣播操時檢查學生的校徽,麥子柳記得早上集合的時候袁明揚的確佩戴著校徽,否則一定會被值日老師點名批評。可是現在他的胸前空無一物,那枚校徽卻被自己在屋後撿到。聽陪同而來的老師說,他們找到袁明揚的時候,他照例在路燈下看書。隻不過當時據說他去了衛生間,路燈下隻有一本攤開的教科書而已。

麥子柳沒興趣去探尋袁明揚放火燒屋背後的秘密,他隻是想到奶奶年事已高,父母叔伯都不知所蹤,自己即將高考,正是急需用錢的時候。雖然姐姐麥子紅已經在外打工多年,可是她學曆偏低,就算進了公司當個白領也隻是相當初級的職員,一個月賺不到兩千元,扣去日常開銷,根本無法供自己念大學。

現在不同了,他發自內心地笑出聲來,隨後警覺地收聲,反而用悲天憫人般的語氣問道:“袁明揚同學,你節哀順變。我們談談可好?”

“經過DNA比對,袁明揚確實和姚氏夫婦有直係血緣關係,除非姚思朦有雙胞兄弟,否則基本可以確定袁明揚就是十二年前失蹤的姚思朦。”在二支隊辦公室裏,柯淮陽正在做案情匯報,白板上貼著袁明揚——姚思朦的大頭照,顯然他已經是這些警察需要取證的首要目標。

“十二年前,姚思朦誤傷馬崇文老師致死之後,他就處心積慮安排出逃事宜。雖然其中也有真心的成分,但是我想他和方欣然之間早戀弄得蜚聲全校,應該就是他有意為之。目的就是給人以他的消失是為愛出走的假象,同時他還留下一封矛頭直指方欣然的信件,更是故弄玄虛。他和馬崇文之間沒有直接利害關係,警察在調查姚思朦失蹤時將之當作一般叛逆少年離家出走的事件處理,完全沒有想到他的失蹤其實是逃亡!”

殺死馬崇文,或者隻是給他一點教訓,這應該就是方欣然對姚思朦設下的一個考驗。這是不是就是方欣然從此酷愛考驗男人的開端呢?陳智淵想那一定就是如此,她對馬崇文有占有欲,也深信憑借自己的魅力必然能令馬老師身心俱醉,但是馬老師卻僅僅將她視為一個需要關心的普通學生。

自尊心受到傷害的方欣然內心的陰暗麵全麵爆發,就算是權衡利弊暫時壓抑對馬老師的恨意,也在兩年後借著姚思朦之手繼續對他展開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