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陷入沉思

這像是醫生會對病人付出的心血嗎?

“霍同學,洛先生之前說你有什麽東西要轉交給我們?”柯淮陽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她急忙從口袋掏出一隻U盤遞給他。

“這隻U盤裏有方欣然和淩卉芹幾乎所有郵件往來,洛先生認為最重要的兩封已經打印出來,在這裏。”她翻找隨身書包,將兩張A4大小的紙張遞給陳智淵,“我已經粗粗看過,的確很妙。”

陳智淵索性和柯淮陽在機場隨便找了個位置一人一張紙瀏覽起來,看完之後,陳智淵忍不住長長籲了口氣,說道:“明白了,原來他們是用這種方式互通有無。”

“你是說方欣然和淩卉芹?”柯淮陽問道。

陳智淵搖搖頭,指著A4紙說道:“難怪洛先生會認為這兩篇最為重要,因為在這兩封郵件中,方欣然其實向淩卉芹透露了幾個相當重要的信息。一是她在學校裏其實一直受到排擠,雖然她總在假裝好人,但是畢竟不能持久,同時也得不到老師同學們的諒解。二是她無意中交到了一個相當有意思的朋友,這個朋友對她了如指掌,讓她感到心有靈犀。三是她在這個朋友的教唆下,決定從假裝小白兔,轉為報複羞辱過自己的人。”

“有點意思。”柯淮陽翻了翻自己手中的那張紙,“不過奇怪的是,她為什麽會說自己不知道這個朋友是男是女呢?還說不能見麵?”

“筆友吧。”霍疏影突然插口道,這時陳智淵才記起這個女生肯定也看過紙上的內容了。

“唔,筆友?”

霍疏影點頭道:“筆友不是正符合方欣然的描述嗎?互不認識、無法見麵、連對方是男是女都沒法子確定,但是卻心靈相通。”

“這年頭還有筆友?”

“現在當然很少見。但是那是在八、九年前,雖然互聯網已經普及,可沒有電腦隻能在網吧上網的人不在少數。何況即使現在,也依然有以通信為樂的交往方式存在。”霍疏影說話的方式胸有成竹,不知為何就讓柯淮陽想起那個有著“這樣可以嗎”口頭禪的袁老師。

表麵上在傾聽他人意見,其實具有相當強烈的主見,希望在和他人的相處關係中處於主導地位。

柯淮陽的心裏將洛廷文剛剛說的這番話過了一遍,忽然覺得用這句話來形容霍疏影其實也沒錯。

“如果他們一直保持聯係,那麽他的確可能對方欣然了如指掌!”陳智淵又陷入沉思,“可是,筆友的話總要通信地址吧?這樣一來不可能這麽多年找不到對方啊。”

“郵政信箱!”柯淮陽突然大叫一聲,不僅讓周圍拖著行李來來往往的旅客嚇了一跳,還有兩個外國男女用怪異的眼神看著這三個坐在機場談天說地的人。

陳智淵有些尷尬,吩咐柯淮陽徹底查閱淩卉芹與方欣然往來郵件以及有關郵政信箱的租用情況後就準備離開機場,此時霍疏影忽然叫住了他。

“陳隊長。”

“嗯?”他忽然有點緊張,好像有種奇異的預感。

“艾老師最近身體不是很好。”霍疏影慢吞吞說出這句話,她發現陳智淵的臉色有一刹那的變化,隨後好像用盡全力才克製住似的。她也能理解他,大凡男人就算後悔,也隻是躲在家裏捶胸頓足,當著外人的麵,永遠一副“今生無悔”的坦**樣。

J省A市武侯鄉原本算是一個人口大鄉,可是隨著近十幾年來周邊都市的發展,鄉裏外出打工的青年越來越多。這些年輕人見識過大都市的繁華之後,願意回鄉建設的少之又少,時至今日,留在武侯鄉的竟都是些老弱婦孺。

這裏雖然仍然屬於淮河以南,但是比起S市氣候已經非常寒冷。柯淮陽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他站在前後均望不到頭的空****的街道,許多商鋪或大門緊鎖或卷簾門半遮,總之就是沒在做生意。他有點後悔沒聽賀芳齡的話帶個保溫杯,至少在路上也能喝點熱飲暖身。這裏不要說24小時便利店,就連一家小賣部都沒有。

沿著街道走了大約有十五分鍾左右,可見一棟灰白色牆壁的大樓,樓身上用紅色油漆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八個字。繞過一道圍牆就是這所學校的正門,門口的牌匾寫著“武侯鄉第一中學”。

大概這裏也就這麽一所中學罷。柯淮陽這樣想著,邁步走進校園。

當時和他聯係的是教導主任莫老師,他是一個看上去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說話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有時候柯淮陽有些忍俊不禁。

辦公室很簡陋,單薄的牆壁難以抵擋周圍的寒氣,幸虧莫老師主動倒了杯熱水給他,柯淮陽來不及道謝就伸手捂住,明顯感到熱水傳遞來的熱量有如一條直線從他的手心緩緩抵達全身,他這才得以稍稍放鬆身體。

學校裏靜悄悄的,既沒有琅琅的讀書聲,走廊和操場也見不到半個學生。姚老師解釋說這兩天正逢期末考試,上午的科目已經考完,學生們回到寢室準備下午的考試呢!

從辦公室往外看,不遠處有一棟簡陋的樓房,大概就是所謂的學生寢室。

“職大也住校啊?那真是什麽娛樂活動都沒了呢。”柯淮陽不由咂舌。

莫老師笑道:“我們這裏不比你們大城市,職大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高考。說得極端一點,這裏窮鄉僻壤的,這些孩子們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就是去外邊上大學,所以不拚命怎麽行。”

“所以說知識改變命運。”

“不確切。”莫老師意味深長地笑笑,“其實是考試改變命運。高三畢業之後,這些學生們窮極十二年之力學到的知識還有多少留在腦海裏?實在是個未知之數,我對此並不抱以樂觀的態度。何況如今的大學嚴進寬出,這些學生憋了十二年的氣,到了大學全都釋放出來,有多少人真心學習知識?還不是領張文憑找工作?”

柯淮陽打量著這個個子不高,胡子拉渣,甚至略帶畏縮之相的教導主任,從他嘴裏聽到這樣一番話倒是出乎柯淮陽的意料,實在有點刮目相看。

“象你這樣說話直接不掩飾的老師也不多了啊。”

莫老師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老毛病犯了,做老師的就是喜歡教訓學生,希望柯警官不要見怪。”

“怎麽會?”柯淮陽喝了口熱水,這下連五髒六肺都暖和起來,他放下茶杯掏出記事本,問道:“請問莫老師在這裏教書多久了?”

“我大學畢業就來這裏了,有二十五年了吧。知道校友慘遭不幸,我也感到很難過。”莫老師翻箱倒櫃找出一本檔案,翻開其中一頁遞交到柯淮陽麵前。

檔案本已經很陳舊,紙張泛黃,水筆留下的字跡有化開的印跡,像是被浸過水。其中記錄的隻是有關麥子柳的簡單信息,例如幾幾年出生、戶口地址、父母職業等等。

“老實說,接到你們的電話我有點驚訝。畢竟麥子柳已經畢業了十多年,當時的班主任也早就退休,不知道我們學校有哪些地方可以幫你?”

柯淮陽注意到麥子柳檔案上注明XX屆三班,“不知道莫老師還記不記得一個叫做袁明揚的學生?他應該和麥子柳同屆,他們是同班同學嗎?”

莫老師不假思索道:“哦,袁明揚同學,我知道,就是家裏失火的那個嘛。”

“失火?”柯淮陽不由端正了坐姿,握緊了手中的圓珠筆。

“我記得大概是十二年前還是十一年前?這個我並不是很記得了,總之那時候麥子柳和袁明揚應該不是高一就是高二。兩人並不同班,麥子柳是三班,袁明揚是七班,他的年紀其實比同年級的同學要長一歲,應該是轉學來到這裏。”

“他之前不是在武侯鄉讀書?”

莫老師笑笑,說道:“這裏已經是出名的留守之鄉,雖然十多年前的情況不如現在嚴重,其實也相差無幾。很多年輕人離開家鄉後絕少回來,有的甚至音訊全無,留守的老人連自己的孩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聽說,袁明揚的父母就是如此。他們年輕時外出打工,然後在外地組成家庭。但是由於沒有戶口的關係,袁明揚沒辦法在當地高考,所以在他十八歲的時候才回到本地重新讀職大。”

“他父母之前在哪裏打工?”

莫老師翻了翻檔案,調出一頁,苦笑道:“當時是寫Z城郊縣的某家製造廠,要知道本來這些打工家庭流動性就很強,何況這些所謂製造企業有很多也隻是小作坊,估計早就倒閉了。”

“那麽他入學之前都是在Z城讀書嗎?”

“可能是在民辦中學吧,沒有戶口不能參加本地中考,隻能在民辦學校借讀。為此,他回來時其實應該念高三,但是為了提高高考幾率,所以他甘願降級再讀一遍高二。”

“當時是他一個人回來的嗎?他的父母呢?”

莫老師皺著眉頭想了很久,搖頭道:“應該沒有,我依稀記得當初入學報到的時候是他的爺爺陪著他一起來學校的,沒見過他的父母。”

“原來如此。請問他家裏失火是什麽意思?”

莫老師起身道:“你等等,我去拿樣東西給你看。”

他離開辦公室後,留下柯淮陽獨自坐在硬板凳上。本來房間裏就有夠寒冷,現在隻剩下柯淮陽一個人,更是覺得嗬氣成冰。他伸手去捂水杯,卻發現杯中熱水已經變溫,那要比冷水更加令人不適。

他在拜訪武侯鄉第一中學之前就已經去過當地派出所,得知袁明揚是在十二年前報的戶口,理由是他的父母在外地結婚生子,由於雙方都是打工人員所以沒有及時回鄉申報。如今適逢高考,所以才不得不回來考試。

由於當時袁明揚的爺爺一起陪同前來,而這類情況在農村並非鮮見,因此他不僅順利報上戶口還重新申領了身份證。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在城市不過是個黑戶,所以既沒有領過身份證,也沒有正式學籍,唯一能證明自己讀過書的就是一張民辦中學給予的介紹信。

還說自己的父母以前在Z城打工!

柯淮陽暗想這個袁明揚考慮地十分周密,還真會鑽管理上的漏洞。

這時莫老師重新回到辦公室,手裏拿著一本文件夾,其中裝訂了許多舊報紙,他翻到其中一張遞給柯淮陽。

上麵寫著“露白惹大禍,無辜老人葬身火海”,大意是武侯鄉某村村民袁某無意中向其他村民們透露自己的兒子在外地賺了大錢,誰知當天夜裏就被人殺死並放火燒屋,幸虧十八歲的孫子寄宿在校逃過一劫雲雲。

“袁明揚的爺爺?”

“是。”莫老師重新裝訂好舊報紙,說道:“我也是聽和袁明揚一個村的學生說,自從袁明揚回來之後,袁爺爺好像手頭寬裕了很多,還時常在鄰居麵前誇口說自己兒子發了財,自己馬上就要享清福之類的。誰知沒幾天就被燒死在屋子裏,據說在著火之前,他已經因為腦部受到重擊而死。警方估計是謀財,可惜一場大火把什麽痕跡都燒沒了,至今沒有破案。”

“案發當天是晚上?”

“對,等到村民們爬起來救火,整棟屋子都快散架了。”

柯淮陽沉吟道:“當天晚上袁明揚在哪裏?他留在宿舍嗎?”

莫老師搖頭道:“這孩子很用功,經常熄燈後會躲在操場上的路燈下看書,當天也不例外,等到村裏來人通知他的時候,他還在那裏呢!”

“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嗎?”

“應該是吧!我們去找他的時候,他的書本還倒覆著放在花壇邊呢!後來他說他去上廁所了,聽到爺爺被燒死的消息,他當場腳都軟了。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柯淮陽隱隱有種奇怪的預感,總覺得這場大火實在來得蹊蹺。

“那後來有通知他的父母嗎?”

莫老師苦笑道:“他給了個工廠電話,打過去卻說夫婦倆辭職不幹了,手機永遠處於停機狀態。這種事情我們以前也遇到過,父母大概是覺得生存壓力大,索性一走了之。不過拋下這麽大的孩子,倒是不多見,也可能覺得讀大學費用高吧!”

“不對。”柯淮陽立即反駁道:“報紙上寫袁爺爺到處炫耀兒子發財這才惹禍上身,既然如此,袁家夫婦有什麽理由玩失蹤呢?”

“這個!”莫老師伸手搔搔頭,頭皮屑頓時象雪片一樣飄了下來,柯淮陽假裝不介意,借撿圓珠筆的當口悄悄拍了拍袖口肩膀沾到的灰。

“我還真沒考慮過,哈哈。不過警官,你說你是來調查麥子柳同學,可是卻對袁明揚這麽感興趣,難道你們懷疑他是凶手嗎?”

柯淮陽不置可否,“例行公事,所有有關聯的人都有必要問問清楚。”

“哦,我還以為兩件案子有所聯係呢。”

“兩件案子?”

“對啊,就是袁家被縱火案啊。”莫老師重新攤開檔案夾,指向那篇報道,似乎要讓柯淮陽看個仔細般,“那件縱火案的目擊者就是麥子柳啊,他和袁明揚是同一個村的村民啊。”

午後的病房安靜而溫暖,一旁的五顏六色的各種風信子散發著似有若無的香味。此時此刻,袁明揚的腦海裏忽然想起一句不知何時別人向他說的話:“風信子的香氣會令人失眠,睡眠質量不佳之人的臥房裏不適宜擺放這種花哦。”

是淩卉芹在郵件裏告誡他的。

費盡心機接近淩卉芹之後他才發現,似乎人生順遂的人更為單純,就算在心理診所工作,看盡了各式各樣的複雜人心,卻還是對陌生人報有善意,他覺得那真是愚蠢極了。

他隨便胡謅了一個具有精神變態人格的哥哥,借著請教心理專家的名義逐漸和淩卉芹混熟。長期的逃亡生涯讓他非常敏感,也善於謀算人心,何況他經過整容後看起來極其溫文爾雅,讓年長的女性沒有戒心。

兩人保持著每周一到兩封郵件的通信頻率,甚至比淩卉芹與方欣然之間的交流更為頻繁。雖然淩卉芹不會透露有關方欣然的情況,但是袁明揚還是從各種側麵了解到在自己離開Z城之後方欣然的遭遇。

墮胎、感染、改頭換麵、背井離鄉,方欣然幾乎被塑造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雖然仍舊具有方欣然的個性,可是背負的痛苦卻是少得多,這個原本叛逆、歹毒、自私的少女,硬是被這兩個心理醫生改造成一個小白兔般的苦情女孩。

難怪在當他接待作為參加“四校辯論賽”的H大辯論隊時,雖然一眼認出作為領隊的方欣然,卻被她的善良純真弄得一頭霧水。那個任勞任怨、埋頭隻懂做事的女生是方欣然嗎?就算幾個隊友對她諸多挑剔,她還是毫無怨尤,渾身散發著從容淡定的平和氣質。

這個是方欣然嗎?沒由來的,袁明揚感到深深的嫉妒。

憑什麽自己為了她一念之差而亡命天涯,憑什麽她卻改頭換麵成了天真無邪的單純女孩?她似乎忘記了過去,忘記了自己曾經意圖插足老師家庭,忘記了抱走老師的孩子幾乎造成幼童溺水,也忘記了利用所謂的考驗導致老師死亡,更忘記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他。

他的付出變得毫無意義,他不僅得不到女孩子半點的感恩,索性被從她的記憶中抹去了,就好像從來不曾出現過。

他不敢輕易接近她,隻是借著主辦辯論賽之機遠遠地觀察她。偶爾兩人也會四目交投,少女友好而平靜地微笑點頭,他想就算自己不整容,她大約也未必就能認出他。

他辦理了郵政信箱,假意說是在學校的通訊錄上找到女生的地址,希望能借此成為以心靈相交的筆友。

畢竟兩人當初以情侶的身份交往過,聰穎如袁明揚對方欣然的喜好了如指掌。隻不過去了兩封信,他就收到方欣然的回複。正如他所料,當個乖寶寶,尤其是如她這般又漂亮又聰明又內向又貧困的乖寶寶,真是無比辛苦。

在兩人的往來信箋中,袁明揚輕易獲得了方欣然的信任,他不僅獲知有淩卉芹這個“好朋友”的存在,還在他的循循善誘之下聽到了許多方欣然不為外人所知的心聲。

沒有人甘願永遠受人奚落,何況她又是本性高傲冷酷的方欣然。

隻要他稍微點撥一下,她便心領神會。洛醫生花了數年心血栽培改造這個問題少女,卻隻消一點點的**就故態複萌。

他在信箋裏**她,私底下又跟蹤她,發現私家偵探後第一時間通知她。他樂觀其成,看著曾經喜歡過的女子新生後又逐漸墮落,他心中暗喜。如果沒有那些意外因素,他說不定就這樣躲在暗處,靜靜地欣賞這朵生長在陰暗旮旯裏的美麗花朵如何盛放如何凋謝,最後如何化為淤泥。

當他發現她的丈夫沈照曦與秘書劉清瑩暗地來往,他知道這朵黑暗之花怒放的時候即將來到,他隻要抹上一點點催化劑,方欣然就會徹底黑化。當然,她的行為很難揣摩,他也不需要去揣摩和控製,憑他的經驗,這女生總會帶給別人意料之外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