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臭氣熏天

霍疏影按圖索驥,總算按照江老師給的地址,找到了那條陳舊的小巷。

雖說Z城乃是江南古城,但是這片民居也太陳舊古老了一點。小巷周圍都是低矮破舊的房子,看起來搖搖欲墜,牆麵斑駁欲裂,窗戶因長期油煙侵蝕而浮現油膩膩的暗黃色。

許多人家的水池都建在屋外,汙水橫流,這讓霍疏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跨過一條又一條夾雜著菜葉、泡沫甚至魚類內髒的“小溪流”。她伸手捂著鼻子,一時之間有些難以適應這裏的臭氣熏天。

她在小巷裏轉悠了很久,這才在一間簡陋的平房另一邊找到了方欣然曾經居住的舊宅。這間屋子周圍看起來比小巷那邊要幹淨許多,不僅外牆被重新刷過,窗戶也非常明亮,隻是被厚厚的窗簾遮擋著,看不清屋內的情況。

霍疏影猶豫著是不是要敲門,卻聽見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有個滿臉倦容的女人提著一個痰盂走了出來,她用狐疑的眼神盯著霍疏影看了一眼,隨後慢吞吞地走向附近某處,料想是去衝洗痰盂。

那女人大約四十多將近五十的年紀,燙著許多年前紡織女工中流行的卷發,眼睛周圍烏黑的一圈不知是黑眼圈還是前晚妝容未卸。她洗完痰盂回來時,腳步輕快了許多。

“那個!請問這裏以前是住姓方的嗎?”

女人停住腳步,再次懷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霍疏影,不答反問:“你是誰?你到底找誰?”

霍疏影隻能隨意編造一個借口,“是這樣的,這裏一位姓方的小姐以前是我的好朋友。我出國留學剛回來想找她敘敘舊,不知道她還住在這裏嗎?”

那女人愣了下,用有些不耐煩的口氣說道:“怎麽又有人來打聽她?她都搬走十幾年啦,沒給你們留地址麽?”

霍疏影暗想之前來打聽方欣然的一定就是姚思朧,“哎?曾經有人來找她嗎?可能也是以前的同學,你知道畢業後東奔西走,能聯係上多不容易。”

“這倒是。”女人大概自覺提著痰盂站在門口聊天很難看,又看看霍疏影是個幹淨整潔的少女,看起來不太像是會謀財害命的壞人,索性說道:“要不你進屋裏來吧,這裏怪冷的。”

屋子十分狹小,一張雙人床頂上是不足一米的閣樓。沒有床頭櫃,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四方桌,遮擋灰塵的網兜下還有幾碟沒吃完的過夜小菜。冰箱上是微波爐,一台老舊的電視機放在同樣式樣老舊的櫥櫃上,底下塞滿了舊報紙。

看她獨自提著痰盂,說明這裏也不可能有衛生間了。

霍疏影知道在探問別人情況時,主動說起自己的事能博得對方的好感和信任,於是編纂了一個理由說自己以前和方欣然是發小,雖然年紀略有差距,但是卻相當談得來。後來自己中學畢業遊學海外最近才回到Z城,想找以前的好朋友敘敘舊。

女人穿著厚厚的睡衣,她窩在**,用棉被裹著下半身,嘴裏抱怨道:“就算你是姓方的朋友我也要這麽說,我們真是虧大了。當初教唆我們買下時說得花好稻好,什麽房子雖然老但已經劃入市政拆遷範圍,可是你看看多少年了,整整十二年啊,拆遷的音訊全無!住在前麵的人有錢,把房子借給菜場做生意的外地人,自己買了新房子住。我們這家就慘了,一家三口窩在這裏,苦啊!”

“十二年前?也就是在她高二的時候搬走的?”

女人點頭,隨手拿起搖控器胡亂調控電視頻道,“差不多,我聽中間人說過她是職大生什麽的,要轉學去S市呢。對了,這種跨城市的轉學也可以麽?”

霍疏影心想這我怎麽知道,又問道:“這裏環境的確不佳呀,你們怎麽會想到買這裏的呢?”

女人歎了口氣,“說來話長。我以前和姓方的外公外婆都是一個廠裏的工人,其實我年紀和她媽媽差不多大。那時候我要結婚但是沒有房子,姓方的媽媽就提出把房子賣給我。其實一開始我瞧不上這房子,你看看,地段又很一般,房子那麽小,還沒有廁所。不過我也是貪便宜上當受騙,聽信那女人說不久這裏就會拆遷。哎,事後想想,要是這裏馬上就動遷,那女人會這樣著急賣掉嗎?”

霍疏影唯唯諾諾附和了她幾句又問道:“我從職大開始就沒見過方欣然了,原來她高二就搬去S市了呀。聽說國內高考壓力很大,她倒是很有魄力,都念到高二了還敢轉學哦。”

那女人突然調高了電視機的音量,低聲說道:“聽說呀,這丫頭是害慘了人家的兒子,被人家咬住不放,這才沒辦法轉學的。”

“哦?怎麽說?”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搬來的一個月以後,曾經有戶人家上門找她,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態度可凶了。聽說是她勾引人家兒子私奔,結果人家兒子失蹤了,她倒是沒事人似的照樣在學校上課。這女孩太漂亮了,不是啥好東西。”她見霍疏影凝視著她,立刻改口道:“哦哦,我也不清楚,都是別人說的。”

霍疏影微微一笑,“言歸正傳,她後來搬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女人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這不曉得,不過有次我和姓方的媽媽辦理房屋轉讓手續的時候,聽到她說讓工作人員把一份什麽證明寄往S市的慶庭街,這裏是慶梅街,所以我對這個名稱印象深刻。”

慶庭街!霍疏影對這條街名沒什麽大印象,甚至想不出在S市有以慶開頭的路名。她想想問得也差不多了,畢竟自己不可能完全模仿姚思朧的想法,她是姚思朦的親妹妹,掌握的線索一定比自己多。

“對了,”那女人突然像是恍然大悟般問道,“你們學校今天校慶,你不去看看嗎?”

“校慶?”

“對呀,你們的學校境南中學呀!這條巷子裏好些小孩都是境南中學的,昨天就聽見他們在窮嚷嚷,我家小鬼也去了。你沒接到通知嗎?”

霍疏影怕再次引起對方懷疑,趕緊說道:“可能我長期在國外,所以沒有通知我吧!那我不妨回母校看看,謝謝你了,太太。”

根據江老師的描述,從這裏穿過小巷再往北走大約十五分鍾就是境南中學。職中一般采取就近入學,所以這條巷子裏的許多人都曾經是境南中學的學生。

這所中學規模不大,也就一棟教學樓外加一個一圈最多兩百米的操場。今天學校裏張燈結彩,校門懸掛著大紅橫幅,上麵寫著“熱烈慶祝建校四十周年”。校門口有一群身穿校服的職中生迎接前來的各路人士,每人都獲贈一個小口袋,裏麵裝著一些小禮品。

霍疏影遲疑著是不是就這樣走進去,這時門口有個男生對她說道:“學姐請快點,我們的校慶馬上要開始了。”

他引領著霍疏影走進操場,領操台上擺放著好幾張專供校領導的席位,其餘椅子都在台下,已經密密麻麻坐滿了人。

典禮開始後,照例是一個個領導發言,說些建校的曆史,在她聽來既乏味又覺得毫無意義。領導發言之後就是學生代表,有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大步流星走上台去,他說話字正腔圓,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某大學中文係博士,雖然年輕卻出版了好幾部有關文藝批評的專著,被譽為新一代批評家。

霍疏影原本以為這是學校專門找來發展順利的學生來一番自我吹噓,誰知這男子說著說著竟然有些沉痛起來。

“要說職中三年最給我幫助和鼓勵的,莫過於我的班主任馬崇武老師。他雖然英年早逝,但是他有如一盞指路明燈,早早地照亮我前進的方向。如果沒有他,或許我還在選擇文科或是理科的矛盾中糾結;如果沒有他,我不能打定主意堅持自己的理想。如今我小有所成,他卻過早離去,看不見我的所有榮耀,我深以為憾。”

他頓了頓,握緊了麥克風沉聲說道:“十二年過去了,老師沉冤未雪,但我相信天網恢恢,總有一天能抓到殺死老師的凶手!”

柯淮陽氣喘籲籲趕到S大東部校區籃球場時,隻見霍疏影獨自一人坐在看台上觀摩場內一群男生打籃球。空****的看台上零零散散坐著幾個人,這些人互相相隔很遠,顯得孤零零地十分寂寥。

夕陽雖然依舊耀眼,但是卻失去了原有的溫度,即使全身籠罩在紅彤彤的陽光下依舊寒冷刺骨。霍疏影裹緊了毛巾,抬眼看到柯淮陽,露出難得的笑容。

“不好意思,剛才有些公事在忙。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

兩人寒暄一番後,柯淮陽切入正題問道:“你叫我來是不是有什麽發現?或是想起什麽了?”

霍疏影搖頭道:“其實是這樣的,上周我去了一次Z城。”

“你還是懷疑姚思朧的死不是意外那麽簡單?”

“不是。既然Z城警方連犯人都已經逮捕,對方也承認因分心撞死姚思朧,我想有關車禍身故這一點應該不再值得懷疑。”

柯淮陽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你又去Z城做什麽呢?”

“之前我向你們解釋過,姚思朧再次回到Z城的原因是為了調查哥哥姚思朦十二年前失蹤一事。事實上也就是這樣,我從Z城警方還給我們的她的遺物中找到一支手提電話,其中的通話記錄就有當初方欣然的班主任江老師。”

緊接著,霍疏影就將自己在Z城的調查之旅簡單地敘述了一遍。

“姚思朧包括她的父母都認為姚思朦是在與方欣然私奔的途中失蹤,甚至可能是方欣然謀害他,因此一直棄而不舍緊盯著方欣然不放。但是有一點難道他們沒有想過嗎?如果是方欣然與姚思朦攜伴私奔,為何當日方欣然整一天都在學校呢?寢室裏的同學、班級裏的老師都可以為她作證,而麵對警方詢問時,她的回答是她根本不知道姚思朦去了哪裏,更沒有聽他提過私奔。”

“沒錯,這件事我們已經聯絡過Z城警方,方欣然的確這麽回答。”

霍疏影點點頭,續說道:“假設姚思朦要求方欣然與自己一起私奔,但是方欣然表示拒絕,於是他隻能自己離家出走。雖然姚家把姚思朦失蹤的矛頭指向方欣然,但是鑒於她有許多時間證人,所以她完全不必說謊。既然她說不知道,那應該就是真的不知道這件事。於是這不是很奇怪嗎?姚思朦留下的書信裏明確表示他要和方欣然私奔,但是女主角卻絲毫不知情。”

柯淮陽若有所思,隨後笑道:“你的想法很好,不過你叫我出來不會隻是想告訴我你的推論吧?姚思朦失蹤超過十二年,法律上來講他已經去世了,所以我們不可能浪費過多警力在他身上。”

“我明白你們警方掌握的線索一定比我多,其實既然撞死姚思朧的凶手已經伏法,本來這件事已經沒有深究的意義了,但是我還記得那天在德行女中撞見方欣然的情景,我覺得她眼神空洞非常可怕,再加上前幾天的報紙上刊登一位香港來的心理醫生助理被劫殺的消息,如果我沒記錯,那天方欣然盯著看的畫框上就刻著‘卉芹在德行即將遠離’幾個字。而卉芹,是不是就是那個心理醫生助手的名字?”

柯淮陽猛然想起洛廷文在介紹自己治療方欣然時曾經說到利用淩卉芹就讀的德行女中來故意轉移方欣然的記憶,當時洛廷文說道:“為了使她的記憶更為真實,我們利用了許多真實細節。比如淩卉芹在移民之前,因留戀母校而在音樂教室走廊上斯特勞斯的畫框上刻下一些紀念文字。這些文字同樣灌輸給方欣然,讓她的感受更為直接。”

柯淮陽可以想象方欣然那天的失控,自己的記憶竟然是虛假,這樣的後果就是讓她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產生懷疑,本來就有精神疾病的人情況會更加嚴重。

霍疏影從他的表情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所以我認為有必要查清每一段與方欣然有關的線索。此外,我在江老師那邊得到一個未經證實的消息。據說姚思朦失蹤後,不少老師之間都傳說姚家夫婦之所以那麽著急,另有一個原因是姚思朦在離家出走時帶走了十萬餘元的巨款。”

“啊?”柯淮陽不禁咋舌。

“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處心積慮騙走家裏這樣一筆款項,看樣子他是不打算回家了。如果他帶走了方欣然那還好說,可事實上方欣然壓根不知道這件事。因此我大膽推斷,姚思朦留下那封書信是故意將矛頭指向方欣然,轉移老師家長的視線,他真正離家出走的原因絕對不是私奔!”

柯淮陽沉吟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依照你目前的判斷,你認為他離家出走的原因是什麽呢?”

“我想,能逼迫一個人尤其是正當需要參加高考、正經曆如此重要的人生關卡的人拋下一切離家出走的原因,應該不多吧?”

霍疏影的眼睛在殘陽的映照下隱隱泛著紅光,柯淮陽忽然間竟有些懼意。

“那天我去方欣然老家的時候順便參加了境南中學校慶,無意中得知時任她班主任的馬老師於十二年前被人殺害,死因是被人從身後推下樓梯摔斷頸骨致死。於是我便猜測江老師口中與方欣然發生不名譽事件的某位老師,會不會就是馬老師呢?如果當真是馬老師,那未免太湊巧了吧?”

柯淮陽揮揮手,“不用猜測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就是那個馬老師。”

霍疏影詫道:“你剛才還說沒必要追究十二年前的事!”

“是這樣的,前幾天那位被劫殺的心理醫生助手淩小姐,她的老板正是當年主治方欣然的心理醫生。他向我們解釋了淩卉芹與方欣然之間的關係,十四年前,方欣然念初三的時候對班主任馬老師萌生依戀,不惜破壞對方家庭。在遭到馬老師拒絕後,她實行各種騷擾,最後竟然抱走了馬老師四歲的孩童,間接造成孩子落水差點喪命。”

霍疏影更為吃驚,低聲自語道:“真是個魔女。”

“魔女嗎?”柯淮陽忽然覺得這個詞用來形容方欣然甚為貼切,心想等回去後要告訴周樺等人才是,“所以你認為馬老師的死也和方欣然有關係?”

霍疏影躊躇道:“無憑無據,我不敢妄下判斷。但是十二年前,姚思朦失蹤、馬老師被殺、方欣然轉學,怎麽看其中都有必然的聯係。對了為什麽那次方欣然看到姚思朧像是不認識?就算不認識妹妹,她聽見姚思朦的名字時也毫無反應。”

柯淮陽心下猶豫是否要把方欣然曾經被改造記憶的事情說給她聽,可是轉念一想,單憑這女生根據姚思朧留下的線索獨自前往Z城調查,就可以說明絕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主。如果不告訴她,說不定她又要想些其他辦法調查。

他大致將方欣然如何接受治療的過程說了一遍,隨後問道:“對了,那個為方欣然做心理治療的醫生就在你們學校,是教育學院的客座教授洛廷文,你認識嗎?”

“洛先生?”

“你果然認識?”

霍疏影點頭道:“因為我的導師和心理係的高教授有些淵源,因此建設中學生心理輔導室也會讓我幫忙。之前洛先生的一些講座都是由我和姚思朧協助的。”

“原來如此。”

“還有一個應該也是巧合吧,那天無意中在德行女中撞見方欣然亦是為了中學生心理輔導室。這世界真是小。”

柯淮陽陷入沉思,這幾個月來方欣然的周圍發生了太多慘事,這些事情不僅與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更有些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除了沈照曦對劉清瑩的死有重大嫌疑之外,殺死麥子柳的凶手像是個變態殺人狂,而淩卉芹則更像是不走運遇到了劫匪。

如果假設沈照曦沒有說謊,案發之前的確有個高個子男人搶走了他的手表,那麽或許殺死劉清瑩的也另有其人。

哎?洛廷文與劉清瑩可是隔壁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