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形跡可疑

“欣然!”平若鏡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接下去就不知如何開口。

“我一直很努力讀書,我想我要是很乖很聽話,你大概就會常常回來看我。可是你從來不知道我考試有第幾名,你也從來不知道我每天念書到多晚,你更加不會去想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一個人能不能吃飽穿暖。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我是你的意外?還是你的累贅?你索性不曾生下我,那我至少十五年前就能重新投胎找個好人家!”

方欣然推開母親撫摸她頭發的手,她用力推開幾次,平若鏡執著地輕輕撫著她的頭發。終於她伸手握住了母親的手,她在母親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此時平若鏡才發現女兒竟然已經快和自己一般高。

“欣然!你長高了。”

一言既出,平若鏡也終於落下眼淚。

“媽媽,我好想你啊!”方欣然撲進母親的懷裏失聲痛哭,“我不是有心做壞事的呀,我想見你,我想見見你呀!我用盡各種方法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讓你回來看看我呀!媽媽,我好想你呀!”

母女倆擁抱在一起抱頭痛哭,平若鏡捧起方欣然的臉,輕輕抹去她兩頰的淚水。兩張相似的臉均淚眼朦朧,她們都是如此的美麗,尤其在眼淚的映襯下更加顯得楚楚可憐。

洛廷文看著完全釋放情緒的方欣然,微微地笑了。

清庭街雖然名字聽起來清雅好聽,其實是一片占地麵積極大的棚戶區。從去年兩月份開始,這裏陸陸續續開始市政動遷,到目前為止居民幾乎全部搬光,絕大多數危樓也得以拆除,隻剩下有限的幾棟孤獨地矗立在一大堆廢墟之中。

淩卉芹的屍體就是在某棟小樓的底層被一名拾荒人員發現,此人當時嚇壞了,連之前撿拾的一大堆廢品也不要了,慌慌張張地往外跑,恰好撞在一名路過的協警身上,對方見他形跡可疑,追問之下才發現案情。

此時距離淩卉芹的死亡已經有三天之久。

經法醫檢驗,淩卉芹的後腦有遭重創,脖子處又有勒痕,真正致死原因應該就是流血過多以及窒息而亡。除此之外,她被發現時全身幾乎**,雖然未有發現男子體液,但是有遭遇性侵的跡象。

她原本在醫院養傷,怎麽會出現在這個棚戶區呢?

陳智淵站在發現屍體的101室,那是一套狹小的一室戶,室內裝潢已經被拆個精光,隻留下一些陳舊的牆紙和幾張破舊的椅子,天花板上垂著一根長長的電線,一隻燈泡在半空中晃悠。

聽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介紹,這裏一度成為外來人員的聚集地,尋釁滋事不斷,屢次驅趕無效。後來市政開始逐步拆除樓房,眾多建築垃圾又吸引了許多拾荒者。

淩卉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呢?這裏就是第一案發現場,凶手為何要將淩卉芹帶來此地?是普通劫殺嗎?

她在三天前的中午十二點自行辦理出院手續,鑒於她是外傷,隻要堅持休養一段時間就可以痊愈,因此醫生並沒有勸阻她的去意。淩卉芹在航空公司預訂了一張當天晚上六點直飛香港的全價機票,當然最後她沒有上飛機。

從醫院門口的探頭可以看到淩卉芹大約在下午一點半左右上了一輛車牌號為HF66789的藍色出租車,然後出租車往東南方向行駛,後來經過幾次繞路,這輛出租車在靠近清庭街的地方失去蹤跡。

而這輛藍色出租車經查是一輛失車,司機已經在一周前報失。

看來凶手絕對不會是劫財那麽簡單,否則就算偷了出租車打算作案,也不可能選擇在光天化日之下載客。是仇殺嗎?從凶手性侵淩卉芹的手法來看,倒是羞辱的含義更甚於發泄欲望。

陳智淵在廢墟周圍轉悠,小樓周圍拉起警戒線,幾個拾荒者在探頭探腦向裏張望,與陳智淵雙目對上,立刻有如驚弓之鳥般溜走。

警方在第一時間通知了方欣然以及淩卉芹遠在加拿大的家人。方欣然在殮房哭得梨花帶雨,她倒是沒有一般女子對死屍的恐懼,反而緊緊抓著淩卉芹冰冷的手,連連喊著她的名字。

自從應艾琳的請求,協助姚家夫婦處理姚思朧車禍事件之後,周樺從Z城帶來一些有關於方欣然的奇異過去,讓陳智淵相當意外。

這個女人,還真是一個謊話精。

更讓陳智淵有些吃驚的是,雖然方欣然表現出對淩卉芹慘死的無比悲傷,可是緊跟著趕來的淩家夫婦卻好像完全不認識方欣然似的,甚至在方欣然表達慰問之情以後,兩人竟然同時問她是哪一位。

之前不僅是方欣然,就連淩卉芹自己也說兩人是職大時代最好的朋友,幾乎形影不離,直至高二時淩卉芹全家移民海外才被迫分開。然而在淩家父母口中,陳智淵卻聽到了一個迥然相異的淩卉芹。

原來淩卉芹早在職中時代就移民加拿大,她的確曾經在本市德行女中就讀,不過讀得是職中部,後來全市職中職大實行分離,故此德行女中取消了職中部。

淩卉芹在加拿大大學畢業後來到香港一家心理診所擔任助理工作至今,事實上她比方欣然要大六歲,也不可能是同班同學。隻是陳智淵不明白方欣然為何要撒謊,更不明白淩卉芹又為何要為她圓謊。

他記得當時淩卉芹為方欣然作不在場證明時隻說自己是方欣然的好朋友,雖然自己事後對方欣然堅稱淩卉芹是同班同學而感到奇怪,但是由於酒店監控鐵證如山,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方欣然在麥子柳的死亡時間離開過酒店,因此他隻是心裏稍稍想了一下而已,把調查的重點始終放在沈照曦身上。

麥子柳、劉清瑩、淩卉芹,還包括艾琳那個意外身故的學生姚思朧以及失蹤的前任奧瑪公司職員羅奕。這些人都與方欣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今沈照曦依然還押看守所,所以淩卉芹之死肯定與他無關。

空空****的房間十分陰冷,凶手手法老練,現場除了淩卉芹衣衫不整的屍體之外,就隻有一地的鮮血。雖然她有遭受性侵的跡象,但是不論是指甲縫還是身體其他部位都沒有留下不屬於她的衣物纖維或者皮膚組織。凶手取走了她的隨身物品,竭力要留下劫殺的印象,但是其中的殘忍冷酷卻絕對不是一個普通搶劫犯所能做出的。

簡直就像是國外電影中的連環殺手。

陳智淵回到辦公室,柯淮陽便迎了上來。

“隊長,還記得五年前有個少女指控沈照曦騙奸自己以致懷孕墮胎的事嗎?”

接過賀芳齡遞來的熱茶,陳智淵脫掉羽絨外套,邊吹著浮在熱水表麵的茶葉,邊點頭。

柯淮陽的聲音帶著興奮,“你知道嗎?原來那個少女名叫方悅,她的父親是本市一所中專的老師,也算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作家,寫過幾本不太暢銷的小說。”

“嗯,所以?”

“方悅的父親叫方天豪,以前在Z城的一所中專教書過,後來因為某些原因離職後來到本市。經過與Z城警方聯係,我發現一件奇妙的事,原來方天豪就是方欣然的親生父親!也就是說,那個曾經指控沈照曦的少女方悅竟然是方欣然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陳智淵握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愣了幾秒鍾才喃喃道:“居然有這種事?”

“沒錯,這件案子十分離奇。先是少女言之鑿鑿控告沈照曦誘奸未成年少女,當時證據確鑿,不僅少女持有沈照曦的身份證複印件,也能在兩人常去的連鎖酒店找到開房登記。可是最後少女卻說這個沈照曦不是誘騙自己的那個沈照曦,最後案件隻能不了了之。”

“可是沈照曦卻是方欣然的丈夫,難道方悅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沈照曦嗎?”

柯淮陽翻看資料,解釋道:“是這樣的,方天豪其實從來沒有和方欣然的親生母親正式結婚過,當時方天豪之所以從Z城來到本市也是因為和身為中學生的方欣然之母發生不倫之戀以致生下孩子,沒辦法繼續在Z城教書。方天豪幾乎沒有見過方欣然,在她十八歲之前的扶養費都是由方天豪直接交給方欣然之母。後來方天豪在本市娶妻生女,所以他的女兒方悅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姐姐的存在。”

事態變得撲朔迷離,似乎一切與方欣然有關的事情都如老樹盤根錯綜複雜。陳智淵回憶起方欣然象他哭訴自己不受家人疼愛的情景,她說得字字血淚,不像是在說謊,事實上她的父母也真的不要她。

她認識方天豪嗎?為何方悅手中會有沈照曦的身份證複印件?那個誘騙方悅的男人不象是為了騙色,反而更像是要陷害沈照曦,還帶著一點惡作劇的捉狹意味——就算隻讓對方手忙腳亂陷入尷尬窘境也是好的。

這時周樺推門而入,問道:“隊長,淩卉芹就職的心理診所醫生來了,就在會客室等你。”

陳智淵將最後一口濃茶吞入肚中,起身說道:“他專程從香港趕來的麽?誰通知他的?”

周樺跟在他身後,“不是,他就在本市,因此聽到消息後過來了解情況。”

“他在本市?”陳智淵一愣。

“事情就是這麽湊巧,原來淩卉芹的老板就是正在S大當客座教授的洛廷文醫生,也就是劉清瑩的隔壁鄰居。當日我和淮陽去S大為他錄口供的時候已經見過麵了,沒想到這次輪到他主動來找我們。”

在姚思朧火化之後的一周,Z城警方終於抓到肇事司機。

那是一輛套牌黑車,外形酷似Z城當地的出租車。據司機自述,當時天色昏暗,兩邊的路燈又壞了幾盞,能見度很差。司機接到熟客的要車電話,多講了幾句之後等發現姚思朧已經來不及刹車。

由於司機本身就是見不得光的黑車拉客,看著周圍似乎沒什麽人注意,索性油門踩到底直接溜走。後來的一段時間,他從報紙上看到姚思朧失救而死的消息,更知自己闖下彌天大禍,惶惶終日躲在家中不敢出車。最後是周圍鄰居發覺他形跡可疑,汽車既有血跡又有碰撞痕跡,故而向當地派出所舉報。

果然是一通意外。

坐在趕往Z城的高鐵上,霍疏影的心情沉重如昔。結案後,姚家夫婦從Z城警方那裏拿到了姚思朧的遺物——發生車禍時的一些隨身物件,包括一支錄音筆和一部手機。

錄音筆支離破碎根本不可能複原,手機卻是除了屏幕裂開之外居然還能開機使用。案發當天最後一個撥出電話就是打給霍疏影的,姚思朧雀躍的聲音還在她的耳邊回想,人卻已經是一縷青煙了。

姚思朧在Z城待了三天,三天裏她一共打過六通電話。其中三通電話是打給家裏報平安,一通是最後撥打給霍疏影,一通是打給教育學院的學院秘書袁老師,還有一通卻沒有標記,不知道是打給何人,從區號判斷,應該是Z城的座機電話號碼。

霍疏影試著回撥過去,那是一個聲音溫和的女子聲音,在聽到霍疏影說明來電原因的時候,她驚詫地幾乎痛哭出聲。

原來對方正是Z城第十中學的教導主任江詠詠老師,也是十二年前方欣然所在高二一班的班主任。

新建的Z城火車站雖然高級卻遠在郊外,小城市暫時還沒有開通地鐵,她隻能轉了兩部公交車總算趕在放學時間之前來到了學校。

關於她此行前來的目的,她準備了一套說辭解釋,江老師卻沒有深究。這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上四五歲的中年女子五官仍然清秀,大概是做慣了老師的關係,說話聲十分嘹亮。她將霍疏影迎入辦公室後沉默不語,一時氣氛僵持,隻聽見從窗外傳來操場上的跑步聲。

“其實我看到報紙了,隻是沒想到那個車禍的受害人就是姚思朧。”江老師深深歎息,“她這次來訪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希望從我這裏得到一點關於方欣然的消息。嚴格來說,方欣然雖然是我的學生,但是她也有自己的隱私權,所以在沒有得到她的允許下,有些事情真的不方便透露。不過!”

霍疏影聽到她的口氣反轉,頓時坐直了身體。

“不過我能理解姚家人的心情,畢竟當年姚思朦是這樣一個出色的男生,十二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確難熬。現在姚思朧又遭遇意外,真是!你有什麽需要知道的就直接問吧,我盡量配合你如何?”

雖然時隔多年,或許方欣然令人印象深刻,江老師回憶起來相當順暢。

“這女孩子是從境南中學考入本校的,不過學籍雖然是境南中學,但是她初三第二學期的成績單卻是從另外一所中學簽發,這說明她最後一個學期在他校借讀。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因為每個學校教學方式不同,誰也不敢在中考之前冒險轉往其他學校。所以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女孩不同尋常。”

江老師舉起保溫杯喝了口水,頓了頓續道:“從她高一進校到高二下半學期轉學,這一年半來我從未見過她的父母,隻知道她的家庭狀況是父母離異。要知道離異家庭的子女非常敏感,我不太敢隨意和她談論家庭問題,生怕刺激到她的自尊心。”

“她學習成績好嗎?”

江老師一笑,“因為和姚思朦的早戀,你是否以為她是那種腦袋空空,隻知戀愛的無知少女?”

霍疏影一笑算是默認。

“她的學習成績很不錯,至少在當時,我認為她隻要保持這樣的勢頭,考上一所一類大學應該是十拿九穩,說句實話,她的成績不見得比姚思朦差。”

說到這裏,霍疏影稍稍有些走神,她想起姚思朦留在練習冊空白處的感歎——“哎,原來她都知道”,指代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利用學習優秀男生的施恩心理來接近對方,激發男生天然的保護欲,當然在事後男生驚覺看似柔弱的少女其實和自己實屬同一層次,未免失落。

以為她隻是一隻嬌嬌怯怯的小貓咪,誰知道卻是矯健的母豹子。

“原來如此,是我持有成見了。”

江老師繼續說道:“她除了成績好之外,長得也很漂亮,可是性格真的很沉悶,不必說女生,就連男生也很少和她接觸。雖然私底下我也聽到一些男生稱呼她為‘木頭美人’,可見她的刻板。”

她不是刻板吧,霍疏影暗想,她隻是沒有遇見自己心儀的對象,沒興趣理會那些平庸之輩而已,否則怎麽會抓住姚思朦這種自傲男生的心呢?

“所以後來我聽到她和姚思朦早戀的傳聞,還真是吃驚不小。不過說了是傳聞,我也隻能先觀察一下,何況方欣然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好,人也乖巧聽話,我不能因為一些流言而刺激到她。那時候更加緊張的是三班班主任趙老師,他視姚思朦如寶,不斷動用各種手段阻止兩人,我想造成最後的結果也是他意料之外吧。”

“最後的結果是指姚思朦失蹤一事嗎?”

“這件事的確很離奇,我還記得事發當天一大早姚家夫婦帶著女兒衝到學校,揪住正在教室自習的方欣然興師問罪。他們持有姚思朦留下的書信,說自己受不了學校和家庭的雙重壓力,想要帶心愛的女孩一起尋找廣闊天地。方欣然被姚媽媽哭著扇了兩個巴掌,可是這女孩真堅強,硬是沒吭一聲。”

“姚思朦雖然在信裏說要和方欣然私奔,可實際上方欣然卻坐在教室裏看書,和她同一個寢室的三個女生都能證明方欣然從前一晚晚自習結束直到次日上課都不曾離開過寢室半步。她還表示姚思朦從來沒有和她提過所謂私奔的打算,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姚思朦去了哪裏。”

“後來姚家夫婦報警之後,由於姚思朦留下的書信提及方欣然,因此那段時間方欣然成為警察、老師、社工約談的重點對象。直到兩個多月以後的下半學期,方欣然轉學離開了這裏。”

“她轉學去了哪裏你知道嗎?”

江老師略一沉吟,伸手撥弄了一番桌上的電腦,“是S市的燦明中學。那段時間方欣然應該承受了相當重的壓力,臉色蠟黃,四肢纖細肚子卻變大,簡直就像是得了血吸蟲病似的,真是可憐。”

“原來如此,思朧來也是問你這些嗎?”

江老師想了想,“其實基本我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不過她還特意問我要了方欣然入學時的戶籍資料,包括她當時的住址。相隔那麽久遠,就算找到了方欣然當時的老鄰居又怎樣,誰會知道姚思朦去了哪裏。”

“那麻煩老師也給我一份可以嗎?”

“不麻煩。”江老師雖然年近五旬,但是看她操作電腦的熟悉程度倒是一點都不遜色於年輕人,打字速度飛快,一會就調取出方欣然當時的資料,將之打印後交給霍疏影。

“其實!”江老師突然變得有些吞吞吐吐,“在姚思朦失蹤之後一直有個傳言,當然這隻在我們幾個教師中流傳,也不知道真假。”

“傳言?有關姚思朦的嗎?還是方欣然?”

“是這樣的,從警方那邊曾經傳出過消息,原來姚思朦離家出走時帶走了家裏的存款,幾乎有十幾萬之多。”

“啊?”霍疏影不由瞪大了眼睛,這點姚思朧倒是一句都沒有透露過。

“姚家夫婦素來互相信任,存折也不會刻意藏在哪裏,沒事也不會取來看著玩。結果被姚思朦拿到手以後,分批分次取錢,不曉得分幾個月取的,總之起碼被拿走了十萬。”

霍疏影不禁咂舌,姚思朦看來早就有離家出走的打算,否則一個十八歲的男生不會持有如此心機和耐心。當然或許在姚家人的眼裏,這一切說不定都是方欣然在背後指使,帶壞了本性純良的好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