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心裏一沉

在冰冷的報案室裏,馬太太止不住流眼淚,她將兒子不見的原因歸咎於自己的遲到。

原來就在馬太太準備出門去幼兒園接心照的時候,卻在樓下被一個奇怪的老太太拉住。對方聲稱馬太太是搶走人家小女生爸爸的第三者,堵著馬太太破口大罵。她還攔著進出的居民,逢人便說馬太太是不要臉的下賤貨。

不僅馬太太氣急交加欲哭無淚,就連周圍的居民也是莫名其妙。

這一耽擱就花了半個多小時,等到馬太太趕到幼兒園的時候,其餘小朋友都已經離開,心照原本在手工課教室裏自己玩,幾個老師正在收拾材料,誰知一轉身小孩子就不見了。

馬崇武緊緊握著太太的手,他同樣心急如焚,但是他知道此時太太的情緒失控,如果自己再多說一句,她恐怕當真會瀕臨崩潰。

這時前方警察打來電話,說是有目擊者看見一個身穿校服的女生帶著心照模樣的小男孩出現在境南公園。聽到說是身穿校服的少女,馬崇武心裏一沉,馬太太頓時跳了起來,用尖利的聲音吼道:“是她!就是她!就是方欣然!我早知道她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她敢傷害心照,我!我要殺了她!”

馬崇武張了張口還沒有發出聲音,就被馬太太惡狠狠的打斷:“都是你!都是你惹來的禍端!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還分不清什麽人值得幫什麽人要敬而遠之嗎?”

馬崇武無言以對,隻能說如今最重要的是先配合警方找到心照,之後任憑妻子處置。

兩人在女警的陪同下來到幼兒園附近的境南公園,入夜後的公園荒無人煙異常寒冷,樹林隨風而動發出沙沙的聲響,還有野貓淒厲的叫聲就像是個小嬰兒在哭,幾次都讓馬太太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總覺得心照就在某個陰影處。

明知道公園裏不會有野狗,可是遠處居民區傳來的狗叫還是讓馬太太心慌意亂,一邊呼喊著心照的名字,一邊帶著哭腔問道:“崇武,你說心照萬一被野狗咬傷怎麽辦?那一定很痛很痛。”

悲痛、內疚、後悔、憎恨!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馬崇武的心裏,他拋下妻子加快腳步,用發自肺腑的聲音呼喚兒子的名字。

“心——照!”

相當輕微的一聲“爸爸”,讓馬崇武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他站在碧波**漾的湖邊,可以感受到從湖麵上吹來的冷風,而那聲微弱的呼叫,正是從霧沉沉的湖麵傳來。

“心——照!是你嗎?你在哪裏?”

馬崇武心急如焚,圍繞著湖邊奔跑,可是水麵相當暗沉,根本看不清孩子在哪裏。

當他跑上一座石拱橋的時候,耳邊兒子的聲音突然明顯,“爸爸!啊!”

隻聽撲通一聲,似乎是重物落水,而心照的聲音也頓時停止了。

馬崇武大吃一驚,一轉身就躍入水中。

湖水冷如寒冰,平時缺乏鍛煉的馬崇武立刻感到手腳發麻,他不敢換氣,不斷在水底下摸索。幸虧心照剛剛落水,幾下就被馬崇武抓住了胳臂。

幾個負責搜索的警察一起幫忙將兩人拉上岸,這才發現原來心照原本的置身處是在石拱橋洞下的小船裏,聽見父親的呼喊後他急著站起來,因而不小心弄翻了小船。

馬崇武將心照緊緊抱在懷裏,看著兒子渾身濕淋淋冷冰冰的委頓模樣,馬崇武突然淚如雨下。

次日一早有位警官上門做筆錄,蹲下身子詢問心照是否認得昨天將自己領去公園的人。

心照眨眨眼睛,毫不猶豫地點頭,“認得。”

“那請你告訴警察叔叔,帶走你的人是誰呀?”

心照抬頭看了眼父親,笑嘻嘻地回答:“來家裏吃飯的姐姐。”

那警官有些錯愕,起身問道:“兩位心裏有數嗎?”

馬崇武遲疑著點頭,“我想我知道她是誰。”

今天是方欣然進行心理治療的第三十天。

之前所有的治療項目方欣然都盡力配合,她所表現出的良好合作態度讓洛廷文倍感輕鬆。當然他認識到方欣然本身的與眾不同,不敢輕言治愈。他從校方那裏得知方欣然的家庭情況,經過多方努力,終於勸得她的母親見麵。

第一次見到平若鏡的時候,雖然洛廷文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被她的美麗所折服,然而緊接著卻大失所望,不僅失望,甚至還心生嫌隙。

他從學校方麵聽說平若鏡十六歲便生下了方欣然,果然這女子不僅依舊年輕貌美,看起來隻像是比方欣然略長幾歲的姐姐。不止如此,她的眼神和舉止之間透著一股幼稚,更會讓人以為她是個初涉社會的大學生。

原本洛廷文沒有探究他人隱私的興趣,隻是想和平若鏡談談如何從家庭方麵入手輔導方欣然回歸正途,畢竟方欣然的種種作為其實與母親的冷漠脫不了關係。事實上,也正是極度缺乏家庭溫暖導致她的行為偏差。

隻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平若鏡竟然用溫婉可人的語氣,將自己如何未婚生女的情況竹筒倒豆子般一湧而出,大概在她的心裏,這些事根本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反而是她如此年輕就有個女兒更添得意呢!

原來平若鏡職中畢業後沒有考上職大,而是進入一家中專學習文秘專業。她一向不喜愛理科,尤其是數理化,對她而言簡直就是一堆毫無意義的運算符號。英語也不太妙,abcd拚湊而成的一個個單詞看起來總不是很真切。

她常常想,漢字多美妙呀,表意文字就是神靈手中的畫筆,勾勒出這個世界的本有風貌。那些拚音簡直就是不解風情的野蠻人純粹用來溝通的工具而已。

所以相對而言,平若鏡熱愛文學。她尤其喜歡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中專裏的學習任務本就鬆散,很多老師根本不把學生們的學習成績當作一回事。想來也是,職大生肩負高考重任,因此教師的壓力也極度沉重。而這群中專生將來的道路不外乎工作,反正學校早就不包辦分配,老師們也樂得清閑自在。

於是那段日子裏,平若鏡以小說為食,幾乎夜以繼日地閱讀各類言情小說。平心而論,她自己也承認絕大多數的小說套路非常簡單,情節單調沒有營養,遣詞造句也顯得庸俗做作。但是她依舊沉溺在自我編織的愛情美夢中,特別是當她注意到其貌不揚的語文老師的名字居然出現在報刊文章中,她的心弦忽然為之一動。

她讀了好幾遍老師發表的文章,詞匯華麗文筆優美動人。她覺得老師寫出了她的心聲,兩人的心情不謀而合,簡直就像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開始注意老師,才發現老師的眼鏡底下是有如女人般長長的睫毛,老師的知識麵其實很廣,說話也風趣幽默略帶調侃,老師讀過許多許多書,老師和她一樣都憎惡數學。

“你們將來不過是當個普通的上班族,要學那麽多數學做什麽?買東西需要用到函數嗎?燒飯做菜需要用到方程式嗎?語文就不同了,要是你麵試的時候詞不達意胡言亂語,看那些麵試官會不會理睬你!”

這是老師曾經在某堂課裏用激烈的語氣批判學校要求秘書專業同樣學習數學毫無意義,他當時引經據典滔滔不絕,一堂課四十五分鍾至少有三十分鍾在詛咒數學,說這是一門專以捉弄他人為樂的學科。

他的話讓平若鏡深以為然,隻覺得兩人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又靠近了一步。

老師當時未婚獨自住在單身宿舍,平若鏡借著請教文學之名頻頻造訪。兩人相處愉快每每相談甚歡,數月後竟有相見恨晚之感。後來算是襄王有夢,神女亦有心,背著學校暗地裏發展地下情。再後來珠胎暗結,待到平若鏡驚覺身體有異,已經懷胎數月。

雖然平若鏡將自己當作《窗外》中的女主角江雁容,但是老師卻還不如書中描寫的那位國文老師。他膽小怯弱卻又癡心妄想,奪取少女的芳心後卻又不問不顧,尤其當他得知平若鏡懷有身孕,更是害怕得渾身發抖。他規勸平若鏡拿掉這個孩子,但涉及到醫療費用時,他居然用一句沒有錢來打發她。

日漸漲大的身形讓平若鏡在家裏無法隱瞞,她的父母不過是普通工人,遇事隻會用直接簡單粗暴的方法。

多番交涉之後,學校方麵原本決定開除老師,但是考慮到學校本身師資力量不足,老師算是語文教學方麵的翹楚,因此隻將他投閑置散作為語文教研的顧問,同時負責一點文宣工作。

可是拖延時間過久,平若鏡此時已經不適合打胎,隻能在一個月後生下了方欣然。雖然老師允許女兒跟隨自己的姓氏,卻不願意承擔任何撫養義務。他甚至仇恨平若鏡,認為是這個女人勾引自己,敗壞自己的名聲、毀壞了自己的大好前途。本來學校打算提升他為教務主任,如此一來,恐怕這輩子也別想升遷了。

生下方欣然以後,十七歲的平若鏡就退學在家。她的父母算是中年得女,因此當時已經臨近退休,微薄的工資支撐一家四口的開銷十分辛苦,兩位老人積勞成疾,在方欣然十歲左右相繼病逝。

“幸虧我有張漂亮的臉。”平若鏡從雙C包包裏取出一盒薄荷香煙,剛掏出打火機,想了想還是收進包裏。如果換了其他人,或許洛廷文早就出言阻止,可是她的舉動卻是如此自然而然,姿態優美,竟然讓他發不了一句聲音。

“方欣然是未成年人,你到底不能把她獨自拋在家中。母親的責任可不是給錢就行,這次的事件其實相當嚴重,她的行為早就有偏差,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想辦法糾正她。畢竟她才十五歲,未來的道路還很長,若是留下汙點會影響她的前程。”

洛廷文萬萬沒料到自己發自肺腑的一番話換來的竟是平若鏡的一臉詫異。

“事件?什麽事件?”

她終於還是沒忍住,重新取出女式淡煙,塗抹著粉紅色指甲油的白皙手指輕輕夾著,金色磨砂都彭打火機輕閃,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她深深吸了一口,隨後吐出一個煙圈。煙圈正對著洛廷文,這讓他很無奈。

洛廷文明明記得之前與學校方麵溝通時,負責協助輔導方欣然的周老師表示早已通知平若鏡,並將此次事件始末一並告知。不過至於平若鏡是什麽反應,周老師卻是語焉不詳。照此看來,恐怕周老師在聯係平若鏡時,應該也不太順利。

他隻能簡明扼要地將事件敘述一遍,平若鏡一邊聽,一邊掏出一麵華麗的小鏡子審視自己,她眨著有如一泓秋水般的明眸,直到洛廷文說完,這才合上鏡子,用茫然的口氣問道:“然後呢?我該做點什麽?”

洛廷文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兒行為偏差如此嚴重,險些就要被學校要求退學,做母親的不僅無動於衷,甚至不明白自己將她叫來的原因。是她太過幼稚心理不成熟?還是壓根缺乏感情?

或許精神變態也會遺傳,不是或許,早有學者論證過遺傳性精神病的可能性。隻是精神變態相比傳統精神病,隱蔽性更強更加難以令人察覺而已。

眼前的這位美人,不正是忘乎所以的自私嗎?而這種徹頭徹尾的自我主義,正是精神變態者的典型體現之一。

洛廷文暗地裏為她下了診斷,隨後說道:“我希望你能多關心女兒,至少在她成年之前,你不該讓她獨自居住。”

平若鏡搖頭道:“不行呀,我老公不同意。他愛我,很愛很愛我,但是不能接受我的女兒。他說我是如此純潔,怎麽會有個女兒呢?所以我說她隻是我名義上的女兒,其實是我死去母親的私生女。為了便於監護她,我才說是我的女兒。”

洛廷文又是一驚,與平若鏡相處的短短一個小時內,她是第二次刷新了他的眼界。這個美人既可以說完全沒有腦子,是個十足的傻妞,否則也不會未婚先孕當了少女媽媽;但又可以說她其實無比精明,萬事隨心所欲。

在經過洛廷文連哄帶嚇的勸解之後,平若鏡終於同意至少在下次方欣然接受治療的時候出麵一起開解規勸女兒。

而事實上,平若鏡已經遲到將近半個小時了。

眼前的方欣然雙手放在膝蓋上,她低垂著眼簾,黑色齊肩頭發中間束起,露出整個清秀可愛的臉蛋。她看起來很乖,而這段時間的表現也的確很乖。聽境南中學的秦老師介紹,為了不耽誤方欣然的學習,學校決定暫時安排她在另外一所職中借讀。

她學習一直不錯,在新環境中也同樣名列前茅。或許是治療當真有效,她在新班級中得到的評價不錯,同學們說她溫婉可人善解人意,老師們稱讚她聰明伶俐腦筋好。由於學校高層出於保護未成年人的目的,並沒有向任課老師說明方欣然借讀的實情,因此師生們對她毫無偏見,相處甚為融洽。

這是這段時間治療的效果嗎?

洛廷文邊思考邊和方欣然閑聊,她雖然坐姿拘謹,但是對答如流,情緒平和。

這時平若鏡打著哈欠推開辦公室大門,她雖然化著淡妝依舊難掩倦容,長長的卷發略微有些淩亂,她滿不在乎地說道:“洛先生不好意思,我昨晚通宵麻將,好累!欣然,你有聽老師的話嗎?”

洛廷文沒有搭話,他看見方欣然的臉色變了,小臉蛋突然漲得通紅,她跳下椅子,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平若鏡。她的眼神並不友好,這讓平若鏡心生怯意,居然往後退了一步。

“你來幹嘛?看看我有沒有死掉嗎?”方欣然直勾勾地看著母親開了口,她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嘶啞,“反正你都不要我了,還來看我做什麽?不要假惺惺地故作關心我了,你是擔心我有沒有進少管所給你丟臉吧?你不是說我不是你女兒嗎?既然這樣,我是被勒令退學還是接受處分和你都沒有關係吧?你不是說了嗎?做人要靠自己,我會靠自己,你走吧!”

她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段,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好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灑落下來,到後來她泣不成聲,雙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看起來隨時會倒下。

平若鏡也呆住了,她從女兒的嗬斥中回過神來,張了張口,扭頭去看洛廷文,想從他那裏得到一些建議和支持。洛廷文卻轉過頭去當作沒看見,今天母女相見就是他最重要的目的,兩人最自然最真我的交流是本次治療的主題,他隻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方欣然淚如泉湧,她終於還是支持不住蹲下身子,雙手捂著臉蛋嗚嗚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