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錯覺環生

柯淮陽感到自己的頭都要大了,如果這三起案子都是同一個人所為,動機是什麽?是為了針對方欣然嗎?

霍疏影在電子地圖上搜索了半天,始終沒有在本市找到“慶庭街”。她想起那個中年女子帶著濃重的Z城口音,心裏估計了一番重新搜索相關發音的街道,終於找到了一條“清庭街”。

讓她有些吃驚的是,這條“清庭街”最近很有名,除了因拆遷荒蕪而成為外來人員聚集地之外,另外香港心理醫生女助手慘死其中也是眾多媒體競相報道的重大新聞。

她上網查找了一些有關案件的報道,原來案發地點是一棟已經拆去三分之一的舊樓底層101室,死者後腦有被鈍器擊打的痕跡,但是真正致死原因則是窒息。由於死者衣物殘破,身體**,出院時隨身攜帶的財物統統不見,因此警方初步估計她是在前往機場的途中遭到劫殺。

考慮到Z城口音的關係,以及方欣然之後就讀的燦明中學就在清庭街附近,大致上她定居本市後應該就住在那裏。淩卉芹死在那個地方會是湊巧嗎?就如同姚思朧在Z城遭遇車禍身亡那樣?

淩卉芹是洛廷文的助手,而洛廷文正是方欣然的主治醫生。柯淮陽說為了徹底治愈方欣然,洛廷文不惜采取改造記憶的特殊治療方法。霍疏影在一些書籍中也看到過類似的醫療方式,但是一般來說都是病人遭遇重大變故如重傷或者重病之後,原本的記憶就已經混亂的情況下,精神科醫生才便於灌輸新記憶或者改造舊的記憶。

難道那時候,方欣然遭遇到了某種重大變故麽?

十二年前,姚思朦離家出走之後,方欣然身上又發生了什麽?是不是同時發生?又是不是和姚思朦有關呢?

霍疏影斜躺在寢室的**,晚飯後室友們都在圖書館看書,整棟寢室樓都靜悄悄的,這裏要直到晚上九點左右,學生們陸陸續續回來才會變得異常熱鬧,折騰到十一點以後才會重返靜謐。

她翻著那本姚思朦精心製作的習題冊,好像看到一個初涉愛河的少年小心謹慎又竭盡所能地討好心儀的少女,那個年紀的孩子一片單純,充滿熱忱卻又不知該如何付出。

在她看來,已經有四個人圍繞著方欣然發生不幸。她不是警察,也能理解柯淮陽不可能向她透露過多有關方欣然的情況,可是既然警方也對這個女子饒有興趣,說明在她身邊發生的事件絕不止這幾件。

霍疏影算是和她見過兩次麵,第一次幾乎隻是擦身而過,因此對她印象並不深刻;第二次則在城市超市,她的美貌讓同為女子的霍疏影也略有咂舌,而她麵對姚思朧時的茫然並不似偽裝。

不過既然她曾經接受過記憶改造,那不認識姚思朧並不是很稀奇。

可是在初遇時,她麵對著斯特勞斯的畫框發呆是怎麽回事?是見到了那行字覺得驚訝嗎?是感到記憶與現實不符而產生錯覺嗎?

她隨手往後翻習題冊,不知不覺就到了倒數第二頁,那句字跡潦草的感歎又映入她的眼簾——“哎,原來她都知道”。

少年的落寞與不甘心從薄薄的紙張上傳遞而來,霍疏影禁不住在想,姚思朦是真的愛方欣然麽?如果愛她,為何留下一封指向性非常明確的書信卻不帶她走,讓她在幾個月中成為老師、家長甚至警方的眾矢之的;如果不愛她,他又甘願破壞自己好學生的形象,以至連高考這樣重要的機會都放棄。

姚思朦究竟因何出走?就算他當真帶走了十多萬巨款,但是這十二年來,即使非常節省每年隻用一萬,至今應該早已耗盡,他隻有職大學曆依何為生?為什麽始終不和家裏聯絡?難道隻是因為愧對家庭?

或者又真如姚思朧所堅持的,他從一開始就已經被人謀害?可是殺死一名職大生的理由是什麽?私人恩怨?還是為了那筆巨款?說到這筆巨款,事實上姚思朧從來沒有向霍疏影說起過,而江老師表示也僅僅是老師之間的傳言,並不是確切消息。既然如此,外人得悉姚思朦身懷巨款的可能性就更低,更不必說路上偶然相遇的某個人居然能看穿一個職大生的書包裏有一筆巨額現金。

霍疏影將習題冊推到一邊,自己則閉目養神。她覺得整個事件都很矛盾,姚思朦號稱要帶方欣然一起私奔,可是最後離開的隻有他自己,最誇張的是女主角居然表示毫不知情。

她想著想著,或許是思考得太深入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有個束著馬尾的少女,身穿以前那種色彩斑斕的運動校服,雖然這身衣服可以說是難看之極,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卻浮現出一種強烈的青春氣息。她的明豔照人似乎可以把任何穿戴在身上的物品都化腐朽為神奇。

少女懷抱著書包,雙手托腮坐在籃球架下靜靜地看著一群男生打籃球。她的目光隻隨著一個少年而動,嘴角邊洋溢著的笑容也隻為那個少年綻放。奇怪的是,少年的麵容很模糊,他的臉上像是被光圈遮蓋,讓人睜不開眼睛。

打球間歇,少女拿起毛巾衝向場內,就在少年伸出雙手即將接到毛巾的瞬間,他臉上的光圈突然大盛,作為旁觀者的霍疏影就像看著電影演到**時突然緊張起來,激烈的感觸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場景轉換,少年用歇斯底裏的聲音怒吼道:“是你!一切都是因為你!是你毀了我的前途!我的人生就這樣完結了!我恨你、我恨你恨不得殺死你!”

少女沒有作聲,她隻是用自己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少年,可是她的眼睛雖然美麗,但是眼神卻透露著陌生與冷酷。她好像完全不認識少年似的,任憑他如瘋似魔的嘶吼,自己卻慢慢從他身邊走過。

原來少女並沒有真正看著少年,隻是望著遠方而已。

霍疏影在室友的磨牙聲中蘇醒,之後居然再無睡意。她索性起身擁被坐在**,仔細回味剛才的夢境,似乎在夢中,她的潛意識想到了一些清醒時未曾注意的事實。

關於姚思朦的失蹤,方欣然沒有必要說謊,她完全有最有力的人證,因此隻要實話實說就可以擺脫嫌疑。所以從常理判斷,她的確不知道私奔一事。

既然方欣然根本不知道私奔這回事,姚思朦的這封書信就很有問題。他在信裏明確表示自己之所以離家出走是為了和方欣然私奔,這表明他有意識留給眾人這樣一個印象,將矛盾的焦點都聚集在他和方欣然的戀情上。記得姚思朧曾經說過,姚思朦為了方欣然一度與班主任趙老師關係緊張,也因此爆發過數次家庭戰爭。所以如果他想要掩蓋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早戀”無疑是最好的借口。

究竟有什麽理由要讓他非走不可?

學業壓力?姚思朦成績相當好,任課老師們一致認為考上重點大學毫無問題。

爭風吃醋?戀情受阻?如果因為感情問題遭受挫折,他更加沒有一個人離開的理由,怎麽也應該帶走方欣然。

欠人錢財無法償還?霍疏影自己都覺得非常唬爛。

又或者是犯下某件重大罪行?例如殺人?

境南中學校慶當天,那個上台發言的學長事後告訴霍疏影,十二年前的某天,班主任馬老師在距離放學還有十五分鍾的時候,被校工發現慘死在四樓轉三樓的平台上。

他的後腦被一條鐵管砸傷,摔下樓梯後頸骨斷裂而死。

雖然校工及時聯係保安並報警,但是由於緊跟著就是放學時間,場麵一時相當混亂,因此犯罪現場被嚴重破壞,更有幾個無知小孩拿起鐵管玩弄,上麵布滿了好幾個人亂七八糟的指紋。

不僅如此,由於當時正逢上課時間,因此根本沒有目擊證人,而學校裏也不是處處都有監控探頭,整個案件陷入僵局,後來偵破線索一直缺乏直到現在還沒有抓到凶手。

“那時候所有和馬老師有恩怨的其他老師一一接受調查,可惜他們要麽正在上課,眾目睽睽不可能離開教室殺人;要麽就是留在辦公室批改作業。唯一一個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就是校長,可是不僅校長年逾六十,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平時和馬老師也沒有過節,而且那根鐵管上也沒有校長的指紋。”那位學長如是說。

會是姚思朦嗎?他那時也是中學生,有些職中生長得成熟,他要混入境南中學並非難事。可是動機呢?隻是因為馬老師曾經與方欣然有過不名譽事件嗎?事實證明馬老師是個正直善良的人,所有一切糾葛隻是方欣然的癡心妄想。又或者是受到方欣然的唆擺?

霍疏影想起夢中姚思朦充滿憎恨的怒吼,她完全看不清少年的樣貌,卻在心底認定他就是姚思朦。他的聲音有如一把利刃想要把站在麵前的少女生生撕碎,無論他留下書信的措詞是多麽懇切真摯、內容有多麽豐富多彩,現在在霍疏影看來卻隱含著無盡的憎恨與惡意。

他在恨著方欣然。

室友的磨牙聲忽然消失了,整個房間在窗外透進的月色中顯得分外寧靜。霍疏影突然有些不安,這讓她在昏暗的寢室裏心生恐懼,逼迫著自己不得不下床擰亮書桌上的台燈才稍稍安定。

假設,她想一切隻不過是假設。

假設姚思朦在與方欣然的交往過程中發生了某件非常糟糕的壞事,而這件事的後果將會威脅到姚思朦的前途甚至會遭受牢獄之災。於是姚思朦開始出走計劃,而實行這個計劃的首要條件就是令事發之後,眾人不會將自己的失蹤與某件事聯係起來。

他故意與班主任發生爭執,屢次當著同學老師的麵和女友做出親熱的行為,順利引起老師與家長的擔憂。然後分數月幾次將家中存款取出,最後留下一封書信離家出走。

書信的內容將矛盾引向方欣然,如他所料,方欣然接受了將近兩個多月的輪番轟炸,等到徹底查清與她無關的時候,姚思朦早就可能去了全國任何地方。

那時候攝像探頭沒有普及、購買火車票也不需要身份證、而身份證還是第一代最老式的,鑒別真假的難度很高。

然後呢?姚思朦究竟去了哪裏?他對方欣然是否懷著深深的恨意?大凡一個男人因為過於迷戀某個女人而遭遇不幸的時候,不僅是這個男人,就連他身邊的所有人包括那個女人都會認為是“紅顏禍水”毀滅了那個男人,斷送了男人的大好前程。

如果姚思朦果然因為某個事件非走不可的話,他難道不憎恨方欣然嗎?在他看來,不正是對這個女人的迷戀讓自己走上一條不歸路嗎?

他除了留下書信作為報複之外,還有別的手段嗎?方欣然在他失蹤後不久就接受了重造記憶的心理治療,說明她曾經受過重大傷害,這個傷害是不是姚思朦帶給她的?

最重要的是——姚思朦究竟去了哪裏?他現在又在哪裏?

洛廷文將淩家夫婦送去機場的時候,意外發現方欣然也在那裏。

她一身卡其色的羊毛大衣,下擺露出淡粉紅色的蕾絲洋裝套裙,手上提著一隻菱格紋D家經典手袋。她的頭發被一隻裸色發夾束起,露出小巧精致的臉龐,小小的耳垂上有一枚珍珠耳釘,散發著溫潤的光。

洛廷文見識過她的美麗,卻仍然被這日益明顯的不可思議的魅力折服。

眼前這個兼具天真少女和成熟女性特征的女人,真的就是當初他認識的方欣然嗎?畢竟有十年未見,她風采如昔,自己倒是霜染雙鬢。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對方上前向淩家父母道別,她伸手輕輕摩挲著淩家媽媽手捧的骨灰盅,低聲說道:“卉芹,一路走好。”

淩爸爸感動地說道:“欣然,我們才知道原來你是卉芹的中學同學,你真是有心了。”

“我沒做什麽。說起來以前還是卉芹幫我更多,我會永遠記在心中。”方欣然雖然神情誠懇,可是從洛廷文的角度來看,怎麽都帶著難以掩飾的譏諷之意。

她一定全部想起來了。洛廷文心下一片黯然,不能說自己的治療以失敗告終,但是淩卉芹會有這樣的結果是自己始料未及。她的慘死是否與方欣然有關,他不敢妄下斷言,畢竟調查殺人案件是警方的職責,但是從陳智淵那邊得來的訊息卻是這段時間以來至少有另外兩起殺人事件都與方欣然脫不了關係。

從某種程度來說,洛廷文對方欣然的感情很複雜,混淆著憐憫和厭惡。既同情這樣一個得不到家庭溫暖,迫切需要關愛的女孩;同時又對她不顧一切追求被愛的行徑報以惡感。

當時,我大概真的隻是想要嚐試改變她的記憶而已。捫心自問,洛廷文不是以獵奇的心態來治療這個問題少女的嗎?在對她進行記憶幹預治療之後,洛廷文曾經寫過一篇論文加以記述,並且以此為例論證記憶療法的可行性,最後卻隻得到導師的嚴厲批評。

導師認為,這種沒有得到當事人認可的治療手段不僅卑鄙,而且無法控製其後續發展,甚至可能會引起司法糾紛。

雖然洛廷文用這種手段治療方欣然實際上事先征詢過其母的意見,不過他發現那位美麗的母親其實沒有任何想法,反正隻需女兒不要影響到她的美好生活就可以了。因此對洛廷文的種種要求,她的配合度倒是很高。

目送淩家父母通過安檢進入候機大廳,方欣然轉頭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目光過於清冽,竟讓洛廷文不能直視。大約是穿了高跟鞋的關係,她的身形高挑了許多,一伸手就能輕鬆觸碰到他的鬢角,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老師,許多年不見,你更成熟了。”

她的神態讓洛廷文回想起久遠的記憶,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十五歲的方欣然帶給他的印象——似笑非笑,似懂非懂,似乎很輕佻似乎又很凝重。不過這女孩真是演技派,否則怎麽會讓自己僅僅通過她對母親的控訴,誤以為她隻是缺乏母愛,在與母親麵對麵之後,她會從根本上對抱走馬老師愛子之事悔改。

大概當時自己太年輕了,實際治療經驗太少,居然會被那麽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欺騙。也可能是少女太可愛太美麗,他從心底裏以為她隻是誤入歧途而已。他將她當作迷途的羔羊,等待他這位牧羊人的解救。

後來他才發現,方欣然至始至終都沒有放棄對馬老師的報複。

她隻不過在伺機而動。

“這些年你過的怎樣?”話剛出口,洛廷文就有些後悔,他看見方欣然眼中閃爍著捉狹和嘲諷的光芒,嘴角泛起譏笑。

“你用得著問我嗎?淩卉芹隔三差五就會發郵件發短信和我聊天,她事無巨細都會過問我的生活情況,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嗎?”方欣然的口氣帶著挑釁,“從我進入燦明中學念高二第二學期開始,我每天都會和卉芹寫信,都是你灌輸給我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這個念頭,我什麽事都會和她說,把她當作知己。我真傻,那年我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很陌生。那根本就是因為對我而言,她就是個陌生人!”

洛廷文無言以對,就這樣和她麵對麵站在人流湧動的候機大廳外,有路人進出對他們露出好奇的眼光。他們的關係看起來頗能引人揣測,一個略顯風霜的中年男子,另一個看似雙十年華的美貌姑娘,他們的外貌沒有一絲相似之處,當然不是父女叔侄,兩人之間膠著的僵硬氣氛更不像是送行的戀人。

洛廷文早已從淩卉芹那裏聽說她為方欣然做時間證人的事,他有點想問問方欣然與死者麥子柳的關係,可是看女方瞧著他的眼神,料想就算問出口,得到的也不過是一陣冷嘲熱諷而已。

他想或許那當真不過是巧合,就算方欣然再迫切地期冀別人愛自己,殺人放火恐怕還是沒有這個膽子,畢竟殺死了對方,對方還能再愛自己嗎?得到對方的愛,首要條件是對方要活著才對。何況,麥子柳被殺害的時候,方欣然不是有淩卉芹當證人嗎?

淩卉芹是不會騙自己的,這點洛廷文很有信心。

可是!劉清瑩呢?

想到自己的隔壁鄰居劉清瑩,洛廷文忽然猶豫起來。他從陳智淵那邊得知,目前警方認定沈照曦具有重大嫌疑,甚至已經還押待審。劉清瑩是沈照曦情人這件事已經眾人皆知,方欣然真的無動於衷嗎?以她如此渴求真愛的個性,她會對劉清瑩處處忍讓?

一開始,洛廷文真的以為是自己的治療起到良好的效果,但是事後接到淩卉芹的電話,原來方欣然已經逐步回憶起過去,不再是那個隻和淩卉芹通信吐露心聲的簡單女孩。

想到方欣然如瘋如狂追求馬崇武,不惜找人謾罵羞辱馬太太,最後竟然抱走對方四歲孩童並喂食安眠藥的行徑,洛廷文心裏有點發冷。

“你去哪裏?我送你吧。”

方欣然的嘴角浮現出奇妙的弧度,帶著似笑非笑的嘲弄,隨後指指他身後,“不用了,有人來接我。”

洛廷文一愣,心想她的丈夫不是還在看守所嗎?一回頭,隻見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走向方欣然,有禮貌地衝洛廷文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