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娓娓道來

淩卉芹呆呆看著房門良久,遲疑著拿出手機,撥通後用發顫的音調說道:“是我。那個!她似乎又恢複了。怎麽辦?是,她來過我這裏了。我!我很害怕。”

方欣然背靠著緊閉的2016病房,她微微側著頭,透過房門上狹長的小窗戶往裏看去,見到淩卉芹撥打電話時慌亂至極的樣子,不由得嘴角浮現出一絲譏諷的冷笑。

還沒到下午兩點,但是教育學院階梯教室裏人滿為患。作為客座教授,洛廷文主要負責心理係二年級學生的公共課,以及協理高教授舉辦普及性講座和設立中學心理輔導室的工作。

今天是他第二次舉辦講座,本次主題是“生活中的精神變態者”,可能是洛廷文的講座的確精彩,第一次就深受好評,也可能是標題中的“變態”兩字過於吸引眼球,總之這次參加的同學比之前多了一倍,基本上都是大學一二年級的本科生。雖然作為助手的霍疏影本就有心理準備,但仍然低估了同學們參與講座的熱情。負責簽到的姚思朧苦不堪言,不過看到高教授那個瘸腿博士小張駐著拐杖同樣忙上忙下,也就不好多抱怨什麽了。

兩點整,洛廷文戴著無框眼鏡準時來到階梯教室。雖然天寒地凍,教室裏卻溫暖如春,他立刻脫去羽絨服,露出白如雪的襯衫和係在領間金色的領帶。雖然年逾四十,他的身材依舊清瘦,若不是渾身散發著學者的氣息,他看來還會更加年輕。

即使長期駐留在海外,他的國語仍舊流利標準,完全不帶任何東南沿海地區的方言口音。說話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娓娓道來。

這次他準備了幾個曾經治療過的案例用通俗易懂的語言闡述,不僅一些心理係的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其他科係的同學也是聚精會神。

“老師。”後排的一個女生突然舉手,主持人姚思朧表示會留有供學生提問的時間,但是洛廷文卻笑著表示並不介意。

“老師,你剛才說我們生活中也常會遇見不同程度的精神變態者,那麽他們究竟有什麽特殊的表現形式呢?我怎麽知道我遇到的某個人是精神變態從而提高警惕呢?”

那女生嬌嬌弱弱,說話聲音倒是很大,連話筒都不用,階梯教室裏將近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洛廷文喝了一口霍疏影端上的熱茶,微微笑道:“每個精神變態者表現形式都不盡相同,我隻能依靠數十年的經驗來判斷,談談其中的一點共性。”

他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大約七八年前,我開始在香港設立工作室,曾經接受警隊邀請為一個當時赫赫有名的變態殺手做精神評定。”

聽見“變態殺手”四個字,幾乎所有同學都正襟危坐,側耳傾聽,還有不少人發出低低地驚歎聲。

“這個變態殺手邵某曾經殺死超過十個人,其中三個是她的親屬,分別是父親、母親、還有十五歲的親妹妹。其他一些人基本與她毫無關係,因此警方在調查過程中也遭遇到不少困難。最可怕的是,這個變態殺手是為女性,年約二十五歲,在一家外貿公司擔任文員。”

高教授不僅要求霍疏影協助洛廷文開展講座,還吩咐她攝影留念,將來成立中學心理輔導室時也可以當作素材使用。於是她拿著攝影機遊走在教室四周,好不容易看到靠牆有個空位,急忙擠過去坐下,調整機器對準洛廷文,算是可以稍稍休息。

“邵某殺人的手法很簡單,都是投毒。而具體實施的時間和地點則完全沒有預謀,她幾乎是興之所至,看到誰不順眼,便往誰的水杯裏投下毒藥。有時在咖啡館、有時在便利店、有時在快餐廳,經常是看到某個受害人一轉頭或者起身接電話,她便直接投在對方的食物裏。這些地方有的沒有監控,有的在案發時,警方第一時間想到的隻是食物中毒。”

“邵某皮膚白淨、身材豐腴,看起來非常和善而內向。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甚至有種可憐兮兮的感覺,她的單眼皮給人感覺十分無辜。然而她卻是殺死十個人的變態殺手,毒藥的來源據說是由她在化工廠上班的男友提供,但是對方矢口否認。證據對我而言不是重點,我必須要依靠和她的幾次麵談來判斷她的精神狀況。”

“首先,她給我的第一印象與傳統變態殺手完全不同。說話慢條斯理,甚至臉頰偶爾還會泛起紅暈,顯得十分害羞。當天香港降溫,最低氣溫大約在七度左右。她率先開口,友好地問我冷不冷。請注意,這是第一個危險信號,即精神變態者展露出對來訪者虛偽的關心。”

霍疏影注意到姚思朧認真地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心想她莫不是想要進修心理學不成?怎麽一個普通講座竟也需要做筆記麽?

“她開始向我聲淚俱下地講述了她的不幸遭遇,先是得不到父母的疼愛,中學畢業就早早參加工作,這造成了她學曆偏低,總是在文員的職位上兜轉,很難有進一步的發展。她說她的父母如何如何冷淡她,如何如何偏愛比自己小十歲的妹妹,說到傷心處,她忽然收起眼淚,惡狠狠地詛咒他們。我正在思考是否需要對她表示同情的時候,她又突然轉移話題,居然誇獎我長得很帥。”

底下同學們哄堂大笑,洛廷文等笑聲暫歇,卻嚴肅地說道:“這正是第二個危險信號,精神變態者的情緒轉換過快,忽喜忽憂,喜怒無常,而這種情緒往往會令他們付諸行動。”

“當我問及她的犯罪行為時,她說她完全記不得投毒的過程,堅稱自己受到了惡魔的蠱惑,或是被他人嫁禍。她說她記性很差,記憶總是出現斷層,連昨晚吃的什麽都完全記不清。然而就在十分鍾前,她還有條有理地向我闡述在她十一歲時欺騙妹妹吃下蟈蟈的事情。這是第四個危險信號,即精神變態者會宣稱自己有部分意識缺失或用一些信口開河的借口來逃避回答。”

“關於她殺死父母以及妹妹的行為,她毫無悔恨之意。反而滔滔不絕地告訴我自己有多隱忍,工作多年不斷貼補家用,而妹妹卻在坐享其成。她說她並不是有意殺死家人,隻是想給他們一點小教訓,希望他們吃了有毒的食物後上吐下瀉而已。她說她完全不知道氰化物的毒性這麽強大,還會自己也受到了影響。毫無疑問,這是第四個危險信號,即否認自己對死者造成的傷害,一再強調那不是自己的本意。”

坐在霍疏影身邊的是兩女一男,他們不斷在交頭接耳,悉悉索索的聲音讓她很不耐煩,隱隱約約聽見他們在說什麽警察上門、死者被挖去眼睛之類,她忍不住在想,這些家夥在寫偵探小說麽?也沒必要在講座時討論情節吧?

“第五個危險信號,即他們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表示悔恨,即使有時會痛哭流涕,但是基本上也都是在偽裝。邵某說回憶起父母對她曾經的養育之恩,她便悔不當初,幾乎想要自殺謝罪。但是說著說著,她又轉換到對父母的憎惡對妹妹的妒忌情緒中去,咬牙切齒,樣子十分凶狠。”

“至此,我可以總結出精神變態者的幾大特性。一是冷漠,極端的冷漠、終生不變的冷漠。他們自認為不同尋常,無法適應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二是無法感同身受,他們所能體會的情感都是膚淺的,所有的行為都是一時興起。三是他們不懂得反省,一生不諳世事,我行我素,極端以自我為中心。四是**非常隨意。其中,最重要的標誌就是自私,自私到極致。”

底下掌聲如雷,姚思朧張了幾次嘴才算奪過話語權,還等不到她宣布以下是提問時間,霍疏影身邊的一個男生已經站起來大聲朗讀手中的紙片:“洛老師,你對發生在十一月三日的華庭街凶殺案怎麽看?凶手為何要故意弄傷死者的眼睛?眼睛到底有什麽特殊的含義?是不是身份的證明?”

洛廷文稍稍愣了下,“十一月三日的華庭街凶案?什麽意思?”

男生身邊的一個女生在得到主持人的允許後起身說道:“我叫羅巧穗,是旅遊學院二年級的學生,我家剛好住在當時案件所在的樓層,因此對這起案件有所了解。相信在座的不少同學如果經常上網,對這件凶案應該有所耳聞。”

台下一片竊竊私語,聽到這女孩說起,霍疏影才想起來果然在前段時間微博或是一些論壇上一直在討論這件案子,大家紛紛猜測凶手弄傷死者眼睛的目的。絕大部分人認為,很可能死者認出凶手是熟人,凶手生怕在死者的視網膜中會留下自己的影像,因此將其眼睛破壞。

當下就有同學在底下直接說出這類觀點,羅巧穗卻搖頭道:“我覺得不對。凶手如此細致,眼睛必然有其特殊寓意。”

姚思朧在洛廷文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洛廷文恍然笑道:“原來就是同學你呀,擅自把一些不方便公布的案情擺上網站,還惹來警察上門呢。”

羅巧穗不好意思地笑笑,隨後爭辯道:“我也是看到媒體上的描述過於輕描淡寫才想起發布在網上一起討論的,誰知道警察會找上門。”

洛廷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具體案情我沒看過,不清楚是什麽情況。我們通常將眼睛稱之為心靈的窗戶,眼睛是人體最高級的感官。從中國傳統文化來說,各種不同的眼睛會帶給人們不同的命運,比如桃花眼、杏仁眼、鳳眼不一而足。同時,眼睛在很多宗教中也被賦予不同的意義。在我看來,凶手弄傷死者眼睛的行為,可視之為‘懲罰’。之所以要塗紅對方的眼鏡,應該是斥責死者有眼無珠,就算戴了眼鏡也被蒙蔽的意思吧。”

他說完這些,忽然摘下眼鏡凝視著窗外,他的目光飄向很遠的遠方。

羅巧穗似懂非懂,身邊的另一個男生又舉手問道:“那麽老師,我們身邊心理不正常的人從比例上來說算多嗎?”

洛廷文像是被這句話拉回了思緒,他重新戴上眼鏡,笑道:“按照烏托邦模型理論的說法,隻有那些在其人生中實現了最大潛能的人,才不會有精神障礙。而事實上,實現其最大潛能的人隻是一小部分。所以從這個觀點上來說,我們絕大部分人都可能有精神障礙。”

同學間發出陣陣哄笑,姚思朧趁勢宣布本次講座圓滿結束。話音剛落,一群學生便湧上講台,將洛廷文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姚思朧撅著嘴被擠在台下,狠狠白了那些學生好幾眼。

霍疏影關上攝錄機,正準備交給瘸腿博士小張,姚思朧忽然說道:“本周末我要回一次老家。”

“哦?為了方欣然嗎?”

姚思朧點頭道:“沒錯,之前我們一家人逃避了十二年,既然命運安排我們重逢,那麽我不可能就這樣放過殺人凶手。”

“你仍然認為是方欣然害死了你哥哥?”霍疏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別扭感,想要勸阻姚思朧,卻又覺得說不出口。

“不是她,還有誰?你等著吧,我一定會找到證據將這賤人繩之以法!”姚思朧的眼神異常堅決。

S大比柯淮陽想象中規模要小,一條不算寬闊的馬路將學校隔成東西兩部分。東部小橋流水景色宜人,除了教育學院大樓較為宏偉之外,一棟棟蘇式小樓錯落其中,就連最靠內的學生宿舍都是白瓦紅磚,看起來人文氣息十足。

不過賀芳齡卻告訴他切勿被外表所欺騙,她從警校剛畢業時曾經在S大附近擔任過社區民警,因調查某起失竊案而進入過這些學生宿舍。由於這些宿舍都建立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設施老化、布局陳舊,冬冷夏熱,住在其中的學生自是苦不堪言。

柯淮陽清楚陳智淵不願意親自前來的原因,如果在這裏遇見艾琳,多少會帶來一些尷尬。雖然柯淮陽不似周樺喜愛打聽八卦,但是從陳智淵近段日子僵硬冷漠的神情來看,這段感情的結束並未帶給他輕鬆自在。

反而陰沉的嚇人。

接待兩人的是教育學院學院秘書袁老師。他大約三十多歲,樣子白淨斯文,鼻梁上架著一副纖細的眼鏡,由於鏡片很薄,度數應該很淺,倒更像是為了起到裝飾作用而非其他。

袁老師說話語速很快,大概是作為學院秘書經常要處理各種各樣繁雜的行政事務的關係,每句話都會用“這樣可以嗎”結尾,聽多了未免有種奇異的可笑感覺。隻是他說話口氣鄭重,麵部表情嚴肅,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斷。

“兩位好,洛老師正巧有個講座,不過馬上就結束了,請在學院會客室暫坐幾分鍾。這樣可以嗎?”

“好的,謝謝你,袁老師。”賀芳齡取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我想請問洛老師是學校外聘的專家嗎?”

“怎麽這樣問?”

賀芳齡解釋道:“主要是經過我們調查發現洛老師租住的公寓是由學校出麵承租,而洛老師又手持加拿大護照,所以才有這樣的想法。”

袁老師為兩人倒了熱茶,自己坐下說道:“洛老師長年居住在香港,他在香港設有心理診所。是應本學院心理學泰鬥高教授之約專程從香港而來,洛老師以前跟隨高教授的師兄攻讀碩士,又在美國名校獲得博士學位。高教授很器重洛老師,一直希望洛老師能回國效力。據說這次是因為洛老師的母親年事已高,洛老師想要留在母親身邊恪盡孝道,又因高教授再三邀約,所以與本校簽訂一年合約,擔任心理係客座教授。”

“難怪是學校出麵承租公寓。”

袁老師抬腕看看手表,“洛老師在本市隻有母親居住的一居室,因此學院主動為他租賃了一間公寓。沒想到那裏會發生這種事,真是流年不利。哦,我已經通知洛老師講座結束就來這裏,兩位請再等等。”

柯淮陽與賀芳齡就劉清瑩被殺一案奉命為整一樓層的住戶做筆錄,其中703室的住戶當時並不在家。經過與物業聯係得知,703室的業主並不居住在此,而是將公寓租借給了S大教育學院。

當時在承租人一欄簽字的正是學院秘書袁老師。

按照袁老師的說法,當時選擇榮華小區也實屬巧合,誰知道竟會發生凶案。想到這裏,他自覺十分對不住洛老師,幸虧洛廷文為人隨和,絲毫不提另覓住處之事。

這時有個高瘦的男子出現在會客室門口,袁老師立刻起身介紹說這便是客座教授洛廷文,為洛廷文簡短的作出一番說明之後,他便悄悄掩門離去。

“打擾洛老師不好意思,麻煩你回答我們幾個問題。”

“好。”洛廷文在柯淮陽對麵坐下,摘下無框眼鏡用一張紙巾擦拭。

“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一月五日晚702室住戶劉清瑩在家中被殺,我想請問作為鄰居,你與她關係熟悉嗎?平時見到有什麽人從她家中進出?”

洛廷文搖頭道:“我大約在三個多月前搬到榮華小區居住,可能是進出的時間相反,我幾乎沒有怎麽見過702室的女住戶。唯一的一次是在將近兩個多月前,某日淩晨從她家傳來激烈的爭吵,我實在無法忍耐決定去敲門,這時我見到從她家走出一個男子。兩人爭吵的具體內容我沒有聽清,但是我看到女住戶光著腳追到電梯口。隻此一次,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男子?”柯淮陽想到華庭街凶殺案,當時為沈照曦作證的正是劉清瑩。在劉清瑩死後,陳智淵一度懷疑沈照曦的不在場證明。

“請問你記得當時是幾號嗎?你還認得出那名男子嗎?”

洛廷文苦笑,“我隻記得是兩個多月前,應該是十一月,具體幾號我真的不記得。而至於那名男子,我印象中長得不錯,但是再見也未必能認出。”

“那麽請問一月五日案發當天你在家嗎?”

“稍等。”洛廷文翻開記事本,“一月五日整個白天我都在學校,上午是講座,下午與高教授的博士小張一起討論畢業論文。六點後我在市圖書館看書直到八點,八點半左右我習慣慢跑一小時,大約在晚上十點多回家。之後我洗澡看書上網,一般十二點左右就休息了。所以不好意思,我幫不了你們了。”

“晚上跑步嗎?”賀芳齡瞪大了圓眼睛。

洛廷文微微一笑,“我在國外或是香港一直有晨跑的習慣,本市空氣質量不佳,所以我將跑步時間改為晚上。”

“原來如此,跑步是個好習慣,難怪洛老師這樣有型。”柯淮陽接過賀芳齡手中的筆錄,大致瀏覽了一遍,忽然問道:“洛老師怎麽會想到在榮華小區租房子啊?那裏雖然算是個中高檔小區,但是到底偏遠,從那裏到S大有段距離呢。”

洛廷文淡淡道:“我不計較這些,一切服從學校安排。”

會客室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僵硬,大約是洛廷文有些不耐煩的緣故,臉上一直孕育的笑容也在一點點減少,這讓柯淮陽很不自在,甚至有種恨無地洞可鑽的尷尬之感。

而他回頭看了眼賀芳齡,發現女警臉上的不安更是溢於言表,一點都不比自己少。

怎麽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