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一聲歎息

望著他的背影,陳智淵說道:“榮華小區那邊的監控怎樣?調取到了嗎?”

柯淮陽匯報道:“已經查看過監控,不論是停車場還是前後兩個出入口都沒有發現沈照曦,可能另有途徑可以進入大樓。聽物業保安說,大樓有個後門供清潔工出入,原本要求值日清潔工出入都要上鎖。但是清潔工嫌麻煩,基本從不上鎖。”

“既然如此,那麽之前沈照曦的不在場證明也很值得商榷,如果他從後門離開小區,再乘坐公交來到華庭街行凶——不要忘記,麥子柳的死亡時間是晚上九點至十點,那還是公交車的運營時間。劉清瑩既然是他的情婦,那麽證言的可信度並不高。”陳智淵點起一支煙,自從和艾琳分開之後,他完全不需要顧慮是否帶著一身煙味回家,抽煙頻率變本加厲。

“如果劉清瑩的確是他的人證,那麽如今沈照曦殺死劉清瑩的作法實在不夠明智;又如果劉清瑩當初隻是在為他做偽證,他更加不能殺死對方,否則我們一旦找到推翻旁證的新證據之後,一切都對沈照曦不利。”柯淮陽瀏覽著自己剛才做的記錄,一邊分析道,“我還覺得凶手殺死麥子柳的時間段很不尋常,一般九點到十點正是家家戶戶守在電視機旁的黃金時段,案發當天是周日,8樓又是居民最為集中的樓層。凶手為什麽要選擇這個非常容易被發現的時間段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得知公司法律顧問宋子傑律師是受方欣然的委托而來,沈照曦的精神不由為之一振,這陰冷潮濕的看守所頓時也平添了幾分暖意。雖然他與宋子傑已經是老熟人,但依舊深深盯著對方的臉,好像從他的臉上能看出方欣然的影子。

宋子傑詢問了沈照曦案發當日的行蹤,其詳細程度不亞於當日警察的訊問筆錄。他表示需要回去仔細研究案情,不過出於老朋友的角度,他仍然忠告沈照曦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畢竟現有證據對他非常不利。

“最糟糕的是,劉清瑩已經懷有身孕,警方很可能會借此推斷你為了擺脫她的糾纏而痛下殺手。”

“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三個字是最不能作為證據的,無論是警方還是法院隻會認為你在推卸責任。”宋子傑打開手提電腦,隨後將屏幕轉向他。

“原則上你是本案最大嫌疑人,而警方尚在收集證據階段,因此沈太太不能和你見麵。不過她拍攝了一段視頻,希望能鼓勵你堅持下去。”

當屏幕上出現方欣然那張嬌美的臉時,沈照曦激動地不能自己,所有諸如委屈、悲傷、悔恨等等情緒都湧上心頭,讓他幾乎落淚。

方欣然正襟危坐,頭發用鬆軟的皮筋紮起,顯得臉型更為精致。她露出燦爛的笑容,隨後說出的話卻讓沈照曦心中一冷,然後這股寒氣好像可以冰封住他的靈魂一樣,令他手腳發麻。

“照曦,我很高興,因為你不負我所望,又一次通過了測試。雖然你曾經犯錯,但最後表明你仍然是愛我的。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不過請你放心,我已經拜托了宋律師全權代理,邀請知名法律專家協助,一定能幫到你。請你等我的好消息!”

沈照曦腦海中一片空白,接下去妻子說了些什麽一句也沒有聽到,他好像在看默片,隻見妻子櫻桃般的小嘴一張一合,眼中笑意盈盈。直到宋子傑關掉視頻合上電腦,他還是一動不動,麵無表情維持原來的姿勢。

原來她根本就不相信我。沈照曦心如死灰,妻子以為自己為了證明對愛忠貞不移,冒險以殺死劉清瑩明誌。最讓他難過的是,妻子竟然如此高興,那笑靨如花,就像是一個如獲珍寶的孩子。

五年前,自己也是這樣通過方欣然的測試。

沈照曦默默發出一聲歎息,起身準備跟隨獄警回去時忽然想起什麽,轉頭問道:“我想問,清瑩是怎麽死的?”

宋子傑稍稍猶豫了一下,停下手中整理公文包的動作,說道:“割喉。她的脖子幾乎要被割斷,發現她的時候像是躺在血池之中。”

沈照曦頓了頓,隨後急忙扭過頭去,不願意讓宋子傑見到淚流滿麵的自己。

方欣然端坐在會客室等候宋子傑,陳智淵知道這裏暖氣不足,送來熱茶陪在一旁,隻是對方似乎不太領情,接過熱茶後隨手放在一邊,就算冷得不斷搓手也不喝一口。

“我知道你在怪我,但是職責所在,並非我故意針對沈先生。”陳智淵有些垂頭喪氣的向她解釋,但是方欣然沒有絲毫回應。

或許是天氣寒冷的關係,方欣然的臉色看起來異常白嫩,從陳智淵這邊看起來好像透明一般,隱隱看得出紅色的血管。她突然起身迎向探望過沈照曦的宋子傑,兩人喁喁數語之後,宋子傑率先離開。

方欣然坐回原來的座位,拿起有些變冷的綠茶喝了一口,隨後皺了皺眉頭。

“我去幫你換一杯。”

陳智淵剛想去拿杯子,卻觸碰到方欣然有些冰涼的手。

“不用了,我要走了。”

她提起手袋突然腳步一個踉蹌,幾乎重新跌倒在座位上,幸虧陳智淵及時扶助她,緊緊握著她纖瘦的肩膀。

“低血糖?身邊帶糖果了嗎?”

方欣然輕輕推開他,淡淡回答:“不要緊,我待會路上會買。”

陳智淵目送她搖搖欲墜地走到門口,終於還是忍耐不住趕上前去,低聲說道:“那個!至少讓我陪你買糖吧,要是路上你再頭暈,那可怎麽辦。”

這次方欣然沒有拒絕,當然也沒有讓他看見自己臉上若隱若現的笑容。

姚思朧有個奇妙的習慣,那就是經常在各大綜合商場亂轉。她常常駐足在商場裏一些名牌店鋪口,站在櫥窗外往裏張望。有時凝視著光彩奪目的寶石發呆,好像被璀璨的光芒迷蒙了眼;有時幻想身穿昂貴禮服的模特正是自己,接受人來人往的膜拜。

她這樣一待就是一整天,如果肚子餓了可以去地下一層的麥當勞,要是剛好擠在中午十一點至兩點之間,隻花費十五元就可以吃一份套餐。照她的說法,這樣做並非毫無意義,就算買不起這樣昂貴的商品,至少不能一無所知對不對?開拓眼界增加見聞總是沒錯的。

“買不起多看又有什麽可看的?”霍疏影並非視名牌於無物,隻是既然自己隻是普通女生的身份,何必想太多呢?她更加擔心期中論文若是無法按時發表,恐怕影響到畢業。

到時候找不到工作,這麽多美麗的包包又要和我漸行漸遠了。她在心中哀歎,一邊腳步機械地跟隨著姚思朧,她正站在某個E字帶頭的珠寶品牌櫥窗前驚歎,連連說這塊黃鑽要是戴在自己脖子上該有多麽高貴。

“黃色不好。”霍疏影故意打擊她。

“為什麽?”

“黃色代表黃了,要是你戴這塊黃鑽,學年論文一定會黃。”

姚思朧頓時呆住,隨後指著另外一串紅寶石項鏈,“這個夠耀眼吧。”

霍疏影笑道:“紅色的寓意更差。學科亮紅燈哦!我記得你過幾天要參加選修課考試吧?”

姚思朧狠狠瞪著她,“那末按照你的說法,我們得佩戴祖母綠囉?一路暢通無阻。”

霍疏影忍住笑意,“沒錯。翡翠也行,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

兩人邊走邊說笑,順著自動扶梯一路往下,打算穿過地下一層乘坐地鐵回學校。那裏有個專門出售進口食品的CityMart,雖然不是休息日,但是照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姚思朧突然在超市入口停住腳步,霍疏影以為她又捕捉到什麽新奇之物,心想原來她在超市也能找到高貴的商品感歎一下嗎?下一步卻發現姚思朧大步流星,穿過糕點區筆直走向日本糖果區域。

她一把抓住正拿著一盒糖果的女子,厲聲喝道:“終於被我找到了,你這個賤人!”她呼喝的聲音太響,引起周圍眾多顧客紛紛側目,那女子瞪大了圓圓的眼睛,好像完全不明白。

霍疏影嚇了一跳,急忙跟過去,這時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也趕了上來,推開姚思朧將那女子護在身後。

“方欣然你這個賤人,你害死我哥哥,我不會放過你。”姚思朧一手插腰,一手指著那女子,怒目圓睜,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那女子抓緊了手中的糖盒,用輕柔的語氣回答道:“這位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應該與你口中的哥哥並沒有瓜葛吧。”

霍疏影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她看起來大約二十出頭年紀,眉目如畫,雖然衣著簡約,但仍然可以看出品味不俗,整個人非常淡雅。既然姚思朧稱呼她為“方欣然”,而對方並未否認,那麽看來她應該就是姚思朧口中的那個女人。

仔細回想,雖然霍疏影不能確定,但是在德行女中撞到她的女子和“方欣然”輪廓十分相似。

不過她說她並不認識姚思朧。

“你不認識我哥哥?”姚思朧怒極反笑,要不是那女子被一個高大的男子護著,她幾乎又要忍不住上前推搡,“我哥哥就是因為你才失蹤十多年,你還說不認識?你以為從SZ城逃到這裏來就沒人知道你的過去了嗎?”

方欣然愕然道:“什麽過去?我從小就在本市長大呀?這位小姐,我看你是誤會了。”

這時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多,有些顧客還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方欣然那張嬌嫩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握著糖盒的手在微微發抖。

護著那女子的男人開口道:“小姐,我是警察。這裏是公眾場合請你注意影響,請問你哥哥叫什麽?”

“姚思朦。”

那男子扭頭問方欣然,“你知道這個名字嗎?”

方欣然微微搖頭,低聲道:“完全沒有印象。”

姚思朧厲聲道:“謊話精!你這個謊話精!你當初為了引誘我哥哥,暗地裏做了多少事!現在居然統統不承認!”

方欣然臉色蒼白,身子有些搖搖欲墜。

“不好意思小姐,”男人向姚思朧出示證件,“既然方小姐說不認識你哥哥,請不要繼續糾纏,否則我也很難辦。”

姚思朧頓時住口,隨後凝視男人片刻,冷笑道:“我認得你!你就是拋棄艾學姐的那個警察嘛!嗬嗬,為了這個賤人,居然拋棄相處五年多的女友,你一定會後悔的!”

陳智淵無言以對,他也想起原來眼前的女生正是當日艾琳搬走時前來幫忙的兩人,尤其是姚思朧,那厭惡冷酷的眼神讓他至今不能忘記。

怎麽就那麽巧呢?陳智淵狼狽不堪,突然拖著方欣然的手撥開圍觀人群,走到超市入口遭遇警鈴大作,原來方欣然手中的糖盒還沒有付錢。

姚思朧冷冷看著他們,表情異常冷酷。

“我要回Z城。”回程姚思朧幾乎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定定地看著車窗外發呆,快到站點了,她才冒出這麽一句。

“哦?”

“我要回Z城找證據,證明就是這女人導致我哥哥的失蹤。她是罪魁禍首,別想就這樣逃走!”

淩卉芹的腿傷好了很多,好動的她已經可以拖著仍舊綁著石膏的腿站在窗前暸望風景。不過還是不能久站,否則就會引起一陣陣酸痛。

方欣然坐在沙發上細心地削著一個蘋果,她手勢輕盈,隻見一條薄如蟬翼的果皮垂在托盤裏,不僅略顯透明,就連從頭至尾的寬窄都一致。她的神情很專注,眼神凝結在手中的蘋果,削皮後將蘋果切為兩半,自己拿起一半慢慢塞入嘴裏,輕輕地咀嚼,不發出一點聲音。

她的動作是如此輕柔,就像是剛捕獲獵物的貓科動物。

淩卉芹轉頭看到果盤裏的蘋果,問道:“這半隻是給我的嗎?”說著一跳一跳回到沙發上,雙手抬起自己的右腿放在茶幾上,雖然不過幾步路,還是讓她呲牙咧嘴。

“既然還很疼為什麽不躺在**休息呢?”

淩卉芹拿起蘋果塞進嘴裏,一口咬下去,豐富多汁的果肉讓她嘴角淌下一汪汁水,她急忙抓了張紙巾擦拭。方欣然微微蹙眉,將手中吃剩的蘋果放回托盤與那些果皮為伍。

“你知道我這個人好動,就算覺得疼還是想起來走走。”

方欣然沉默不語,隻是看著她,直到淩卉芹不好意思地將果核扔進托盤,用紙巾將嘴唇完全擦拭幹淨,這才靜靜地問道:“卉芹,你在加拿大那麽多年,交到好朋友了嗎?”

淩卉芹愣了下,隨後微笑道:“認識的人當然很多,但是並不是所有熟識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朋友。在我心裏,真正的好朋友隻有你一個。欣然,你所有開心和不開心的事都要和我分享哦,知道你過的幸福,我會為你高興;如果你遇到了不順利的事,我至少可以在精神上為你分憂。”

“是嗎?”方欣然的聲音有些澀澀,“可是我卻發現我竭盡所有的事都與你分享,你的事情我卻知之甚少。”

淩卉芹又是一愣,隨後笑道:“哦?你知道的,我雖然活潑好動,其實卻是個乏味的人呢,所以關於我的事並不有趣。”

方欣然的目光不僅帶著探究,還飽含疑慮,這讓淩卉芹突然感到十分不安,她勉強移動身體像是在躲避方欣然的注視,但是這樣一來牽動傷腿,疼得她低低叫了一聲。

“很長時間以來,我對高二之前的記憶都很不真切,總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方欣然說話一向輕聲細語,帶著淡淡的愁,雖然平淡如水,卻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我知道在我走後你過的很不愉快。”淩卉芹的神態一改之前的玩笑,鄭重地說道:“還記得嗎?你曾經告訴我,那些女生妒忌你,那些男生欺負你,那些老師嫌棄你。人的思維有自我保護功能,因此在你轉學換了新環境之後,你的潛意識迫切想要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於是所有的壞事變得模糊,你印象深刻的隻有我這個好朋友而已。”

方欣然嘴角微微向上一揚,發出輕不可聞的一聲笑,隨後淡淡道:“要不是你說你在香港念的是中文,我倒還當你是念心理的呢。說起話來一套一套,哈哈。”

淩卉芹的表情略顯尷尬,她訕訕笑道:“你知道,學文學的嘛,說話比較冗長。其實這些話很平常,是人都會說。”

方欣然凝視她的眼睛,第一次淩卉芹在她眼中看到了無盡的黑暗,說話的聲音像是來自地底深淵,“等你腿傷好些了,我們去一次德行女中怎樣?話說我也有十年沒有回過母校了,多想看看斯特勞斯畫框下的那行字。記得是你臨走之前我們一起刻上去的,不曉得有沒有被老師發現呢。”

淩卉芹微微一怔,頓時有些顧左右而言他,“這個!其實如果德行中學帶給你的回憶並非那麽美好,又何必非要去追究呢?欣然,你現在不好嗎?丈夫又帥又有錢,還那麽愛你疼惜你,你得到了無數女人夢寐以求的一切啊。”

“照曦涉嫌殺死劉清瑩正在看守所接受調查。”

方欣然說話的語氣是如此平靜,就像在訴說別人的八卦一樣,不帶絲毫自己的感情。淩卉芹張了張口,她大概想要竭力表現出震驚或是惋惜之類的情緒,可是卻隻是在不斷眨眼睛。

“劉清瑩?我記得是你丈夫的秘書?”

方欣然點頭,隨手拿起茶幾上的水果刀把玩,“沒錯。他們很久之前就有特殊關係了,這次算是大爆發。不過,照曦沒有讓我失望。”

“什麽意思?”

方欣然盯著微微閃著銀光的刀鋒,淡淡地說道:“照曦就像五年前那樣,雖然犯了不少小錯,但是終究還是通過了測試。他的確很愛我,不然也不會真的殺死劉清瑩。我想通了,男人嘛,總是難以抗拒**的,這點我不怪他。這一切都怪劉清瑩,我會找最好的律師為照曦辯護。”

“沈照曦真的殺死了劉清瑩?”

淩卉芹每個字都說的很艱難,幾乎是從喉嚨裏硬生生的吐出。

“沒錯。”方欣然將水果刀折疊起來,隨後輕描淡寫地扔在茶幾上,發出一聲輕響。

“你怎麽能確定?”淩卉芹的聲音有點發抖。

方欣然淡淡說道:“因為隻有殺死劉清瑩,他才能得到我的諒解。”平淡而冰冷的語氣,隱隱透著得意,淩卉芹從她的臉上明顯看到曾經熟悉的神情——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完全依照自己的喜好,任性妄為。

淩卉芹不知該如何接口,隻能微微歎了口氣,搖頭道:“我恐怕沒有時間陪你去學校呢。本來我就是趁著年假回來看看,誰知道還遇上車禍,所以等我腿傷略好一些,我就要回去工作啦。”

“好,沒關係。”方欣然回答的很爽快,隨後拿起外套準備離開病房,她走到門口回頭笑道:“你呀,來去都是這樣隨性,真是讓人措手不及。說實話,這次你突然回來,簡直就像是特別來為我作證洗脫殺人嫌疑的呢。”

也不待淩卉芹說話,她輕輕掩上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