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借酒澆愁

沈照曦用冰冷的手掌按著自己微微發燙的額頭,思考很久才想起來,當時自己正坐在“自醉”酒吧裏,聽著一個外籍女歌手在淺斟低唱。那個是黑人女子,略為豐腴的身體,有些沙啞的嗓音。

Yesterdayoncemore!

對,那天就是這首歌。

女孩子說邱潔如喝醉了酒,躺倒在飯店裏不省人事,她一個小女子不知所措,隻得打電話向他求助。言辭懇切,又是一陣道歉。聽起來,對方是個六神無主的小女生,麵對醉酒的邱潔如不知所措。

當自己駕車趕到飯店時,他發現這女孩就是不久之前在校園遇見的那個。對方的清秀絕俗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沒想到還能再見一麵。想起來,似乎當天在餐廳外也見過這女生呢。

女孩子文雅又懂事,她幫著自己一起將邱潔如送回家,在上樓的時候,邱潔如突然張口哇啦一聲吐了女孩子一身的穢物,電梯裏頓時臭氣熏天。

沈照曦不由皺眉,那女孩卻依舊淡定。

“邱老師真可憐。”

“可憐?”沈照曦一愣。

“自己喜歡別人卻不敢表白,最後隻能借酒澆愁,這難道不可憐嗎?”女孩子在邱潔如手提包裏找到了鑰匙,幫著沈照曦一起將邱潔如抬到**。

“這個!”沈照曦見女孩子一身髒物,同時褲子上汙跡斑斑,心想這天氣若是一身潮濕衣物回去豈不是非生病不可?

“你就要走了嗎?會著涼的。”

“沒關係。”女孩子隨手用紙巾抹去一些汙穢,平靜地說道:“再不回去末班車就要走了,夜宵車半小時一次太不方便了。”

沈照曦躊躇道:“如果你不介懷,我願意送你回去,不過你還是稍微洗洗身上的汙垢吧,我幫你找件潔如的睡衣?我想她不會在意的。”

這便是沈照曦與方欣然的初次相識。

其實硬說初遇有些勉強,直到兩人確定交往之後經過方欣然的提醒,沈照曦才驚覺原來那天校慶時為自己獻花的女生就是她,難怪在第二次邂逅時他感到如此眼熟。

“欣然!”冷風吹得沈照曦有些頭痛,由於市中心停車不易,他將座駕留在街心公園附近,那裏行人稀少,也沒有警察拍照,以往他在酒吧逗留都是如此。

這條路,今天他覺得特別漫長。

自從鬧出自己與劉清瑩的婚外情之後,方欣然極少與他說話,偶爾的對話基本都是為了公事。這段日子方欣然下班後便去陪伴尚在醫院的淩卉芹,一般都要十一點左右才會回家。早上七點多她又匆匆離家,不和自己吃飯、不和自己說話、不和自己睡一張床。

自己的苦苦哀求毫無效果,換來的隻是冷若冰霜。

難道真要自己殺死劉清瑩兩人才能重新開始嗎?

遠遠地,有個身穿黑色連帽衛衣的男子麵對著他走來,由於對方背光,沈照曦完全看不清他的長相。直到走得近了,他才發現那男人戴著口罩,眼中閃著不懷好意的光。

男人突然一拳砸在沈照曦的胃部,頓時將他打得彎下了腰。尚在胃裏翻滾的杜鬆子酒好像一支水箭從他喉嚨裏衝了出來,伴隨著一些薯條之類的下酒食物噴了一地。

那男人摸索著奪去他口袋裏的皮夾還有手腕上的名表,轉身就跑。

沈照曦頭暈目眩,胃部陣陣筋攣讓他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幾乎是半爬著找到了自己的車,所幸車鑰匙還留在長褲口袋裏,總算不至於要爬著回去。

好累。

明明將酒吐了個幹淨,可是酒勁卻沒有絲毫消退的感覺,深深的倦意反而一次次襲來。剛才真可怕,那男人很可能練過拳擊,這一下簡直要了他的老命,沈照曦意識到即使自己神智清醒,恐怕也不是那個男人的對手。

真倒黴,先是被誤會殺人、又被撞破婚外情、現在竟還遭遇搶劫。

皮夾裏大約有現金三四千,一張信用卡金卡,還有一些會員卡之類的東西。

這些沈照曦並不在意,讓他有些難受的是那隻馬球表。

這隻馬球手表是結婚一周年時兩人互贈的禮物,女式的那隻刻有方欣然的“欣”字,男式的這隻則有自己的“曦”字。

“欣然!欣然。”車廂裏很溫暖,他終於抵擋不住沉沉睡意,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漸漸失去了意識。

艾琳搬走已經有整整一周的時間,期間父母打來許多次電話質問陳智淵,他一律轉移話題,實在被逼問不過,陳智淵便說既然性格不合,勉強留在身邊對大家都是折磨。至於艾琳肚子裏的孩子,如果她願意生下來,自己當然也會負起作為父親的責任;但若是她想要徹底與自己斷絕關係一了百了,自己也沒有權利去阻止。

聽到這席話,母親在電話那頭失聲痛哭。

是自己無情無義,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陳智淵現在煩得很,也無暇去反思。

華庭街殺人案至今已經兩月有餘,案件進展較為緩慢,尤其在將犯罪嫌疑人鎖定於沈照曦,後來又獲得他的不在場證明之後,整體重新進入僵局。

根據賀芳齡的報告,死者麥子柳在N城的人際關係簡單,當初的確是因為為人過於耿直,向上級單位舉報公司幾項違規操作業務而遭到打擊報複,實在沒有辦法繼續留在本地,這才遠赴S市尋找新的機會。

除了姐姐麥子紅之外,他在N城幾乎沒有親屬,同學朋友關係一般,甚至有些都不能稱之為“朋友”,不過就是“認識”而已。他脾氣不好,身邊的人往往都不太喜歡他,尤其是同公司的同事。但是如果說到對他恨之入骨,其實倒也沒有。

即便是公司利用職權對他進行打擊報複,其實也就是調離原有崗位,減少應有薪酬,逼迫他不得不主動辭職而已。就算公司再不解氣,最多在行業內將他列入黑名單,或者索性找人打他一頓出氣,這種跟蹤他來到外地,再用如此怪異的手法殺死他,實在不象是普通尋仇那麽簡單。

鮮血淋漓的眼睛。

陳智淵長長籲了一口嘴裏的煙,看著它化為數個煙圈,不由閉上了雙眼。

由於案件本身較為血腥,上級生怕引起不必要的社會恐慌,因此勒令他們在向新聞媒體公布案情的時候將具體細節省略,特別是麥子柳被挖去眼睛這段,隻當作一件普通的凶殺案來處理與報道。

誰知就在一個多禮拜前,網絡上居然流傳起關於華庭街案件來,先是有人發了一條微博,詢問網友是否看到有關命案的報道,之後指責新聞媒體沒有盡到如實報道的義務,省略了死者被挖去眼睛的真相。

隨後許多網友對此案件進行討論,基本都是圍繞著挖眼睛而展開。有人說這是因為凶手極為痛恨死者、也有人說凶手本身可能就是心理變態、更有人說眼睛對凶手而言可能有深刻的意義,因此才會挖去死者的眼睛。各種猜測,不一而足。

這件事令上級大為震怒,認為這是由於陳智淵沒有妥善保密的緣故,甚至要求網絡警察協助調查第一個發布消息網友的IP地址,查找究竟是哪裏出了紕漏。

最後得到的結果實在令人大跌眼鏡,原來第一個發布微博的網友叫做羅巧穗,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學三年級學生。這女孩剛好住在“悅華錦園”4號3棟8樓,與死者麥子柳是鄰居,案發當日正在家中玩電子遊戲。所以可以說是這起案件的見證者,她作為一個少女有著天然的好奇心,警察拉起警戒線後依舊不顧勸告四處打聽,或許是她聽見周圍警察的交談,也或許是某個民警不小心透露了消息,總之她掌握了死者被挖眼的細節。

之後她在新聞媒體的報道中沒有看到這點,便在自己的微博上發起討論,還把當天自己所見所聞詳詳細細寫了條長微博,引發好友轉發,一時竟成為城中熱點。

直到警察上門詢問,羅巧穗才自知惹了麻煩。

陳智淵以為,此時刪除已經毫無意義,隻有抓緊破案才是良策。

之前將嫌疑人目標鎖定在沈照曦身上時,陳智淵倒是考慮過挖眼的寓意。

麥子柳苦戀方欣然,偷拍了許多方欣然日常生活的照片,由於擔心手機相冊被外人看到引起不必要的懷疑,他“順便”偷拍了一些其他女員工的照片,將自己塑造成變態的假象。

事實上,他的目標隻有方欣然。之所以將方欣然安排為第二個被偷拍的女員工,第一是為了避嫌、第二則是便於翻閱。

因此,如果凶手是沈照曦,他不僅憎恨麥子柳,殺死他的理由成立,同時實施挖眼也有了合理解釋——他不希望這雙眼睛盯著自己的妻子。

但是偏偏沈照曦有不在場證明。

他不僅有情婦劉清瑩作為人證,出入劉清瑩所在的小區也有監控作為物證。除非有新證據證明劉清瑩在說謊,以及沈照曦可以從其他渠道離開小區的旁證,否則沈照曦這條線索算是基本斷了。

這時,周樺忽然推門而入,他的神情有些嚴肅,雙眉擰成一個川字,說道:“隊長,剛才接到指揮中心報告,在城西榮華小區C棟702室發現一具女屍,初步估計死亡時間是一天前,上級要求我們負責這起案件。”

“我們負責?”陳智淵捏滅了煙頭,皺眉說道:“有沒有說為何交由我們負責?我們隊不是正在調查華庭街凶案嗎?哪裏還有人手調配?”

他忽然覺得榮華小區這四個字有些熟悉,總覺得自己曾經在哪裏看到過,大約是這段時間家務事令他心煩意亂,腦海裏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撥不開分不清。

“隊長,你不覺得榮華小區很耳熟嗎?”周樺的說話態度一向比較直接,這讓作為頂頭上司的陳智淵有些不滿,尤其是在處理一些常規問題上,周樺或許因為跟隨陳智淵的時間較久,大致了解隊長的行事作風,因此常常會越俎代庖發號施令。雖然這些決斷與陳智淵一般無二,但總也讓他不舒服。

“榮華小區!”陳智淵伸手捏著自己雙眼之間,不服輸似的拚命回想,他揮了揮手,好像能抹去那片籠罩在自己眼前的煙霧。

“劉清瑩?”

周樺點頭說道:“沒錯,榮華小區C棟702室裏的那具女屍正是劉清瑩。鑒於劉清瑩與華庭街凶案有重大牽連,因此總隊長建議兩案合並,交給我們一起處理。”

陳智淵點點頭,起身抓起外套,讓周樺通知柯淮陽和賀芳齡,一起去案發現場查看。

目送周樺領命而去,陳智淵心中的厭煩擴大到了極點,心想如果自己不打算辭職移民的話,恐怕要向上級申請調離周樺,否則以後的工作永遠不會順心。

沈照曦坐在陰冷潮濕的審訊室中,對麵是臉色同樣冰冷的陳智淵,他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麻木,一時竟然弄不清楚為何在短短數天之後重新坐在此處。他記得他在自己的汽車裏醒來,伸懶腰時還不慎按到了喇叭,引來車前幾個行人的唾棄和謾罵。

“有車了不起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牽著看似十歲女童的手,一手提著女童的書包,正站在車前準備過馬路。大約女童受到汽車鳴笛的驚嚇,惹來女子的大聲喝罵。

當時他腹中空空如也,強忍著泛起的胃酸,隨手拿起一瓶礦泉水想要潤潤幹涸的喉嚨,卻隻換來胃部受到冷水刺激帶來的一陣筋攣。

他原本想要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卻接到秘書阿May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支支吾吾,催促他盡快趕來公司。

自從劉清瑩和他之間的不倫之戀曝光之後,沈照曦第二天就草擬了一份經濟賠償方案要求劉清瑩簽字後盡快解約。但是劉清瑩卻隻是冷笑不語,表示自己絕不是召之即來呼之即走的普通女子,沈照曦當時既然受不住**和自己發生關係,那必定早有東窗事發的覺悟。

隨後她又柔聲細語地勸慰他,說自己不介意與方欣然分享一個男人,何況方欣然工作能力有限,遠遠不如自己得力。反正自己暫時也沒有逼婚的想法,沈照曦又何必趕走一個好幫手呢?

沈照曦根本不給她任何麵子,依舊要求她收拾東西離開公司,至於提前解約的補償,自己次日便會要求財務和她結算清楚。

劉清瑩臨走之時咬牙切齒詛咒沈、方二人的模樣,公司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方欣然的態度如故,她並沒有因為沈照曦的決斷而稍有動容,仍舊對他不理不睬。若是有幾次在家裏被他逼問得急了,同樣是那句話“想重新開始,除非你殺了劉清瑩”。

殺了劉清瑩。

“我沒有殺人。”

麵對周樺的詰問,沈照曦直視陳智淵,斬釘截鐵地回答。

“請問昨晚十二點到今早淩晨三點,你在哪裏?在做什麽?有誰可以作證?”

沈照曦強忍胃中泛起的酸意,他萬萬沒有想到秘書阿May心急火燎地找他回公司,等待著他的竟然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兩人。從早晨醒來到現在,他粒米未進。

“昨晚我在‘自醉’酒吧喝酒,當時我心情不好,多喝了幾杯烈性酒,考慮到酒後駕車十分危險,同時我也感到酒意上湧,於是就在汽車裏睡著了。”

“沒有人證?”

沈照曦雖然是“自醉”酒吧的常客,但是酒吧這類場所人員流動性大,何況在這家酒吧革新之後,客流量也遠遠大於往常,服務員未必會記得他的模樣。昨天那個搖滾歌手很能炒熱氣氛,就連酒保都加入到狂歡的隊伍中去,根本沒人留意到獨憔悴般的沈照曦。

“我沒有殺人。雖然我恨劉清瑩破壞我和妻子之間的感情,但是我做不出殺人的行為。平心而論,我到底也曾經喜歡過她。”

沈照曦明顯捕捉到陳智淵臉上流露出的鄙夷之色,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由暗暗用力。

“沈先生,聽說你有一塊價值不菲的馬球手表,能不能借給我看看?”一直坐在一旁記錄的柯淮陽忽然開口,他的口氣若無其事,像是在和他商量。

沈照曦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腕,臉色頓變。

“是這塊嗎?”周樺舉起一隻透明塑膠袋,其中有一塊褐色皮表帶的方形手表,樣式精巧,反麵刻著一個“曦”字。

沈照曦額頭上隱隱冒出冷汗,他心中原有的點滴不安擴大成一片霧靄,他感到有一張無形的網在緩慢收縮,自己早已深困網中而不自覺,他對自己如今的狀況除了恐懼,竟手足無措。

“昨晚我在酒吧喝酒到十二點半左右,因為昨天登台演出的是個搖滾歌手,我嫌棄酒吧太吵,於是在十二點四十五分結帳離開了酒吧。我習慣將汽車停放在距離酒吧大約步行十分鍾左右的街心花園附近,就在我走往停車點的途中,我遭遇到一個身穿黑色連帽衫男子的襲擊。他搶走了我的錢包和手表,我的胃部還吃了他一拳。當時我喝多了酒,整個人昏昏沉沉,勉強打開車門後就倒在車裏睡著了,直到今早八點才醒過來。”

沈照曦報流水賬般將昨晚的行蹤說了一遍,雖然三名警官沒有說話,但是他從三人的神情就可以判斷他們根本不相信。

“你說你遇到搶劫,為什麽當時不報警?”周樺問道。

沈照曦愣了愣,當時他疲倦之極,隻想盡快躺下睡一覺,但是他知道這種感覺除了他作為當事人之外,外人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那個搶劫你的男人外貌有什麽特征?你大約是幾點遭遇到搶劫?”柯淮陽表情依舊很認真,隻有他帶給沈照曦些許安全感和信任感。

“那個男人身高大約一米八十到一米八十三之間,隻穿了一件黑色或者咖啡色的連帽衫。由於他戴著帽子和口罩,我完全看不清他的長相,隻知道非常清瘦。事發當時大概是淩晨一點左右,我記得我是十二點四十五分離開酒吧,因為飲酒過多我步履不穩,走得很慢。那裏距離我停車的地點隻有兩三百米,所以我判斷差不多淩晨一點。”

柯淮陽一邊點頭一邊記錄,另外兩人的撲克臉竟讓沈照曦無端想起紅心K和紅心J,手握利劍的紅心K還有手握斧頭的紅心J,帶著難以言喻的惡意。可是他又想到這兩人和自己無冤無仇,又何必處處針對?

提審暫時告一段落,沈照曦作為謀殺劉清瑩的第一嫌疑人還押拘留所,如果表麵證供成立的話,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審判了。

事態為何會發展成這樣?沈照曦戴著手銬步履沉重地向看守所走去,周樺忽然叫住了他。

“有件事我想應該要告訴你。”

迎著沈照曦迷惑不解的目光,周樺說道:“劉清瑩死時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照曦呆了呆,遲疑了一會繼續跟著獄警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