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心事重重

這男子大約四十四五歲左右,堅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將他眼中的所有情緒盡數遮擋。棱角分明的臉乍一看有些生硬,但是他微微一笑之下卻好像春風化雪,整個人都柔軟起來了。不僅如此,年紀也頓時輕了許多。

“你們找高教授嗎?他剛才有事出去了,不過應該很快回來。”那男子放下手中的書,霍疏影注意到書名是《臨床與治療心理學期刊集》。

這時,門外傳來高教授洪亮的聲音:“關於論文,我的意見就是學術史回顧一定要詳細。如果連本專業學術史都整理不清,怎麽進行學術研究?你不要隻識得弗洛伊德、榮格等有限的幾個大家就自以為是研究心理學的了,還有,絕對不要僅僅用讀文科的思想來研究心理學,心理學是一門科學,不是動輒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樣敷衍的語句來下結論!”

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大步走進辦公室,身後跟著一個拄著拐杖、不時點頭哈腰唯唯諾諾的男生,估計他就是高教授那個不幸遭遇車禍的博士。此人已經博士二年級,麵臨要求十萬字以上博士論文的嚴峻考驗,因此傷勢還未完全康複便急著來找導師了。

“哦,你們來了。”

高教授介紹說這位四十多歲的男子是從美國C大回國的心理學博士洛廷文先生。洛廷文當初是高教授一位師兄的高足,在高教授師兄麾下進修完碩士課程後遠赴美國繼續求學。

不僅是高教授的師兄,包括高教授也十分欣賞洛廷文,對於他留學美國的意願非常支持。據說他在美國C大求學期間,發表多篇頗具價值的論文,並獲得C大多位教授的好評。畢業後,他沒有留在高校,而是在香港開設了一家心理診所,主要從事臨床心理學方麵的研究和治療。

“Stephen不是那種普通的心理谘詢師哦,他可是具有處方權的執業醫生哦,你們以後有藥物需要可以請他幫忙。”高教授雖然一把年紀,卻還是玩性不改,說著說著就要開玩笑,洛廷文隻能苦笑。

洛廷文說自己這次回國也是考慮到留在本市獨居的母親年事已高,本來打算將母親接去香港安度晚年,誰知母親完全不能適應香港過於潮濕的亞熱帶季風氣候,渾身濕疹不斷,四處求醫均不能得到根治,隻能回到S市。

聽到這裏,姚思朧大驚小怪道:“亞熱帶?香港是亞熱帶?這裏才是亞熱帶季風氣候呀!香港應該是熱帶才對!”

洛廷文凝視她片刻,似乎在細細觀察她,縱然有鏡片遮擋,可是他銳利的目光還是讓她有些臉紅。

“哈哈!你這位女同學真有趣,不過由於香港最近的溫度直逼熱帶城市海口,的確有機會列入熱帶季風氣候行列呢。”

既然母親無法適應香港的氣候,洛廷文便考慮留在本市為母親養老送終後再做打算。因此在高教授的邀請下,決定暫時留在S大擔任心理係應用心理學客座教授,並作為主要指導老師參與中學生心理輔導室的建設工作。

“小張,估計下個月德行女中心理輔導室就能落成,到時候你每周需要去駐留一天,這是非常好的實習機會,你要好好珍惜,你知道我為了促成這樁美事花了多少心思嗎?不懂就請教Stephen,明白嗎?”

那個博士小張點頭如搗蒜,脅下支撐著鐵拐的樣子十分可笑。

由於接下來的時間高教授需要對博士小張進行個別指導,其餘三人理清接下去的任務安排後便起身離開。

在教育學院大樓電梯裏,姚思朧忽然說道:“洛先生,你們心理學家看待個人心理是不是早已有一套理論?這套理論幾乎對每個人都有效?我記得有些電視劇中會提到側寫,看起來非常神奇呢。”

洛廷文微微笑道:“看起來似乎如此,也的確有些總結性的理論存在。隻是按照我的看法,其實更多的仍然是因人而異,根據實際掌握的信息才能進行分析。”

見姚思朧眨著眼睛好像不明白的樣子,洛廷文說道:“比如現在我說自己丟了樣東西,小偷十有八九就是電梯裏的兩人。霍同學大約會非常平靜甚至主動要求報警,而姚同學你麽,必然是又驚又怒,當場打我也不一定了哦。你們兩人的反應一定迥異,但是單憑反應卻不能判斷究竟是誰取走了我的東西。冷靜的那個未必是無辜,暴怒的也不一定就做賊心虛。”

叮地一聲,電梯門打開了,洛廷文按住按鈕,請兩位女生先走。

姚思朧扭頭問道:“搞不好你判斷錯誤哦,不要被我開朗的外表蒙蔽,說不定我是一個內冷外熱的人。要是你誣蔑了我,我不會大吵大鬧,反而比她還要冷靜。”

洛廷文依舊微笑,“你知道作為心理學者最重要的天賦是什麽嗎?”

“就是從你的眼睛看到你的內心。”

說著,他並不離開電梯,反而按下關門鍵,隻見紅燈跳動,電梯又回到了原來的樓層。

陳智淵呆呆站在臥室門前,看著艾琳埋頭收拾衣物。或許是長時間擔任助教的原因,艾琳做任何事都是非常認真仔細,她將內衣褲分門別類擺放妥當,隨後開始折疊襯衫。

經過艾琳折疊之後的襯衫分外服貼,就好像商店裏新買未拆的商品一樣。陳智淵想起就在不久之前,艾琳也是這樣端坐在床沿小心地疊放自己的襯衫,有時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自己談著學校裏的各種見聞,當然大多數都是女老師之間的家裏長短。

“還記得上次年末聚餐時大腹便便的楊慧玲老師?最近我才知道她居然離婚了,真是可憐,孩子才過哺乳期呢。她丈夫真是狠心,據說是和初戀情人舊情複燃,無論如何都要和楊老師離婚。說什麽當初結婚不過是奉父母之命,本就對她毫無感情之類的話。楊老師今天上課時說到當代女性文學代表人物張愛玲的時候,忽然就哭了出來。女人最慘的就是遇人不淑。”

現在回想起來,艾琳之所以說這一席話,多少也有點怨懟的意思在內。當時兩人同居大約有三年左右的光景,自己空餘的時候也會陪著艾琳出席一些諸如新年晚會之類的活動,艾琳周圍的同事大多不知道兩人住在一起。估計是高校這種相對保守的工作環境,較難理解兩人同居三年還未曾結婚的生活態度吧。

至今已經五年。

遇人不淑。這個詞現在在艾琳心中,應該是形容自己的絕佳成語吧。陳智淵苦笑,他不得不承認,雖然和艾琳長達五年的相處時光其實非常舒適愉快,艾琳文雅、高貴、氣質不凡,舉手投足都充分顯示著文學係高材生的高雅氣度。

若非如此,出了名難以相處的陳媽媽也不會對艾琳一見如故,連連稱呼她為“未來兒媳”。

因此每次父母打來越洋電話,中心內容總是催促結婚,尤其在得知艾琳懷有兩個月的身孕之後,陳媽媽更是喜不自禁,甚至開始計劃孫兒出生後的教育問題來,還說如果是男孩就叫“頌德”,英文名字“Derek”,如果是女孩就叫“頌華”,英文名字“Lily”。

父母對陳智淵拖延的態度也很不高興,幾次三番提出不如讓艾琳先去國外保胎休息,兒子自可以結束手頭所有案件之後再移民。即使是這個要求,陳智淵也是含糊其辭,根本不做明確的答複。

他不愛艾琳嗎?不,他非常滿足這五年的時光,相知相守,就像真正的老夫老妻。那麽他很愛艾琳嗎?他不敢承認,否則為何一旦談到婚姻他是如此望而卻步,就算孩子也不能令他稍有動容。

他竟然都未曾想過,難道等到孩子出生,他們仍然維持男女朋友的關係嗎?這裏不是風氣開放的國外,尤其艾琳在高校任職,那些同事會如何看待她?而將來大家又會如何看待孩子?

“不如!”陳智淵注視她忙碌的身影良久,終於鼓足勇氣說道,“或許我們可以再相處一段時間試試?我對你並非毫無感情。”

艾琳停止手中的動作,好像腰酸一般伸手扶著後腰,微微吐了一口氣,溫和的眼睛看著陳智淵,讓他不禁低下頭去。

“好呀,那我們結婚吧。”

一句話,讓陳智淵啞口無言。

艾琳苦笑道:“再相處?再維持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嗎?以前我沒有孩子,我可以忍耐,可是現在我不再是我一個人,我不想繼續這段孽緣,我寧可獨自撫養孩子。”

艾琳說完這席話之後,就不再理會陳智淵,自顧自專心致誌地整理著行李,她做事始終井然有序,最底層擺放著比較厚重的外套,外套之上是數件真絲襯衫。她是助教,衣著永遠都是襯衫搭配小西裝,可以說莊重亦可以說古板。

襯衫之上則是套裙和打底衫,最後用幾個小袋子分裝內衣褲,整整齊齊,一絲不苟。這便如同她為人處事的方針一樣,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絕不喜歡意外。

或許對她而言,愛上陳智淵就是一場得不償失的意外。隨之帶來的孩子卻成為她割舍不去的另一場意外。

“那你去哪裏?我!我送送你可好?”陳智淵有些怯生生地說道,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可惜艾琳知道,這個孩子和自己的學生不同,不管自己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解,終究是不能感化他。

艾琳淡淡一笑,“待會我有兩個學生會來接我。我可能暫時搬回學校宿舍去住,我沒有結婚,又不是本地人,符合單身宿舍的要求。”

陳智淵稍稍呆了呆,像是被一根刺紮進心口一般,隔了一會才說道:“孩子!你打算怎麽處理?”

艾琳抬頭瞪著他,這讓他渾身不自在,情不自禁低下頭去,看著自己腳上深褐色的保暖拖鞋,上麵手工刺繡了一朵雛菊,這雙拖鞋是名牌貨,價格不菲,正是艾琳特意買來,一人一雙。雙足陷在拖鞋中十分溫暖,可是陳智淵卻有些發冷。

那是因為艾琳的眼光十分冰冷。

“處理?你居然能說出這個詞,真是令我驚訝。”艾琳的胸口起伏很大,看得出她在努力壓抑自己內心的慍怒。她素來溫文爾雅,就算遇到再不講理的學生或是家長總能以柔克剛。

這時,門鈴響了。

艾琳走過他身邊開門,一眼都沒有看他。

“學姐?”門外是兩個女學生模樣的女孩子,短發的那個看上去非常活潑,幾乎隻憑這句“學姐”就可以判斷對方乃多話之人。

長發女生大約與艾琳並不熟悉,隻是互相點點頭。

現在在艾琳的眼中陳智淵大概就像是空氣,她用一如既往的溫婉嗓音來招呼兩個女生。雖然陳智淵羞愧地恨無地洞可鑽,腦袋沉重的好像要垂到地上,但是他依舊能感受到那短發女生射來的淩厲目光。

鄙視、厭惡、唾棄!混雜著女生滿滿惡意的眼光,逼迫得陳智淵連抬頭和艾琳說聲再見都難以啟齒,最後隻能依靠關門聲來判斷艾琳已經離開這個同居五年之久的家。

屋子裏頓時冷清下來,陳智淵沒有想到才不過少了一個人,感受竟如此孤寂。

將艾琳送往單身宿舍安頓下來之後,姚思朧原本就有些沉悶的臉色越發顯得僵硬。那天從德行女中回來之後,這是霍疏影第三次與她見麵。她幾乎變了一個人,原本那個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小女生,徒然間好像變得沉穩。其實說起來那也不算沉穩,而是滿懷心事。

“心情不好嗎?”兩人並肩走在校園林蔭道上,蕭瑟的秋風涼意正濃,霍疏影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心想著明天估計就是穿羽絨服的日子了。

“我想到和那個害死我哥哥的女人同在一座城市,渾身都在發抖。”姚思朧的嘴唇有些青紫,大約也是她添加衣物未曾及時的緣故。

“的確很巧,不知道她是因考大學來到本市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呢。”

姚思朧說道:“我哥哥失蹤後不久,我就聽說那女人大約在高二下半學期轉學去了別的職大。其實我一直認為這女人和我哥哥的失蹤脫不了關係,但是由於沒有確切的證據,就連警方也束手無策,何況當時她才十七歲,還是未成年人。就算是早戀也不能證明就是她唆使我哥哥同她一起私奔。可是!”

她深深皺著眉頭,這讓她看起來年長了許多歲,“除了她,哥哥根本沒有別的女朋友。既然哥哥留下書信說要和心愛的女孩子一起遠走高飛,就不可能獨自離開。”

“嗯。”霍疏影微微點頭,“沒錯。就算兩人突然分手,你哥哥也沒必要一個人離家出走,回來就是了。不過你上次也提到了,既然中學裏老師同學都能證明那女人沒有離開過學校,我想你哥哥的失蹤看來是另有內情。”

兩人邊走邊談,文學係的寢室樓在東部,霍疏影必須穿過一條雖然不寬闊卻車流擁擠的馬路才能回到西部女生寢室。

“不過,當天為什麽會在德行女中遇到那個女人呢?”霍疏影微微皺眉,“是她當初高二轉學到這裏嗎?你就是德行女中畢業的,你一點都沒聽說過嗎?”

“完全沒有。”姚思朧搖頭,“這十幾年來,這絕對是我第一次遇見她。”

兩人一時無語,霍疏影隱隱覺得姚思朧與方欣然之間扯斷十多年的牽係或許就此開始重新連接,不論對哪一方而言可能都不是件好事。不過一直讓她迷惑不解的是,當日方欣然為何要呆呆看著施特勞斯的畫像發愣呢?看她最後慌不擇路的樣子,好像看到了什麽極之驚駭的東西。

卉芹在德行即將遠離。

“哎!今天艾學姐真可憐,她是多麽文雅高貴的一個人啊,最後卻大著肚子被男人拋棄。要是是我才沒那麽好說話,非要男人負責不可。”姚思朧站在寢室樓底下,她可能又忘帶了門卡,隻能等待某個同學回來一起混進去。

霍疏影微笑道:“你腦筋轉變得還真快,剛才才說那女人,現在又開始同情艾老師了。”艾琳和她並不同係,因此對她來說將艾琳稱呼為老師更加自然些。

姚思朧不好意思地笑笑,隨後低聲說道:“總之,別讓我遇到你,方欣然!”

“自醉”酒吧位於本市最繁華商業區的一條僻靜外馬路。這家酒吧最近因為頻頻邀請一些小眾歌手登台演唱而頗負盛名,同時為了保持神秘性,酒吧並不公布歌手信息,觀眾們隻有在演出當天才會知道今天登台的歌手是何方神聖。當然也並非每天都會有歌手表演,這些不確定因素反而促使客似雲來。

沈照曦在結婚前是這家酒吧的常客,他當時就是看中這裏不是那些紅男綠女的聚集地,滄桑的老藝人吹奏著悠揚的薩克斯。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舒緩,甚至帶著一些漫不經心的味道,讓人瞬間可以在昏黃暗淡的燈光下鬆弛神經。

不過如今一切都變了,和他原本美好平靜的婚姻生活一樣。

沈照曦喝多了酒,原本以為在生意場上飲慣中國白酒的自己早就視洋酒為糖水,卻還是在灌下大半瓶老湯姆金酒之後有些敗下陣來。他想這到底是世界第一大類的烈酒,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五十五,口味微甜因此入口容易。

今天在酒吧登台的是一個台灣搖滾歌手,那男人留著一頭惹人厭煩的長發,渾身皮衣皮褲緊裹著瘦骨嶙峋的軀幹,電子吉他發出令沈照曦難以忍受的噪音,所謂的唱歌,不過是歇斯底裏的狂吼。

不可否認,男人炒熱了酒吧裏的氣氛,一眾男女高舉酒杯隨著他搖擺哄鬧。

沈照曦感歎一切皆在變,自己恐怕再也不會來這裏了。

一陣冷風吹來,沈照曦頓時有些反胃,他忍不住彎下腰,多少能抑製住想要嘔吐的衝動。這條兩邊栽滿梧桐樹的馬路十分清靜,酒吧前的霓虹在閃爍,宣告著其中的熱鬧,但是酒吧外卻是靜悄悄。

沈照曦抬腕看了看手表,淩晨一點整,氣溫大約是零度。

這和那天一模一樣,也是這樣寒冷的天氣,那個女孩用慌亂的口氣打電話給自己,還未開口就頻頻道歉,說打擾自己休息萬分抱歉。

當時自己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