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赫赫有名

方悅坐在屈臣氏店長辦公室裏,心中一片茫然。她拚命想要回憶這盒曼秀雷敦潤唇膏怎麽會出現在自己的書包裏,卻沒有絲毫記憶。眼前店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戴著厚厚的眼鏡,兩道粗粗的眉毛往下傾斜,表情十分嚴厲。

店長讓方悅想起從未展露過笑容的班主任,也是這樣四十五歲左右,說話聲音像是金屬撞擊般的刺耳難聽。職大兩年來,她從來不曾對方悅表露過半點喜愛,不僅如此,她那冷冰冰的目光也從不在方悅身上停留。

忽視,是殺傷力最大的武器。

她抬腕看了看手表,五點整,距離放學不過半個小時,對她而言卻像經曆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方悅很後悔、非常非常後悔,她忍不住想:要是放學後直接回家就好了,為什麽會突然想到逛街呢?這簡直就像是命中注定的悲劇一樣。以後她的命運走向如何,她既不敢與店長對視,更不敢想象。

“同學,把你的學生證給我看看。”店長的聲音像是一塊冰冷的鐵重重砸在她的心上,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書包,手指捏得發白。

今天下午公布期中考試成績,方悅一如既往得不理想,文科略微好些,理科幾乎全軍覆沒。她隻要看到那些XYZ還有各種數字公式就會眼睛發花頭腦發暈,她的思緒會有如柳絮隻需要一點點微風就能飄到極遠的遠方,然後就停留在那裏再也無法回來。

班主任是物理老師,因此尤其厭惡這個一上物理課就會眼神呆滯的女生。她常說文科中除了英文之外其餘專業都沒有前途,隻有理科生的選擇範圍才寬泛。而事實上,方悅文科成績也不過是差強人意,雖然整天捧著一本書,看得卻都是沒有營養的言情小說,自顧自沉溺在虛幻世界裏。

這點讓方悅的父親方文豪很不滿意。方文豪自詡為暢銷書作家,其實他的作品平心而論恐怕難登大雅之堂。他總是借著隱晦難懂卻又讓人心癢難撓的各種表達方式,寫出一篇篇打著擦邊球的情色文章。實際上,雖然說是有些讀者群,卻還是勉強糊口,他的筆名說出來基本無人識,就連微博上僅僅三萬的粉絲,倒是有兩萬九千多是他花錢買來的。

但是方文豪自以為才高八鬥,還用別的小號對自己吹牛拍馬,說什麽自己是中國的“亨利米勒”,才華橫溢又**不羈,勇於挑戰權威與傳統,雖然極具爭議但仍舊是舉世公認的文學大師。多虧了自己的父親,竟為自己取名為“文豪”。

方文豪其實沒有念過大學,偏科極度嚴重的他高考時數學隻有四十五分,僅僅答對全卷三分之一都不到的試題,偏偏他還心高氣傲非本市一所赫赫有名的文科類大學不去,因此名落孫山。

他的確喜歡看書,文筆也並不差,在中學時代就發表過若幹豆腐塊,也曾經贏得“才子”的美譽。隻是這些都無法幫助他繼續深造,因此他通過函授算是有了一個文學大專的文憑。

此後,他便在一所中專執教,生性浪漫多情的他與好幾個女同學傳出花邊新聞,最後學校不得不出麵將他閑置,算是負責校報和撰寫一些通訊文章,徹底斷絕與女生接觸的機會。

不過這算是發揚了方文豪的長處,清閑的工作讓他開始構思長篇小說,第一部小說叫做《巫村裏的情與欲》,因描寫露骨大膽居然頗受好評,甚至有些新派評論人稱之為一種嶄新的嚐試。這讓方文豪自覺找到了一條前程似錦的通天大道,索性停薪留職在家當起了全職作家。

後來的幾本小說由於情節過於平淡橋段又過於重複而銷量不佳,雖然情色非常吸引人,但是為了情色而情色未免顯得惡俗,還不如一般的色情小說來得簡明扼要直指主題。

收入銳減的方文豪在家裏總是焦躁不安,甚至將所有不滿都發泄在讀書同樣欠佳的女兒身上。因此今天放學後,心知回到家裏免不了棍棒伺候的方悅隻想在外遊**,能拖一時是一時。

“你這樣拖延時間毫無意義。”店長僵硬的臉沒有表情,“要不找學校要不找警察,你可以任擇其一。”

方悅完全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麽,腦海裏顯現的是父親惱羞成怒的臉。

父親不喜歡自己的態度顯而易見,根本不需要特別的說明。方文豪常常恬不知恥地在母親麵前誇口,說以前相處過的女學生有多麽多麽美麗,隻有這樣的美少女才與自己這個當紅作家般配。如果不是自己時運不濟、大器晚成,這個家哪裏還有黃臉婆的容身之處。

方悅容貌酷似母親,性格內向沉悶,讀書成績又是次等,所以父親一旦和母親有些不開心,也會將方悅牽扯在內,譏笑她是“醜女+蠢女”。

所以方悅根本不想回家。

“看來你比較想去派出所。”店長對她的毫無回應十分惱怒,拿起電話剛要撥打,辦公室的房門被人推開了。

一個女店員帶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走了進來,用恭敬的口氣說道:“店長,這位說是女同學學校裏的老師。”

男子態度落落大方,率先伸手說道:“你好,我姓沈,是這位女同學的任課老師。”

店長遲疑著和他握手,隻覺得這男子的手又細長又冰涼,就像是女人一樣。

“你是老師?”

男人轉頭看了眼方悅,目光十分溫和,帶著一絲鼓勵的意思,向著她微微點頭。方悅再遲鈍也終於反應過來,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沈老師。”

“我剛才在貴店購物,看見你們把我們學校的學生帶進辦公室,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麽誤會?”

店長打量著眼前的沈老師,不卑不亢,衣著端莊,他看起來很年輕,一開口說話卻非常老成。

“哼,誤會?這女生偷竊店裏的潤唇膏,人贓俱獲,哪裏容得狡辯!”

沈老師直視著店長,他銳利的眼神讓這中年女人竟低下頭去,她的聲音依舊高亢,可是居然有些心虛好像要故意借著大聲壯膽似的。

沈老師微微一笑,轉頭問方悅:“潤唇膏在哪裏發現的?嗯?”

方悅囁嚅道:“在書包的側袋裏,我!我不知道怎麽會在裏麵的,我沒拿過!走到防盜門這裏突然報警器就響了!”

沈老師看了看她書包邊的側袋,解釋道:“我想真有可能是誤會。或許是書包側袋勾到了掛鉤上的潤唇膏也未知,如果這位女同學有心偷竊,完全可以在攝像頭照不到的地方撕掉包裝,對吧?何況現在是下班高峰,人流量最多,店員根本照看不過來。”

“強詞奪理!”店長聲色俱厲。

沈老師卻平靜地說道:“這位女生是未成年人,我作為老師亦有未盡到看護義務,因此我願意理賠這支潤唇膏的價格,希望請店長高抬貴手,給小女生一個機會。我想這件事即使鬧上警局,有我作為老師擔保,警察也會認為貴店小題大作吧?”

店長一時語塞,隨後說道:“我們店裏規定偷一罰十。”

沈老師從隨身的皮夾裏掏出三百元放在辦公桌上,雖然皮夾是黑色的,但是偌大的LOGO還是有些刺眼。店長有些瞠目結舌,心想現在的教師不僅收入高,就連品味也不再樸素。

他抓起方悅的手,一眼也不再瞧店長,帶著她一路走出門店。

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方悅感到自己仿佛窒息已久重獲新生一樣,就連馬路上車輛放出的尾氣都是這樣清新好聞。她仰頭看著將自己帶出困局的男子,一時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假冒老師。

“謝謝。”她臉上有些發燙,憋了半天才崩出一句感謝語,就在今天此時,她突然恨透了自己這個內向沉悶的性格。

“沈老師”淡淡一笑,“不好意思,其實我隻是看見你被帶進職員室怕你有麻煩所以才過來看看。我不是故意假冒你們學校老師的,何況你是哪個學校我也不知道。”

方悅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沉沉地說道:“我真的沒有偷。”

“我知道。”男子轉身向另一邊走去,拐彎前一回頭,卻看見方悅傻愣愣地跟在他身後。

“我會還錢給你的。”

男子淡淡笑道:“別在意。”說完他這次大步流星,再也沒有回頭。

方悅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回到家裏,父親方文豪照例是一頓劈頭蓋腦的臭罵。文思枯竭的他咒罵起女兒來倒是字字珠璣、口若懸河,一口氣說個十分鍾都不帶重樣的。

尤其在當他知道女兒這次又是全班倒數第十的時候更是暴跳如雷,聲音比電視機裏的新聞播放員還要響亮,方悅明顯看到隔壁鄰居在關窗。

要是在今天之前,方悅大約還是會為了父親的專製冷酷而痛哭一場,而現在她卻神思恍惚,根本聽不進父親在說些什麽。她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奇異的、浪漫的、美妙的夢。

方悅完全沒想到三天後又能和“沈老師”見麵。

那天她照樣魂不守舍地渡過一天學習生活,期中考試放榜之後,班主任原本就嚴肅的脾氣愈發顯得淩厲起來,整天臉沉如水地走來走去,和誰說話都是生鐵一般的僵硬,隻有在麵對班級前三的時候,才會偶爾放緩自己的語速。

她甚至就坐在班級最後一排辦公,有時批改作業有時用小而精明的眼睛探照燈似的環顧四周。其實有幾個老師對她這種行為表示不滿,教室裏多了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非但讓同學們坐立難安,就連不少任課老師也覺得有些尷尬。可是班主任渾然不覺,甚至一旦發現有同學開小差就大步上前嗬斥,絲毫不管被打斷講課時任課老師那抽筋的臉。

可是這樣還真有效果,此後同學們均正襟危坐,雙手除了握筆就是放在課桌上,不必說交頭接耳,連互相對視一眼都不敢。課堂裏安靜極了,當真連掉根針都能聽見。

這對方悅來說更好,她那原本就容易發散的思維在安靜的環境中變得更加活躍。就算看著黑板上一行行英文字,她依舊在回味昨晚言情小說中男主角深情款款的甜言蜜語;要是被老師發現她注意力不集中而罰站,她更是放縱自己各種念頭在老師的講課聲中浮想聯翩。

於是她在放學後又在浮想聯翩中找不到錢包了。

下午四五點這個時間段便利店排隊結帳的人特別多,方悅照例拿了一瓶酸奶,卻在付錢的時候找遍書包都不見那隻水紅色的錢包。

眼看著收銀員的表情在一點點僵化,而身後等著買單的客人發出不耐煩的咳嗽聲。方悅尷尬地笑笑,剛想說這瓶東西我不要了,有一隻細長蒼白的手遞上一張十元。

她一回頭,又驚又喜。

麵對方悅充滿感激的眼神,“沈老師”沒有回應,而是去貨架上取了一盒“利口樂”,重新回到結賬隊伍的最末。他似乎在刻意躲避方悅的眼光,微微側著頭,視線停留在手中的糖盒上,反反複複端詳著包裝,好像在分析其中的組成成分。

方悅留守在店口,跟上對方大步流星的腳步,慌慌張張地開口:“上次的錢我還沒有給你呢。”

“沈老師”回頭,用略帶戲謔的口吻說道:“你今天有錢還嗎?”

方悅尷尬地低下頭去,“不知道最近怎麽回事,先是莫名其妙被人汙蔑偷竊,這次索性連自己的錢包都弄丟了。”

男子淡淡道:“人總有意外,你別放在心上。”

見方悅依舊跟在自己身後,他不由皺眉道:“我說過你不必計較,舉手之勞而已。”

方悅搖頭,“我不想莫名虧欠別人人情。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請你給我一張名片,我一定會還你錢。”

男子略一猶豫,隨後從皮夾中取出一張證件展示在她眼前,苦笑道:“偏偏我今天沒有帶名片,好吧,就給你看我的身份證吧。”

證件上顯示他叫沈照曦,今年二十九歲。

證件照看起來和本人略有不同,似乎照片上的他更加年輕俊秀,不過方悅想身份證照片本就不作數,何況發證日期是在十多年前,那時他不過是個青蔥少年,外貌與現在略有不同也很正常。

沈照曦收起身份證後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似乎看穿了方悅的提防心理。

“怎麽?現在放心我不是壞人了吧?”

方悅訕訕道:“謝謝,先生。我一定會還錢給你的,如果方便,不妨留個電話給我好嗎?”

沈照曦緩緩搖頭,“真的不必了。我隻是不忍心看到一個小女生窘迫而已。就這樣,我先走了。”

他照樣大步流星而去,不用回頭他就知道方悅如同上次那樣,呆呆地站在街口目送他的背影。不知為何,雖然他有備而來,可是仍然感到那道目光有如針芒在背,讓他竭盡全力才能忍耐。

後來,他們又巧遇了幾次。

方悅曾經看過一本言情小說,裏麵說如果兩個陌生人在同一天偶遇三次以上,那說明前世緣分深厚。她想,如果兩個根本沒有交集的陌生人連著幾天都會偶遇,那說明什麽?難道那不是命運的安排嗎?

命運的安排呀。方悅情不自禁在自己最討厭的物理課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這引起早就注意她多時的班主任勃然大怒。她中斷講課,厲聲嗬斥方悅,不僅要求她立刻離開自己的課堂,還順勢將她的書包也扔到門外。

同學們習以為常,甚至沒有人轉頭看她。

方悅站在空****的走廊上,兩邊教室裏傳來各科老師們講課的聲音,聽起來又遙遠又渺茫,昏暗的光線讓她以為好像在夢境一樣。

她抬腕看了看時間,還有五分鍾就要放學。她忽然對這個學校心生厭煩,明明知道如果就這樣離開,下次家長會上班主任絕對饒不了自己,可她還是無法克製心煩意亂,索性仰起頭在門衛驚訝的目光中離開學校。

她略帶期待的左顧右盼,竟真被她發現了那個身影。

命運的安排。她的心中泛起異樣的漣漪,這一切有如言情小說中的情節,自己像是落難的灰姑娘,明明是這樣不起眼,就像是隱沒在世間的灰塵,平時那些好高騖遠的男生們從來不會在她的身上留半點神。可是竟當真有個清冷的王子策馬趕到,挽救她於危難之時。

這個不求回報、無私奉獻的“沈老師”在回眸間就奪走方悅的心。雖然兩人年齡相差一輪,可是成熟穩重的成年男子有時無疑比幼稚孩子氣十足的少年更易吸引少女。何況還有“英雄救美”這一出。

沈照曦有些錯愕地看著她,好像從她眼中看出了落寞與厭倦,“剛從學校逃跑嗎?還沒到放學時間呢。”

一句話,忽然讓方悅悲從中來,她就像尋覓到知音一樣,淚流滿麵。

兩人坐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裏,沈照曦為她叫了杯香橙巧克力,耐心地傾聽她滔滔不絕地哭訴。他沒有輕聲細語地哄她停止哭泣,反而麵帶善意的微笑靜靜地凝視著她,鼓勵她傾吐個痛快。

方悅從家庭的陰暗與混亂,一直說到學校的冷漠與孤獨。她沒有朋友也從未感受過父母的疼愛。她說她成績差勁性格內向,老師看不起她同學們疏遠她。在家中父親厭惡她的蠢笨木訥,母親則忙於工作忙於化解父親的怨氣也沒功夫理睬她。大概在母親心中,父親才是第一位的,女兒隻不過是夫妻生活的附屬品。

這世界上,似乎完全沒人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