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兵馬俑坑建築問題

06 初問俑坑建築質量

觀眾進入兵馬俑一號坑展廳,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陶俑群“唰”地撲過來,真人大小、栩栩如生,猛然間傳導了一股氣勢。它讓人慌亂,使人震撼,心怦怦地在跳,血脈僨張,荷爾蒙高漲。厲害啊,大秦帝國!於是,觀眾就會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個建築也定屬精品工程。

待移步右行進入二號坑展廳,光線突然暗淡,遺址區空曠、寂寥,一堆堆陶俑殘片橫七豎八地倒地不起,人們的滿腔熱血像遭遇寒潮霜凍。該看點什麽呢?建築頂層遺存的棚木躍入眼簾,6000多平方米鋪了整整一層,隨著木質腐朽、變形、坍塌以致完全土化,外殼隨勢虯曲,隔梁上凸起,過洞內凹下,此起彼伏,根根分明,場麵也是十分壯觀。

棚木、枋木、立柱、地栿是俑坑建築主體,它們構成立體框架,形成了柱梁結構,數量超過數萬立方米。一號坑第三次發掘200平方米的範圍,一根根清點木材,有棚木155根、枋木19根、立柱49根。其中棚木現存最長300厘米、最大直徑50厘米;枋木現存最長490厘米、最大直徑25厘米;立柱有長方形或正方形7根,圓形或橢圓形39根,半圓形3根,最大者直徑39厘米。

現在我們目所能及的隻有黑木炭和暗紅色朽跡。它們直接顯示了俑坑被損毀的過程和時間。大麵積黑灰對應著普遍被燒;普遍被燒說明通風較好;通風好排除了有機質腐朽過程中產生沼氣而發生自燃的可能。

炭,燒木留性,寒月供然(燃)火取暖者,不煙不焰,可貴也。(東漢·許慎《說文解字》)

燒木留性,炭屬於一種多孔固體燃料,燒木所為又不是完全燃燒,還保留著木的特性,可以發出熱能供人們取暖禦寒。我曾隨手掰過木炭,聽見“嘎巴”的清脆斷裂聲,老楊回憶說:“最初發掘時,木炭都倒了,村上人撮回家燒炕呢。”

木炭燒烤食物,木香、肉香彌漫在小巷,充滿煙火氣。木炭還用於冶煉金屬,比如商代“後母戊”青銅方鼎、西周“宅茲中國”銘文的何尊、秦“二十六年”銅詔版……青銅重器閃亮留世,木炭功不可沒。

說起木炭,一句唐詩大家耳熟能詳——“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終南山下唐代賣炭老翁的一車炭,千餘斤,隻換到半匹紅紗和一丈綾。老翁燒炭首先得有炭窯,就地挖出燃燒室、炭化室、煙道腔和排煙孔,沿四周鋪泥土封出窯蓋。其次,燒製時燃燒室點火,煙孔冒出青煙得將所有孔口堵塞進行悶窯,達到不完全燃燒狀態,再經過幾天冷卻方可出炭。一番辛苦之後,隻得到一堆沒有用處的織物。這樣的付出和收獲對比,讓詩人憤懣。歲月何曾有過靜好?秦代修陵、建宮殿、築長城,民不聊生,唐代享國289年,花舞大唐春的盛景也隻是片段,這就是曆史時光裏的平常景象。

兵馬俑坑建築無意中成了炭窯。村民撮木炭燒炕,斷裂發出“嘎巴”聲,說明木材燃燒時尚存有機質,還沒有腐朽,說明俑坑建築竣工與被燒的間隔很短。根據木材殘留表象逐步推理,環環相扣再回到表象事實,因果完美閉合。

禍兮福之所倚,木炭代表了一場人為造成的浩劫,卻因此保存了木材的特質信息:年輪和纖維。每類樹種都有自己獨特的纖維切麵,形態各異,指向性強,為考古學者判斷兵馬俑坑建築使用的木材種類提供了依據。植物考古學家們在顯微鏡下觀察到,木炭橫切麵像網狀的織物,弦切麵像人的血管,符合鬆科鐵杉屬和雲杉屬樹木的特征。

杉屬樹木巍然挺拔,幹高通直,節少,材質輕柔,適合作建築材料,更適合遠途運輸。

發北山石槨,乃寫蜀、荊地材皆至。(西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

修建秦始皇陵,傾帝國所有財力、物力,北山開山采石,蜀、荊兩地運來木料。鐵杉屬和雲杉屬樹種現產於秦嶺以南地區,這片地區納入秦國版圖已經到了戰國晚期秦昭王時代。秦孝公十二年(前350年),秦立都鹹陽,半個世紀之後,公元前304年昭王發動滅楚戰爭。到了始皇陵園修建,從蜀、荊兩地調撥些木料自是順順當當。

凡事難兩全。杉屬材質輕,方便了長途運輸,卻易燃。樹幹可割取樹脂即鬆香,根、枝丫及葉均可提取芳香油。這類木材降低了俑坑建築的耐火等級,大火一燒,樹脂突然膨大“啪啪”作響引發爆炸,隨著火花四濺,片刻即火光衝天,建築坍塌隨之而來。這又造成了空氣流通不暢,具有了與炭窯一樣的氣閉環境,保留住了樹木的一些本性,比如清清楚楚的年輪。要是沒有這場火,木材必是早已全部腐朽隻剩下木渣。

乍一看年輪就是同心圓,一年長一圈,有春材、秋材之分。秋天樹木生長緩慢,年輪間距稠密,春天則剛好相反。清點主幹根部年輪數可以了解樹齡;對比年輪稠密變化,又可推測自然降水的豐歉,了解氣候變化。相比於高倍顯微鏡下完成的樹種纖維分析,清點年輪的手段很原始,隻要有耐心誰都可以去做。

“看,就像這樣一圈一圈慢慢地[1]攆,甭著急。”我手裏拿一根大頭針,數幾圈,用針尖釘住位置,給年輕人做示範。

歲月不饒人,20年前在三號坑發掘時眼明手快,我現在顯然已經不能勝任做這些費眼的活。年輕人嘰嘰喳喳地數完,最後如釋重負地提交結果。“數得人頭昏眼花,看著帶圈的東西就想吐。”聽著抱怨,我岔開話題,把她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木材的外形上。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會認為,兵馬俑坑建築選材應該非常嚴格,每一根木頭都經過精挑細選,再多次加工才用。實際上,頂部橫鋪的棚木卻有一些並未完全去掉枝杈,“滿身帶刺”。起支撐作用的立柱,沿牆間隔分布,形狀很不規則,有的側邊經過鋸割加工,截麵呈長方形或正方形,多數為整根木的自然截麵,每根木材的粗細不一,最粗者直徑達40厘米,最細者直徑約19厘米,相差超一倍。

大老遠地從蜀、荊地區運來的木頭不加修整就直接使用,這很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可能是我們把簡單的事情想複雜了。蜀、荊地區的木材如果用於修築宮殿和陵園地麵建築,自然要砍、斫、刮得整整齊齊,至少去掉外皮,保證粗細一致。陪葬坑並無現實性使用價值,好不好看終究要埋在地下,黃土一蓋遮百醜,細節上勞神費力沒必要。

盡管被燒成了炭灰或腐朽為渣,木材之間經常能看到互相連接的榫卯。榫卯是古代中國建築、家具的主要連接方式,兩塊木構件,留出凹進部分的那塊是榫,留出凸出部分的那塊為卯,凹凸結合,榫卯相搭,木構件嚴密扣合,不需要釘子便實現了延長或者轉折。

俑坑建築木材間的榫卯形式比較原始,結構不複雜,發掘難度不大。有發掘經驗的師傅說清理這種跡象是“碎事”,心裏輕鬆無壓力,技術無難點。毛刷掃去細土,注意觀察炭灰紋理,原本順向的纖維齊刷刷地少了一半,那就是有榫卯結構了。“好了,拍照哦!”幾分鍾搞定。不難想象,如此簡單的單榫、單卯,其承重力非常有限。

蓋房子肯定想盡量結實、牢固。為了彌補不足,秦代工匠拿著料單領到了扒釘,“哐哐哐”地釘在兩條木料之間。扒釘兩端內折,尖頭,形式原始、樸素,隻求結實、耐重。這讓我想到了秦國宮殿建築的金屬部件。

早在春秋時期,秦國建築已經廣泛使用金屬部件了。今寶雞鳳翔區姚家崗為秦故都雍城所在[2],1973年有幾位村民分食馬肉,席地一坐後卻隱約覺得身下有尖銳異物硌得慌,刨開黃土發現一堆頂端帶齒的青銅物件,後來考古工作者就地再發掘,大大小小竟然出土了共計64件。根據外形和內部殘存的朽渣,古建專家們認為,這些物件即漢代所謂的“金釭”。截麵大方形的,當屬宮殿壁柱、壁帶之類所加;小型轉角的,內徑四五厘米見方,應是門窗構件;截麵梯形的,為四麵銅版所構成的箍套,具有銜接木杆件的構造功能。

黃金為壁帶,間以和氏珍玉,風至,其聲玲瓏然也。(佚名《三輔黃圖》)

建築學家們曾猜想我國木構架建築的連接方式,從最早的綁紮到後來的榫卯,之間應該有個過渡,秦雍城故都發現金釭證實了猜想。到了西漢,金釭廣泛使用在長安城內宮殿建築上,例如昭陽舍,漢成帝寵妃趙合德的居所,一段段金釭間懸掛玉石、明珠、翠羽,構成了一道亮麗風景線。

中國古代建築使用銅構件,時代更早見於商代。1989年鄭州市小雙橋村村民修建打麥場,意外地發現了商代獸麵紋青銅建築飾件,整體俯視呈“凹”形,正麵近正方形,上下兩邊均向內折;左右兩側麵近平行四邊形,中間有豎長方形孔。因為出土地附近發現有大型夯土建築基址,所以推斷它既是宮殿木梁前段的裝飾,也是加固木梁的構件[3],與金釭用途相似。

(齊)景公為西曲潢,其深滅軌,高三仞,橫木龍蛇,立木鳥獸。(《晏子春秋》)

以前我對這段文獻這樣理解:齊景公在都城西修建了一個彎曲的水池,水池的深度能沒過車軸頭,水池上麵修建一座兩丈多高的宮室,梁上畫龍蛇,柱上繪鳥獸。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有了金釭實物,“雕”“畫”兩字除了表麵意思之外,還可以再擴充一些,並不局限於建築畫彩。

商王、秦公、秦始皇,中國古代建築木結構之間使用的金屬部件實際作用一樣,扒釘顯然屬於其中低檔次的一類。

那麽,兵馬俑坑建築是精品工程嗎?

[1]陝西方言中,“地”音同“dī”。

[2]自秦德公元年(前677年)徙居,至獻公二年(前383年)遷櫟陽直至鹹陽,雍城為都近300年,是先秦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

[3]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鄭州小雙橋——1990~2000年考古發掘報告(上)[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