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創作靈感哪裏來
暴力、講禮是維持社會秩序的一副車輪。武力征伐、高壓統治的同時,個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國家興亡、政體運行,都需要從思想意識方麵對行為予以規範,於是禮無處不在。儀式感把本來單調普通的事情變得不一樣,對此人們便有了敬畏心。講禮的有效方式主要包括舉行充滿神聖感的祭祀活動。
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始終一也。(戰國·趙·荀子《荀子·禮論》)
禮俗要求對死的那些事一律按照生前模式辦,因此早在秦始皇陵兵馬俑發現之前,秦俑家族頗有“人丁興旺”的勢頭。從春秋時代鳳翔雍城的小石人,長武上孟村和銅川棗廟、鹹陽高陵的小泥人,到戰國晚期鹹陽塔爾坡的小騎士,河南泌陽和湖北雲夢睡虎地的小木偶[1],以及西安南郊杜縣和秦始皇陵陶俑,隨著秦國勢力壯大,石頭刻一個,木頭雕一個,泥巴捏一個,家族成員越來越多,個頭越來越大,分布地域越來越廣。普遍使用俑類隨葬品,考古稱之為“人群指征性”,就像北方人愛吃麵,南方人無米不歡,秦人喜歡弄點俑陪祖宗下葬。如果需要論資排輩,始皇陵陶俑乖乖地落座後排。
各地墓葬出現的秦俑,地位自然沒有秦始皇陵的顯貴。它們服務於小貴族,甚至普通平民,模樣質樸,但也都施加彩繪,衣服包邊畫出的菱形花紋,當是模擬了當時機織綢緞。女仆服侍主人一定秀色可餐,性格溫和,那就身體修長,塑出腰線;即使到了地下,主人身邊也需要出謀劃策的高參、幹活的勞役、駕車的把式,那就再塑造一些男俑。他們有的身穿短袍,身體粗壯;有的兩手隱袖,長袍拖地。總之,已經開始注意男女性別、職業等特征,向秦始皇陵陶俑的寫實風格靠攏。
西安市南郊陶俑出土於秦代小型墓葬。162座戰國晚期到秦代墓葬的主人,生前定居於杜縣,是秦始皇的子民[2]。杜縣是秦國向東發展的主要根據地,自從春秋時期被秦國納入版圖,到了秦代更是內史管轄的大縣。
一座秦末小墓出土了陶質人俑6件、馬俑1件。人俑有男有女。一件男俑頭戴圓形軟帽,頂部再加冠,是禦手的形象,和湖北雲夢之地的木俑、秦始皇陵二號車銅俑,既是“同行”,也算得上是“同齡”,同為秦代遺物。禦手俑呈跽坐姿勢,雙目前視,專心駕車。騎士俑兩腿撇開,右臂做牽引韁繩的樣子,身體略微前傾。頭戴圓形紅色小帽,上衣交領斜襟,衣襟右掩長袍,腰束革帶。帽子緊緊扣住頭發,護住耳朵,係在下巴底下,風吹不掉,是騎馬人的標配。袍子下擺向四周撩起來。這樣的一撩,造型有了動感,加上前傾的身體,正是騎馬出行的狀態。
夷狄之人,被發左衽。(三國·魏·何晏《論語注疏》)
小斂大斂,祭服不倒,皆左衽結絞不紐。(《禮記·喪大記》)
長袍衣襟右掩的款式史稱“左衽”,它的存在有兩種含義:夷狄和死人。騎士俑的衣襟形式和禦手俑不一樣,意義自然隻能是前者,代表著騎馬人的族屬非華夏族同類,屬夷狄。
在渭河以北的鹹陽塬,有數以千計的秦人墓葬,曾先後於不同墓地中出土了騎馬俑。騎士和馬的造型、規格完全一致,顯係同一批次產品。騎士們也穿著左衽的服裝,衽邊塑造有厚實的效果,又繪彩,不由得讓人聯想起藏袍。
在陝西西安市北部高陵區曾經出土百餘件秦俑,時代為戰國中期至戰國晚期早段,即秦始皇六世祖到四世祖的獻公、孝公、惠文王時期[3]。26座墓葬中出土的陶質人俑和動物俑,散發出更多的人間煙火氣。
這批陶俑共189件,與俑組合的樂器有8件;陶塑動物77件,與陶塑動物相關的車馬器43件(組)。前者包括扁鼓、手鼓及鼓座等,後者主要為車輪和車轂。
動物俑有低溫燒製的陶牛48件。這隻頭前伸,張著大嘴喘著粗氣,仿佛才隨主人外出歸來;那隻吐著舌頭,前足著地,後足蹬地,似在引重前行。總之是肥臀寬脊,一副溫順、勤懇的樣子,不愧是老秦川牛的典範。陶牛配陶車,墓主財力強的配四組;財力弱的至少配一組。當時中產階級占社會絕大多數,因此發掘中二組或三組配置最常見。這樣形成車、人、牛的搭配,考古學稱之為“器物組合”。
器物組合
幾種特定型式的器物,經常在一定地區的某一類型的住址或墓葬中共同出土,構成器物特定組合關係,它代表了使用者共同的偏好,其中種類、數量、規模上的差別,是考古研究判斷使用者性別、社會角色、經濟狀況的依據。
牛車的作用有二,一是運輸載物;二是供人乘坐,用以代步。引牛駕車的俑類目前隻見於秦墓,加上一些鳥、狗、馬,又往往和糧倉模型同出,成全了社會動亂時期秦人對富足生活的物質追求。物質和精神雙管齊下才是真小康,於是高陵秦墓中安排了**人物俑、歌舞伎樂俑以及侍者俑等一大群成員。
**人物俑12件,造型有點雷人。陶俑體格健碩,肌肉感十足,屬於角抵的力士,往往兩兩一組,輸家盤腿席地而坐,贏家一邊弓著身,提防著反撲,一邊扭頭盯著對方,似乎嘴裏還在挑逗著:“站起來,不服氣再來一局。”這類陶俑發展下去,應該就是秦始皇陵的百戲俑了。
167件塑衣式俑,大部分穿曳地長袍,衣長及地不露足。袍袖有寬有窄,發式偏髻、椎髻、挽發也有變化。有的造型明顯是奏樂舞蹈狀,或舞袖,或舉臂,或抱樂器,或做環抱狀,都通體施彩。2件騎馬俑雙腿跨開騎於馬背上,雙臂握拳前伸做持韁繩狀。上身穿短襦,胸部以上及雙臂、襦下雙腿塗紅,似象征袒胸赤膊光腿。這類陶俑發展下去,應該有一部分是漢代以後墓葬中常見的儀仗俑。
從1974年兵馬俑集群橫空出世,到1999年百戲俑薈萃驚人,人們經常會有兩種感覺:一、秦始皇勞民傷財,集天下人力物力為自己陪葬;二、秦俑突然出現在秦帝國時期,這個時代太偉大了。現在我們知道了秦俑有個大家族,秦始皇的行為無可指摘。
沿著秦俑家族開枝散葉的脈絡,可以看到其製作方法家族遺傳性很強。比如木俑,利用榫卯結構分部組裝,運用刻、削、刮、挖、鑿等手段細加雕琢;泥俑和陶俑用軟泥成形,用粘結法或者榫卯法拚接,用刻劃、戳刺、刀削手法強化細部特征。從泥俑轉為陶俑,經過低溫成品一碰即碎,最終達到1000多度高溫的卓越品質。
不同地區陶俑的細節差異
齊國的陶俑形體都不大,一般高度不及10厘米。隻塑造出人體的粗略輪廓,墨勾眉目,唇或點塗朱色。有模擬奴婢伎樂師的偶人。男俑可辨形貌的有武士俑,多披甲持物。
韓國的陶俑形體也很小,樂舞俑塑製粗拙。俑體遺有刀刻痕,並曾塗朱色,足下平齊有一孔。
南方楚地所作俑,藝術風格最特殊。材質多用木製,出現了近於圓雕、形體比例較為準確的作品。另外,更利用絲織品來裝扮木俑,與漢俑有密切的傳承關係。模擬的人物主要是奴婢樂舞師和武士。楚地“信巫鬼,重**祀”,楚墓木俑中還有形貌奇異威猛的鎮墓俑。
再往前追溯一下,現今出土的春秋戰國俑多如是類,絕大多數發現於北方黃河中、下遊地區以及南方長江中遊地區,涉及原三晉(韓、魏、趙)、齊國和楚國的統治範圍,各具特色。秦俑大家族在全國範圍內隻是小家族,發現資料不多,塑工拙稚,初具形態而已。
曾經孟嚐君想投奔秦國,有人對他講了一則寓言故事。說自己路過淄水,聽到桃木人和泥巴人的一段對話。桃木人說:“您本是河西岸的泥巴,人們把您捏成人形,如果到了八月份,天降大雨,淄水暴漲,那您就會被衝壞了。”泥巴人說:“不對。我本來就是河西岸的泥巴,衝壞了仍舊回到西岸泥巴堆裏去。而您本來是東方的桃梗,人們把您雕刻成人形,如果下大雨,淄水猛漲,把您直衝而下,您將漂流到什麽地方去呢?”孟嚐君聽罷,取消了到秦國的打算。一旦邁出這一步,他這個秦國的外來戶也就無處可退了。這則寓言說明齊魯地區有“木雕”和“陶塑”這兩種類型的偶人。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湖南省益陽楚墓還有一種木雕身軀,陶塑首、手、足的混合材質俑[4],這等實例雖為罕見,不過也讓我們由此洞察到了楚人的創新精神。再想想,創新精神也正是這個時期整個社會的大趨勢。
創新精神,加上傳統的“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念,一批批包括秦俑在內的古代雕塑作品被留存了下來。它們因本土的禮儀觀念而產生、存在並流傳,那麽具體創作的藝術靈感又是如何被激發出來的呢?
有學者曾認為,兵馬俑藝術“來源於西方的交往,來源於亞曆山大的智慧和光彩耀人的希臘藝術”,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盧卡斯(Lukas Nickel)也提出了相近的認識。的確,和青銅藝術相比較,陶俑雕塑藝術在先秦並不發達。
已故的秦始皇陵研究考古學家段清波先生認為,時代和藝術風格與秦兵馬俑相似的大型陶俑雕塑在其他文明中,如波斯文明、希臘羅馬文明、印度文明的傳統中還沒有發現過。唯一和兵馬俑藝術風格相近的是阿富汗出土的彩繪陶俑,時間為公元前100年。他認為戰國秦俑的藝術形象可能受斯基泰文化的影響,而秦兵馬俑的藝術可能另有淵源[5]。
阿富汗出土的彩繪陶俑,俑頭高23厘米,戴氈帽,著高領上衣,五官及胡須畢現,麵部遍施紅彩;頭部與身軀裝配的方式和兵馬俑一樣,均為分別製作好後再將俑頭插進身軀內,但製作時代比秦俑家族晚。這一發現也隻是為探索兵馬俑的藝術來源提供了思路,但沒有完全解決問題。
斯基泰文化
北方遊牧民族創造的一種文化類型。該民族在《史記》《漢書》中被稱為“塞種”“尖帽塞人”或“薩迦人”,屬於南俄草原上印歐語係東伊朗語族的一部分。
[1]呼林貴.早期秦俑簡述[J].文博,1987(1):23-15.
[2]西安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西安南郊秦墓[M].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2004.
[3]曹龍.西安涇渭秦墓陶俑的發現與研究[J].考古與文物,2020(5):88-95.
[4]高至喜,熊傳新.楚人在湖南的活動遺跡概述——兼論有關楚文化的幾個問題[J].文物,1980(10):50-60.
[5]段清波.從秦始皇陵考古看中西文化交流(一)[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