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兵馬俑坑的考古歲月

2000多年來,曆代的文獻中,關於秦始皇陵的記述資料較多,但關於兵馬俑坑未發現任何隻言片語。兵馬俑規模宏大,從公元前210年到1974年,隻要在此動土就很容易見到,而實際上,2000多年來,人們的確也曾見過30多次了。

一座東漢初年的夫婦合葬墓,兩個左右並列的木棺放在俑坑底部的磚鋪地上,建造墓穴時,人們曾挖到了4匹陶馬的前半身和4件騎兵陶俑;一眼距今約百年的古井,打井人曾挖到了拉車的陶馬;一座清代墓穴,建造過程中,人們曾挖到了陶俑;一個民國時期的大坑,麵積為20餘平方米,裏麵填埋有大量陶俑、陶馬的軀體;許多近現代墓的圓丘墳包中夾雜兵馬俑殘片。老鄉說在這裏埋葬先人,最怕挖出怪物(陶俑),因為這事被認為不吉利,一旦遇到也不能聲張,“悄悄地,別言傳”,把怪物打碎,或埋於墓穴的一角,或丟在亂土中。

“遇到”和“認出來”是兩碼事。2000多年來,由於不知道兵馬俑是珍貴的文物,沒人重視過它們。即使是宋元時期的金石學家,也不曾認識到這些陶俑的價值,因而每次都與它們擦肩而過。總之,兵馬俑被“認出來”的時間延遲到了1974年3月西楊村農民抗旱打井的時候。

收到西楊村農民打井出現古董的消息之後,1974年7月到10月底,陝西省文管會組建了第一支兵馬俑坑考古隊。隊員們住在村民家中,條件自是非常艱苦。袁仲一老師是團隊中最早的成員之一,每每回憶當時的工作場景,他都會忍俊不禁。為了某事打賭,沒菜的餐桌上輸家眼睜睜地看著一瓶油潑辣子被一口氣掃光;夜晚挑燈看書,突然身邊酣睡的夥伴吼出激揚秦腔,被嚇得一激靈。他說著艱苦,表達著歡樂。

能參加兵馬俑發掘,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很幸運。一天天,一年年,考古勘探的洛陽鏟從地下提取出2000多年前的土樣,它們有時是一枚銅箭頭,有時是一塊陶片,有時是經過烈火焚燒的紅土和黑色的木炭。我猜洛陽鏟帶出這樣的東西,考古隊員們一定都有點凡爾賽。

袁先生回憶道:“探呀,探呀,總找不到坑邊,這可壞了,嘿嘿!”

遺址範圍還在擴大,前景美好,未來可期。盡快結束野外工作、早點回家的願望成為泡影。全世界的帝王沒誰有這樣的魄力,使用如此之大規模的陪葬坑;沒誰有這樣的創意,將數量如此之多、造型宛如真人的俑群帶入地下。隨之而來的是“所有人都感到了壓力,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兵馬俑陪葬坑共計3座,總麵積2萬多平方米,其中埋藏的俑群可以濃縮出3個字概括:大、多、精。這3個字所代表的地位在世界製陶史上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大,人俑平均身高1.8米,馬俑平均身高1.7米,身長約2米;多,數以千計的兵馬組成各類方陣,隊列縱橫有序、浩浩****,群體美營造出的視覺衝擊力,隻有用“震撼”兩字來形容;精,栩栩如生,寫實主義落實到各個細節,與陶俑四目相對的瞬間會產生錯覺,不知道用“它”和“他”哪個更合適。

從麵積、發現時間、陶俑數量來看,一號坑都是老大。據推算,一號坑有陶製兵馬俑6000多件。俑坑最東端的長廊上站立著三排武士,穿戰袍,持兵器,是前鋒;俑坑的南、北兩側和西端,各有一排武士麵外而立,是側翼和後衛,可以防止敵人從兩側和後方襲擊;俑坑的中部,是木車和步兵組成的38路縱隊,是軍陣的主力。前鋒、後衛、左右翼及主力,組合成車步聯合方陣。方陣是軍隊屯聚的常見形式,鋒銳、本固,堅如磐石。

二號坑預計出土陶馬470餘匹,各類武士俑900餘件,木車80餘輛,以及大量的金屬兵器。最東端有弩兵,有立姿和跪姿兩種造型。南半部64乘木車列於8條過洞內。中部是由19輛木車、264名步兵和8騎騎兵組成的混合編隊。北半部共有騎兵108騎,四馬一組,騎士立於馬的左前方,代表著鐵騎取代車戰,成為新軍種。車兵、步兵、騎兵組成的聯軍編隊作戰,類似如今的海陸空混編作戰。袁仲一老師說這屬於兵書中講到的大營套小營陣形。

三號坑隻有68件陶俑、1輛木車,分為南廂房、車馬房、北廂房3個單元。64件陶俑身穿甲衣,分布在兩側廂房,麵對麵地橫隊排列,中留通道,似為軍中儀仗兼衛隊。北廂房的平麵形狀似漢字的“且(ju)”,可能會令人聯想到古代生殖崇拜的神物“祖”;車馬房凸出,正對門道,似有出行寓意,一輛車配置4件俑,顯示了與一、二號坑一車配3件俑的不同;南廂房的平麵形狀似漢字“土”,土載育萬物,可能會令人聯想到“社”,聯想到古代中國的立國之本、立政之基,又發現了腐朽的織物帷帳和鹿骨殘段,很容易引導出第三個聯想:這裏是舉行占卜、禱戰儀式的場所。

古代凡出兵,程序一般有這麽5個環節:祭祀、占卜、致師、獻捷、飲至。出征之前先要稟告天地祖先,以求神靈保佑;接著要預測戰爭勝負,規劃作戰方案,選擇最佳時機;還得戰前動員,鼓舞士氣,講清出征的偉大意義;完事得統計戰果,向上級報功,獻出繳獲的俘虜與物資;最後就是擺慶功宴,論功行賞,大家一起不醉不歸。

5個環節中,占卜直接關係到整個戰爭的勝負。占卜師多是些科學家、數學家、曆史學家與原始巫師的複合體,他們不僅要有神秘的超前預知力,還要有理性的分析判斷力,更要有極高的威望與煽動力。

關於占卜,《左傳》記錄了一次和秦國相關的事。春秋時期秦穆公與晉惠公交惡,兩國間有一場關鍵的戰事,即韓原之戰。戰前秦國占卜師占卦,卦象屬“吉”,但要經曆“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的過程。晉國方麵也占卜,占卜師是郭偃,卦象說仗要想打贏,隻能用慶鄭這個人為車右,用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吉利。戰爭打起來了,麵對連連戰敗的局麵,秦穆公吃了定心丸,死扛。可晉惠公聽說要用慶鄭為車右,兩個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什麽?要用這個專門和我作梗的家夥才能打勝仗?寡人偏不信。戰事一波三折,最終秦穆公虎口脫險,晉惠公束手就擒,可見“天意不可違”。

考古工作者沒有占卜師一般的超能力。對於兵馬俑,當打井的鐵鍁為世人撩開神秘麵紗的一角以後,如何完整地揭露出這一先民創造的偉大奇跡,如重擔壓到了考古工作者的肩上。工作確實苦,就像一枚硬幣有兩麵,苦的另一麵是樂。他們來到驪山腳下,很快初戰告捷,通過勘探、試掘,以最快的速度確定出遺址的範圍、數量,以此為基礎,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於1979年國慶節對外開放。

第一代考古工作者沒有預想到這次出征“鬧”出了大事。經曆近半個世紀的發展,兵馬俑已成為世界知名的中國招牌。孤燈清卷,第二代、第三代工作者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以史為骨,以考古發現為據,讓那支沉睡了2000多年的秦軍終於複活於人間。而後,由表象至內核一層層揭開迷霧,認出兵馬俑的價值,通過地下的景象還原了秦帝國的曆史實相。

考古工作者與兵馬俑零距離接觸,天天徜徉在曆史的長河、藝術的海洋中,雖然賺不了大錢,但精神上絕對富足。有時人們會將參與打井的村民譽為這次偉大考古發現的幸運兒甚至是功臣,但機緣巧合“遇到”與經過不懈努力將其“認出來”,創造的價值和貢獻不能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