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君臣一夢,今古空名

兵馬俑坑出土的兵器質量精良,令人咋舌於其時冶金水平,這是文物表現的考古學價值之一,價值之二在於那些銘款背後的故事。“物勒工名”製度下,銘款給我們引薦出諸位冶工、鑄工等小人物。這些兵器來源比較單一,缺乏可想象的故事情節。

直到碰到了“十九年”戈,順著秦國兵器這條線慢慢梳爬,我讀到了很多被黃土淹沒的精彩故事,想象出n種遊戲方案,也開始跳出兵馬俑坑去發現帝國從無到有的過程中,眾多人物為之所作的貢獻,看到了秦始皇先祖,比如惠文王、昭襄王;看到了把守邊陲的地方官,比如臨汾守、上郡守;也看到了地位更卑賤的人,比如隸臣。

昭襄王,本名嬴稷,幼年經曆和嬴政接近,滯留在燕國做質子,苦哈哈,慘兮兮。公元前307年,武王嬴**意外去世,嬴稷意外上位做了秦王。執政早期的境況和嬴政也接近,沒有實權,母後私生活不檢點,與西戎王私通生子。不同的是,嬴稷有一位懂退讓、顧大局的母親,有軍事能力強的靠山魏冉舅舅。

昭襄王在秦國的漫長曆史中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他在位時間長,功績卓著:先後戰勝三晉、齊國、楚國,攻取魏國的河東郡和南陽郡、楚國的黔中郡和郢都;發動長平之戰,大勝趙軍;又攻陷東周王都洛邑,俘虜周赧王,遷九鼎於鹹陽,結束周朝800年的統治,秦帝國時代的版圖因此而基本確定。今天我們耳熟能詳的一些成語典故,例如雞鳴狗盜、遠交近攻、完璧歸趙、毛遂自薦,都與他有直接或間接關係。各地出土的兵器時不時地在提醒崇拜秦皇大帝的人,昭襄王也很重要。根據銘款和造型,這些兵器很多屬於昭襄王團隊出品,比如澳門蕭春源珍秦齋藏秦“廿三年家丞”戈、山西屯留“七年上郡守間”戈、內蒙古準格爾旗十二年“上郡守壽”青銅戈。

上郡位於秦國北部,最早屬於魏國勢力範圍,以黃土高原地貌為主,夾在農耕與遊牧兩大經濟帶之間甚是尷尬,從魏文侯到秦公子扶蘇、蒙恬,直至後來的大夏國赫連勃勃,無定河靜靜地流淌,見證了跨越幾個世紀的人間紛擾。

大夏國

又稱西夏國,11~13世紀黨項族建立,前後共曆十個皇帝,在西北地區稱霸兩個世紀,曾以統萬城為都。西夏前期與北宋、遼朝對峙,後期與南宋、金朝鼎足,在中國中古時期形成複雜而微妙的新“三國”局麵。西夏不僅創造了轟轟烈烈的民族曆史,繁榮了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對北宋、遼國,南宋、金國以及回鶻、吐蕃的關係也產生了重大影響,甚至起到製衡作用。

由於軍事壓力大,上郡守多為著名大將擔綱。多件兵器銘款提到的郡守向壽,與秦昭襄王是發小,是親楚派。公元前307年,秦將甘茂帶副手向壽攻韓,“斬首六萬”,占據宜陽即今洛陽地區。到了第二年昭襄王上位,為了平複宜陽百姓的戰後創傷,向壽繼續在當地做安撫工作。

韓國國相公仲侈派蘇代見到了向壽。蘇代說道:野獸被圍困急了是能撞翻獵人車子的。如果您不替韓國說好話,大不了國相受辱向秦國賣一次乖,說不定還可以得到秦國的封賜。萬一國相死扛到底,發動私家徒隸豁出去了,對秦國尤其是您本人未必有好處。您別以為秦王最親近您、最賞識您,隻不過是因為他身邊的樗裏子親近韓國,甘茂偏袒魏國,相對來說您還比較純淨。如果您重蹈這兩位的覆轍,對楚國表現更多的偏愛卻和韓國過不去,恐怕秦王也會心生懷疑。

也許正如蘇代所猜,昭襄王忌諱向壽與楚國走得太近,開始派他北上,擔負起上郡地區的管理。上郡曆任郡守經常身兼數職,一邊要率軍打仗,一邊還操心鑄造兵器。

自從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前312年),魏之上郡全部歸秦之後,昭王守在這道國家的北大門,設下轄漆垣、高奴兩縣,眾多兵工廠應運而生,所造兵器擴散範圍極其廣泛。這些兵器令我記憶最深的是一戈、一矛,1974年出土於廣西桂林平樂縣銀山嶺墓地[1]。

銀山嶺銅戈內正麵橫刻“江”“魚”二字,年代在秦昭襄王三十年至三十五年(前277~前272年)之間。矛通體寬扁,脊兩側各有一條血槽。銎扁圓,上有圓孔,近葉處刻“孱陵”二字,年代在白起拔郢之時,即秦昭襄王二十九年(前278年)。這兩件秦兵器顯係舶來品,緣何出現在嶺南?有學者推測極有可能是從北邊的楚地流傳至此。平樂銀山嶺地處嶺南山脈南麓,湘桂走廊東側,北接楚地,既是戰國時期南北交通的要道,又是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它們被發現於廣西,實際也佐證著昭襄王時期秦楚之間頻繁、激烈的戰事。

因為安徽的兩件銅戈,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圍觀了一場筆墨官司。1996年5月,安徽省桐城市發現了一座戰國墓葬出土的一件銅戈,上有刻款銘文三行共18字:“十九年上郡守逪造,高工師竃,丞豬,工隸臣渠”。1998年在與桐城相距70多千米的潛山縣再次出土類似的兵器,內一側有“上”和“徒**”刻字,另一側三行共19字:“廿四年上郡守瘄造,高奴工師竃,丞申,工隸臣渠”。“逪”“瘄”厘定為“錯”[2],是昭襄王時期上郡的地方長官。桐城與潛山兩地相距不遠,很可能是同一次軍事活動遺留下來的兵器,由此也可見昭襄王時期秦國戰線之長。

錯從秦昭王十六年至二十七年(前291~前280年),一直在與魏相鄰的上郡一帶任秦將,先是擔任左更,受命率軍攻打魏國,奪取魏國的軹地,繼而攻打韓國鄧地。安徽桐城與潛山出土的銅戈銘款說明:錯在位期間主抓了上郡高奴縣的兵器製作,提拔了工丞“豬”“申”為工師,工人中不乏鬼薪、隸臣身份的刑徒;兵器使用有統一調配。

魏昭王元年(秦昭襄王十二年),秦尉錯來擊我襄。(西漢·司馬遷《史記·六國年表》)

(秦昭襄王)十六年,左更錯取軹及鄧。(西漢·司馬遷《史記·秦本紀第五》)

筆墨官司的焦點在錯、司馬錯是一人還是兩人上。錯從昭襄王十二年(前295年)開始登上史冊,至二十七年(前280年)之間一直活躍於戰事,尤以魏國之地為多,稱呼依時序為尉、左更、客卿,參與戰事的時間、地點與白起在魏地的經曆幾乎密不可分,兩人是黃金拍檔。白起在昭襄王十三年(前294年)時為左庶長,次年升爵左更,遷為國尉,又次年升爵為大良造,爵位的增益始終早且高於錯。

相對於錯,司馬錯身上的光環更耀眼奪目。他曆仕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三朝,曾跟相國張儀有過爭論,主張“得蜀即得楚”。得蜀即得楚,被後代軍事學家譽為避實擊虛戰術的典範,開創了我國戰爭史上早期的戰略大迂回戰例。這場戰爭無論是戰術決策,還是戰役指揮都達到了超乎尋常的地步,是中國曆史上難得的一場大迂回機動戰爭。軍事家司馬錯克服煙瘴蟲蛇,鳥道險苦,從公元前301年開始,他厲兵秣馬從成都平原直搗楚國後門。

昭襄王二十七年(前280年),左更錯和司馬錯同時出現於攻楚的戰場上。錯從南陽出發,司馬錯發兵蜀地。司馬錯命秦軍繞過楚國在秦楚邊境的大軍,直接攻占楚國黔中郡,楚頃襄王被迫獻上庸和漢水以北地區給秦以罷兵。由於曆史記錄得語焉不詳,我們讀這段曆史,難免打心眼裏敬佩一年之內司馬錯連軸轉,從兩個方向連續出兵,真辛苦。兩次不同戰場的攻楚之功,司馬錯獨領**,左更錯感到好氣哦。

這場誤會隨著上郡兵器銘款釋讀,已經開始被澄清。學者們開始意識到司馬錯連軸轉的狀態有些情理不通,開始懷疑司馬錯、左更錯究竟是不是同一人。史書記載的人物難免有張冠李戴的訛變,仔細讀過《史記》我們會發現,除太史公自序章節外,稱司馬錯時不省略其姓,稱錯的時候不稱其姓。自從公元1273年胡三省注《資治通鑒》開始,錯與司馬錯才越來越被混為一談。

兵器銘款為大人物正名的同時,也把一些小人物卷了出來。物勒工名文字行尾是具體工人,考古出土的實物多了,按照製器年代排排序,竟然還可以看出他們起起伏伏的一些人生變故。比如這位(左牙右奇),是昭襄王時代上郡下屬漆垣縣兵工廠的小工人,昭襄王十二年(前295年)、昭襄王十三年(前294年)的多批次銅戈上注明身份是“更長”,到了昭襄王十五年(前292年)卻成了“隸臣”。

更人,受刑的官奴;更長,小組長,更人之長,從刑徒中挑選指定的小頭目[3];隸臣,男罪犯,被強製在包括官府、官辦、手工業等不同場所從事勞役。從昭襄王十二年到十五年(前295~前292年),(左牙右奇)越混越差,小組長被撤,再次淪為普通罪犯,似乎這個家夥勞動改造的結果不盡如人意。

稟衣者,隸臣、府隸之毋妻者及城旦,冬人百一十錢,夏五十五錢。(《金布律》)

秦代的囚衣為統一的赭色,冬夏各有一套。囚衣並不免費,需要自己交錢購買。發放辦理時間規定為冬衣在九月到十一月,夏衣在四到六月,逾期不候。罪犯如要從官府領取衣服,則每人各按冬衣、夏衣的不同價格交錢。明碼標價,成年男囚夏衣55錢、冬衣110錢,成年女囚夏衣44錢、冬衣55錢,買不買隨意。隸臣妾中因老弱及年幼而不能自備衣,官府則按最低的標準發放。這條關於囚犯穿衣問題的秦律,對研究古代恤刑憫囚思想非常有用。

憫囚是中國古代監獄製度的組成部分,是文明發展的重要標誌。秦法嚴苛,細如羊脂,多如牛毛,以致穿赭色囚服的人壅塞了道路,但秦法實踐中完全不排斥憫囚,對普通囚犯多多少少有些“人道主義”精神,比如以勞役抵償貲贖債務的那幫人,農忙時可以放假,一年可以回家40天。(左牙右奇)以罪犯之身依然可以兵器上有名,正是憫囚製度的體現。

秦國隸臣的刑期,有學者說是無期,有學者說隻有三五年,我期望(左牙右奇)很快刑滿能回家,沒有什麽能比回家更讓人開心。他摸摸兜裏的幾枚半兩,放棄了置換冬裝的打算。那個時候毛烏素沙漠的寒風並不像2000多年後一般凜冽,有一件赭色苧麻夾衣也能湊合過冬了。

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行香子·過七裏瀨》)

最終,我對秦兵器的好奇心落點在了詩句裏。

[1]廣西壯族自治區文物工作隊.平樂銀山嶺戰國墓[J].考古學報,1978(2):211-258+273-275.

[2]劉釗,江小角.安徽桐城出土秦十九年上郡守逪戈考[J].考古與文物,2009(3):31-32.

[3]俞偉超.古史分期問題的考古學觀察[C]//俞偉超.先秦兩漢考古學論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