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這件銅戈有點怪
銘款是兵器的身份證,戰國晚期一直到現代,兵器留有銘款,鑄造有管理,各國、各代都是如此。對於同時代的兵器而言,秦國和其他六國的兵器在造型、銘款方麵大體沒啥差別,隻是細節上保持著特性。
特性蘊含著兵器家族的遺傳密碼,破解之後便知其製作時間、原籍和名屬,因此也引出一些我們看不懂的“怪事”。
銅戈是冷兵器時代最常見的長柄兵器,兵馬俑坑有一定數量出土。戈來源於鐮,用於鉤殺。由戈頭,木或竹柲,柲上端的柲冒和下端的銅縛四部分構成。戈頭每一部分都有專名:刃部稱“援”;援末轉折而下的部分稱“胡”;嵌入木柲的部分稱“內”;援末和胡上穿繩纏柲的小孔稱“穿”。
直兵造胸,句兵鉤頸。(戰國·呂不韋《呂氏春秋·知分》)
長柄兵器的柄,在古文獻中被稱為“柲”。戈、戟屬句(勾)兵,出手必須是弧線,像割麥子先摟再刈,隻有把柲做成扁形,通過手感便知利鋒刃方向。矛屬刺(直)兵,刺紮一條線直抵胸部,不能像蟲子屈曲蠕動爬行,把柲部做成圓形,利於發力集中才更有殺傷力。以木為芯加若幹竹篾者,剛柔相濟,更強;以若幹細竹竿積攢,彈性更佳,兩者都屬句兵。
有些學者認為兵馬俑坑並沒有出土嚴格意義上的青銅戈,應當是與矛組合的戟,我不太同意這個說法。柄雖然已經是枯株朽木,但用手術刀切開的斷麵,材質、形狀區別很明顯。“慢慢地[1]”“慢慢地”,我以當年老楊師傅的口吻引導著學生們,在2009年至2011年間共計“切”了17根,發現斷麵呈現3種不同形象,推斷其應該分別對應戈、矛、戟。
兵馬俑坑所見銅戈形製持平一致,長內、長胡、長闌、四穿,援略上揚,鋒刃銳利。通長26.8厘米,援長16.4厘米,胡長12厘米,內長10.2厘米。增加內長,三邊開刃。采用長胡、長闌,能夠有效增強戈、柲之間固定的穩定性和支撐強度。總之……挺稀鬆平常。日複一日的稀鬆平常,正是考古隊的日常,世界很大,真想去看看。
2008年1月,大雪。一處樓盤建設工地,一座西漢早期墓葬,一件銅戈出土了。墓葬早已被盜,銅戈品相卻很好。通長24.9厘米,長胡四穿,援部細長上揚,內平直無刃,後有缺齒,胡上有孑刺,銘文刻於內部。內尾色青綠似玉質,屬於典型的“青漆古”,襯托得銘文更加清晰。我作為編外人員參加此次發掘並擔任執行領隊,看到此戈激動萬分,第一時間請來袁仲一先生斷字。
先生穿著棉衣,嘴角呼出白色霧氣,雙手凍得通紅。他翻來覆去捧著銅戈看,有點遲疑坐困,臨摹下兩行16個字,然後輕聲說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我急切想知道的文字內容卻隻字未提。時隔幾個月之後,先生召集上課,逐字逐字地把文字考釋過程寫出來給我們看:“十九年相邦(上疒下(上卯下月)),攻室廣,右乍攻暲,冶觸造。”意思是銅戈鑄造於十九年,參與者有相邦(督造)、廣(部委領導)、暲(車間主任)和觸(工匠)。
先生又說:銅戈有點怪。
萬物都有演變。同一類物種,下一代總有一些新變化,也總有一些對前代的繼承。考古學家們將同種物品的繼承與變化以時間早晚順序排列出來,找出演變規律,確定所出“門派”,形成了一種研究方法,即類型學。
考古類型學落實於秦戈得到的結果是從戰國晚期到秦代,外形變化一般集中於胡、穿、援三處。早期是中長胡三穿,有時或有長胡四穿,晚期統一為長胡四穿,多了一穿等於胡部更長了。援部揚起,內上翹,除援有鋒利的刃外,內和胡上也磨有利刃,增強了勾殺和啄擊的作用。
“十九年”戈外形為長胡四穿,屬於秦戈時代比較晚的輩分,胡部卻不是簡單的弧線形,多了突出的尖刺,稱孑刺,這是戰國晚期韓國銅戈的特征。銘文末端冶工名後加贅“造”字,能在韓國銅器上找到幾乎一模一樣的寫法。這件銅戈似乎可以登記到韓國兵器名簿了。
秦虜王安,盡入其地,為潁川郡。韓遂亡。(西漢·司馬遷《史記·韓世家》)
與銅戈特征吻合的時代,韓國國君是韓王安。韓王安即韓廢王,韓桓惠王之子。韓王安即位時,韓國形勢危如累卵,處於滅亡邊緣,和秦王政領導下的秦國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公元前231年韓王安獻出南陽地塊,即今河南境內太行山以南、黃河以北地區給秦,同年九月秦王任命韓國降將內史騰為南陽守。秦王政十七年(前230年)秦國派內史騰率師10萬南下渡過黃河攻韓,一路勢如破竹,幾無抵抗,俘虜韓王安,以韓地建置潁川郡,建郡治於陽翟,即今河南禹州,韓國滅亡。公元前226年,在新鄭的前韓國貴族發動叛亂,後被平定,而韓王安也在這年被處死。從公元前239年到公元前226年,韓王安在位9年,後又被軟禁4年。
長胡四穿,援部細長上揚,內平直無刃,後有缺齒,胡上有孑刺,銘文刻於內部,有實物為證,應為戰國晚期韓式戈的式樣。河南省新鄭曾為韓國都城長達145年,經常發現一些韓式典型文物。故城外郭城東南部有一座窖藏坑,於1971年被發掘,出土了大量的戈、戟、矛等兵器,其中有80餘件銅戈。其中一件VI式銅戈(T1:176)形製與“十九年”戈相同,但內部殘缺。這批銅器中,大部分兵器上都有銘文,最晚的兵器鑄造於韓王安八年(前230年),未發現韓王安九年的紀年,埋藏時代下限應為韓滅亡的公元前230年[2]。另一件造型相似的銅戈,藏於新鄭市博物館,亦出土於新鄭故城。
“十九年”戈樣貌同於韓式戈,卻不是韓王紀年。另外,雖然各國兵器鑄造都有監管機構,但職官各有不同。趙、秦、中山為“相邦”督造,韓、魏在中央為“邦司寇”“大攻(工)尹”,地方督造多見“令”,燕戈銘文多以某王為開端。省級的主造者秦式為“攻(工)室”,韓、趙、魏多為“冶尹”。“十九年”戈由相邦督造,屬秦戈。
打仗繳獲了戰利品,刻上名字為自己所用,這並不奇怪,秦軍常將繳獲的六國兵器留為己用。“十九年”戈的怪顯然不是這個原因,兵工廠大小領導赫然在目。我理解袁先生為何說“有點怪”了。
怪的點很多,比如書上查不到相邦這個人。按照筆畫厘定,外麵是“疒”,裏麵是卯+月,懷疑是“疒(上卯下月)”。秦始皇時讀音相近的大官隻有王綰。二十六年(前221年)時“丞相綰”出席廷議會參與討論了帝號問題,二十八年(前219年)時陪同皇帝出巡琅邪,挺重要的一位人物。王綰從何時開始任丞相?
秦人的丞相和相邦是兩個不同的職位,二者有時可以同時存在,丞相輔佐相邦,相邦官更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嬴政班子裏的二號人物。如此顯赫的人物,十九年的時候是誰?何時出任?都幹過啥事?
我無從得知。無從得知卻又想知,好奇心有點像心裏闖進了一隻螞蟻,撓得人坐不住。我和先生、隊友一起猜,我們猜到這件銅戈出自一位韓國故國兵器鑄造師,韓國滅亡之後轉變了身份,以一技之長成為新秦國人。戈加孑刺,提高了殺傷力,比傳統秦戈更先進,於是我們還猜到秦國統治者有包容、開放的心態,善於接納先進的事物。
“十九年相邦疒(上卯下月),攻室廣,右乍攻暲,冶觸造。”雖然隻有16個字,這堂課先生講了近3個小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明白此堂課的意義。
做出合情合理的猜測之外,我沉溺於其中的另一“怪”。“十九年”戈出自西漢早期墓葬,主人應該屬於漢長安城內稍微有一點點身份的小貴族。墓葬地點、形製、其他遺物都可作為判斷依據,我親自發掘,對這個結論十分確定以及肯定。
然而,秦始皇在逐一剪滅東方六國政權後,又采取了不少措施以防止當地殘存勢力作亂,其中之一就是將各地的兵器收攏至鹹陽,熔化後鑄成金人十二。這一舉措傳世史料中多有記載,鐵板釘釘。那麽,這件銅戈緣何能繼續保存於私人手中直至西漢早期?
這樣的疑惑促使我開始查找秦統一前後兵器流散的足跡。湖南漵浦馬田坪M24、長沙左家塘M1、汨羅市永清M36、四川成都新都2002CXQM1以及青川等,數量確實不算多,但也不是絕對沒有。新都M1墓坑南北長3.8米、東西寬1.8米、深0.4米~0.45米,墓口距地表0.55米;長沙左家塘墓坑近正方形,長寬4米左右,深4.06米,有長5米的墓道。這些墓葬規格屬於中等偏下。
新都M1出土銅戈、銅劍、胄頂和銅鉞。一件銅戈援長5.5厘米、內長3厘米、內寬2.4厘米,是明器,專門用於隨葬。另外1件援上翹,長胡,援中間起脊。長方形內,內上一穿,長胡四穿。援長14.5厘米、內長8厘米、內寬3厘米,屬秦代前後標準型式。銅鉞也是實用器,突出特點是球形刃、肩部聳成倒刺。明器戈和實用鉞屬於巴蜀人用器的風格。
長沙左家塘M1出土的兵器有銅戈、銅矛、玉具劍部件。戈長胡,短援,胡上四穿,全長21厘米,內上一穿孔,內的兩麵均刻有文,一麵刻有“四年相邦呂工寺工龍丞”;另一麵刻有一個“可”字。“相邦呂”即秦相國呂不韋,“四年”即秦始皇四年(前243年)。秦始皇在公元前247年即位時才13歲,政事由相國呂不韋執掌,此戈是這個時候鑄造的。
此處敲黑板:銅戈的鑄造時代≠墓葬的時代。銅戈可以流傳。考古工作中對處於朝代承續節點上的遺存本體進行時代判斷,往往用詞盡量模糊、寬泛。考古發掘者確定長沙左家塘M1年代是西漢早期,新都M1同出半兩錢,版型從戰國早期到秦代共4種,可以判斷是秦代墓葬。
看到這些考古實相,我笑了。西漢早期墓葬出土“十九年”戈,銅戈沿襲韓國故國兵器模板,我見到的諸“怪”實際並不怪。大漢滅秦,漢人對秦器卻情有獨鍾,死了也要愛,可見“漢承秦製”深入到了社會的邊邊角角。墓主是秦帝國人,依然陪葬巴蜀土著的戈、鉞以及大量陶器,可見秦始皇心田似海、納百川方見容人。
[1]在陝西方言中,“地”音同“dī”。
[2]郝本性.新鄭“鄭韓故城”發現一批戰國銅兵器[J].文物,1972(10):3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