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兵器真是“真”的
兵馬俑坑埋葬的兵器有短兵器,即劍、金鉤,有長柄兵器,即矛、戈、戟、鈹;有遠射程兵器,即弓、弩。相對於陶俑,兵器從質量上來說更能體現秦代手工業水平和管理製度,因為它們是“真的”,全部出自武庫,而且實戰可用。
因為是“真的”,有一部分兵器上刻有銘文。行文內容完整的戟,銘文都刻在戈頭上,目前發現了6件。紀年最早是秦王政二年,最晚是秦王政十九年,早於秦王政二十六年統一天下——此處敲黑板,這些兵器是秦代之前鑄造的舊物!
有一件戟,正麵刻銘“三年相邦呂不韋造寺工龍丞義工沱(池)”16個字,背麵鑄銘“寺工”,翻譯出來的意思是在秦王政三年(前244年),沱帶領小組用寺工部門專用陶範完成了戟的鑄造,之後由工丞義向上級龍提交驗收報告,直至驗收完成,刻工方拿起尖銳工具,“哐哐哐”,鐫下了終身質保證書。“刻銘”“鑄銘”,考古報告編寫用詞講究嚴謹,一字之別可是涉及當時製作工序的前後。
度攻(功)必令司空與匠度之,毋獨令匠。其不審,以律論度者,而以其實為(左?右係)(徭)徒計。(雲夢睡虎地秦簡《徭律》)
刻文與鑄文形成時間有間隔,一定是先鑄造,再經過審驗,最後去刻文。沒有審驗環節,呂不韋、龍、義,尤其是後兩位做了甩手掌櫃將“以律論”,名字輕易被刻下來,那是不太可能的。研究者用高倍電子顯微鏡放大觀看銘文,字跡呈斷續的點狀。刻字過程屬於硬碰硬,再加上刻工腕力不同、刻刀刃鋒磨損程度不同,自然不如蘸著墨汁在簡牘上行雲流水般舒暢。
生產依命書,完成需報備,勒名憑授權。刻工與兵器質量好壞沒關係,隻負責把文字內容落實到兵器上去,甚至本人可能大字不識,照貓畫虎去刻就妥了,這個時代的文化學習有身份限製,那些史官家庭的孩子才有資格上學室。
非史子殹(也),毋敢學學室,犯令者有辠(罪)。(雲夢睡虎地秦簡《內史雜》)
刻工沒有資格留下自己的名字,成為不被人知的幕後英雄,統稱為“鐫”吧。他們讓窎、競、同、成等鑄工曆史留名,他們真實存在於那個時代、那個兵工廠,每個人有自己的書寫習慣。在刻產品序號時,有的人喜歡用純數字,如三、五、六、十六;有的習慣用幹支文字,如丙、卯、酉、午;還有的總是把問題複雜化,天幹或地支再綴數字,如丙七、子五、丁十,似乎有點隨心所欲、放飛自我。當然,他們也通過金屬筆鋒把政局的變化如實地“寫”了出來。
俑坑裏使用的兵器中,與相邦呂不韋有關的刻銘紀年,三年最早,十九年最晚。“九年”之前的銘文格式為“某年相邦呂不韋造寺工某丞某工某”。公元前247年秦莊襄王卒,太子嬴政登基為王,年僅13歲,尊呂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呂不韋”3個字高頻率出現,“鐫”學到了這3個字的寫法,隱約開始為自己的王擔心,王啊,您可得快快長大,大權旁落可怎麽得了,終於“九年”之後他再也沒有刻過相同的字。國家出大事了。
九年……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帶劍。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禦璽及太後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西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第六》)
公元前238年四月,秦王返舊都雍城舉行執政典禮,太後的相好嫪毐趁機發動“蘄年宮之變”。嫪毐能與太後勾搭成奸,呂不韋是媒人。嫪毐出事,呂不韋自然得擔責。受嫪毐集團叛亂牽連,呂不韋於是被罷相,先是被遣出京城,離開鹹陽城前往河南封地,進而全家被流放蜀郡。與其坐等水煮青蛙,不如早死早投生,流放途中呂不韋飲鴆自殺,名諱隨之消失於“鐫”的鏨具下,相邦一職也不再承擔此類管理責任,兵器刻銘格式簡化,隻剩下寺工、工兩級。
兵馬俑坑發現的16件長鈹也刻有銘文,最晚紀年是十九年。長鈹頭外形似劍,後裝柲,柲末端有鐓。西安市長安區清涼山發掘了549座秦墓[1],發現有兩件“銅鈹”,莖上無凸箍,端中空但無法裝柲,並不是鈹。鈹大概起源於西周晚期,兼有劍和矛的形製,一定得安裝木柲,這是與劍、匕首之類的短兵器最大的區別。到戰國中晚期,伴隨著步兵陣營的壯大,鈹的使用達到鼎盛階段,直至西漢中期完全退出戰場。
兵器銘文紀年最晚在十九年,此為公元前228年,依然是秦代之前的舊器。這個時間點明確了埋藏兵馬俑不會早於此年,至於最晚的年代根據銘文則無法進行判斷,埋得越晚越可能有早期的物件。是年,秦王嬴政進入而立之年,事業正值高峰期,秦軍攻破趙都邯鄲,趙公子逃亡代郡。
邯鄲!生於斯,長於斯!這裏為嬴政內心留下了一個受傷的小孩。秦趙長平之戰,趙軍大敗,家家出殯,戶戶哭喪,最後還是以趙國割讓大片疆土才換來秦國的退兵。為表誠意,秦國將嬴政的父親子楚送到趙國作為質子。家國仇怎麽能輕易地被化解?在這個人人都想弄死他的地方,子楚整天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不敢有任何差池。而秦國若是覬覦打殘後的趙國,他又是一個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是商人呂不韋給這位質子帶來了一縷陽光。子楚獨自返回秦國後,嬴政母子二人在邯鄲梗泛萍漂,受盡欺辱,又是商人呂不韋提供了庇護,成了母子二人的太陽。
嬴政成為終結整個戰國時代的梟雄,20多年來,他內心深處那個受傷的小孩無時無刻不在。“六道輪回,來往無其數。末法堪堪,各人尋頭路,休等臨性命全不顧。”站在邯鄲街頭,他下令坑殺了曾經欺辱過自己和生母趙姬的仇人,隻因那個內心的小孩。站在邯鄲街頭,他肯定沒有忘記寄居期間的恩人,更不會忘記為王9年間替他遮風擋雨、居兵器銘文首位的靠山,也隻因那個內心的小孩。係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失落、背叛折磨著他,從心裏剜除“呂不韋”3個字顯然比更改兵器鑄造管理機構和監管方式更難。
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遣禦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西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
天上掉下來一塊隕石,被人刻了咒語,又一次讓秦始皇大開殺戒並焚燒銷毀隕石。在個人尊嚴受到侵犯時,嬴政慣常就會做出些駭人聽聞的事情,當今心理學稱之為“創傷後應激障礙”,英文縮寫“PTSD”。如果在麵對兵馬俑的兵器時,一邊感受銘文內容的變化,試探著鋒刃的淩厲,一邊再試圖看到人性,曆史方能鮮活起來。
兵馬俑坑埋藏兵器之“真”,完全可用於實戰。有錢人的“豪”真有點讓人無法理解。青銅金屬屬於國防物資,采礦、冶煉、鑄造需要付出人力、物力。現實生活中,秦國統治者一直極力推廣務實節儉,一張舊草簾都不允許隨便浪費,現如今卻豪橫地以真槍實彈來陪葬。秦始皇是怎麽想的呢?
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西漢·賈誼《過秦論》)
收繳武器並銷毀,賈誼認為嬴政這樣做,目的在於削弱天下人的反抗能力。按照這個邏輯,兵馬俑坑埋入具有殺傷力的陳年舊器,該是準備繼續“豪橫”地麵對早他而去的六國故敵了。那麽,為何卻將戟頭罩上了套子,長鈹罩上了套子,強弩有檠又罩上了套子?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非戰場景又是幾層意思?
幾度春秋,劍戟度春秋。或許可以將之理解成秦始皇早已厭戰,過去的終將過去。事實上,墓葬陪葬品本來就可以多種多樣,秦始皇隻是繼承、增多而已。
婦好是商王武丁的眾多妻子之一,中國古代最早的女將,曾率軍征伐夷、羌、土等方國,戰功卓著。論地位到底還是商王助手,與秦始皇無法相提並論。她的墓葬位於河南省安陽市,於1976年被發掘,是殷墟唯一保存完整的商代王室墓葬。墓口南北長5.6米、東西寬4米、深7.5米,無墓道,出土青銅器、玉器、寶石器、象牙器、骨器、蚌器等不同質地的隨葬品近2000件。青銅武器有戈、鉞、鏃等,其中一件大鉞長39.5厘米,刃寬37.5厘米,重達9千克。
鉞既是王者貴族所使用的兵器,也是象征著權力的禮器和用以司法的刑器,形製似斧。但刃闊而彎曲,多呈弧形;體約呈長方形或正方形,薄而寬。甲骨文和金文中的“王”和“皇”字,即做斧鉞的形狀,現在的“王”字最下邊的一橫,就是銅鉞最下邊刃部的象征。婦好鉞並非實戰兵器,隻是統帥權威的象征物。
越王勾踐寶劍出土於湖北江陵望山楚國貴族墓。墓主人名叫悼固,楚國王族成員,應該是楚悼王的後代,雖然沒有顯名於史書,但是身份卻不低。這座墓分主室、前室、邊室,葬具兩棺一槨,隨葬品種類有銅器、陶器、漆器等近600件。兩棺一槨屬於諸侯級別使用的葬具標準。
為什麽越王寶劍被楚國貴族所有?有人分析說這是勾踐曾把女兒嫁給楚昭王為姬,這柄寶劍是嫁妝,後來楚王又把它賜給了某一個貴族,於是成了這位楚國貴族的隨葬品。還有人說是在公元前309年至公元前306年間,楚國出兵越國時,楚軍繳獲了此劍,帶回了楚國,最終成了隨葬品。無論如何,勾踐這位春秋霸主的王者之劍最後結局就是做了陪葬品。
以不敵之威,輔服人之道,故不戰而勝,不攻而得,甲兵不勞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戰國·趙·荀子《荀子·王治》)
秦代一個沒定式的時代。按說國家已經統一,“威眇天下”的時代已經來臨,這個時刻廣施仁政,把國家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樂業,才是正道。然而,王者征服天下,仁、義、威三者結合,有仿唐堯、虞舜等三皇五帝聖人治國,以無為治天下,即帝道;有法武王、周公製禮樂,明等級,以禮樂治天下,即王道;有嚴明法令,以法治國,即霸道。考古所見的實相告訴我們,秦帝國走的那條道,多道並軌,是一個混合體,隨時調整,沒定式。
沒定式——不是舊模式的全盤繼承,更不是脫胎換骨新模式的重塑。
[1]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西安市長安博物館,陝西文物保護專修學院.陝西西安清涼山秦墓發掘簡報[J].考古與文物,2022(4):16-38.
[2]袁仲一.秦始皇陵兵馬俑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