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陶俑塑造工具
考古發掘出土的“物”,有時指實物,比如削刀和動物骨骸;有時是肉眼可觀的痕跡,比如鞋底印。
看懂兵馬俑,先知俑坑非坑,實際是地下建築,接下來也許還得知道有關陶俑製作的點滴。誰做的?鞋印把其中一位小隸臣妾帶到了我們麵前,當然他或她隻是其中最卑微的一名參與者。兵馬俑是如何製作的?很多書籍文章已經詳盡地進行過介紹,泥片一層一層疊摞形成體腔、上下肢,模塑結合做出耳朵和手,確定大體造型,精致修飾細部,高溫燒製,通體施彩。
語言描述對一般人來說,很難形成概念,製作痕跡清清楚楚,親眼看見自然明明白白,可是有多少人有考古工作者那種運氣,能夠與兵馬俑零距離接觸?大部分製作痕跡在內壁,陶俑經過修複後,斷茬被粘接了起來,脫落的耳朵被貼了回去。即使如總統一般的國家貴賓被允許進入坑裏,站在陶俑麵前,也看不到全部製作過程。
曾經在中央電視台《國家寶藏》第三季,國寶守護人、我昔日隊友——兵馬俑攝影師趙震說:“有一天拍著拍著,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尊俑的臉上有指紋,那可是2200多年前製作兵馬俑的工匠留下來的指紋啊!當看到那種景象的時候,時間已經消失了,就在同一個位置,他剛剛離開,而我就踩在他的腳印上!”
工匠留下的指紋,擊中了趙震的心。他在講述時竟然激動到哽咽,表示自己擁有全世界最棒的工作,許多觀眾為他的赤子之心所感動。與2200多年前的工匠站在同一位置,用同樣的視角,見證了一尊陶俑跨越千年的時光,時間仿佛不再是不可跨越的天塹。這就是文物的魅力所在。
我們經常在陶俑殘片上發現指紋。為了保證小部件粘接牢固、不脫落,陶工們會反複壓摁。那雙粗糙、靈巧的手,成為塑造陶俑最好使的“工具”。突然我咂摸出一個淺顯的道理:秦法肉刑除了死刑之外,黥(臉上刺字,被動文身)、劓(割鼻)、刖(斬足)、宮(割勢),沒有斬手。統治者真不傻,留下手還可以繼續幹活。
指紋是一個人終身的標簽,殘留在陶俑表麵的秦人指紋,鬥形,箕形,和現代人無異。能不能設計一個很偉大的課題:收集陶工指紋,建立數據庫,通過大數據篩查確定具體某人,再結合陶文、陶俑體貌特征等情況,看看到底由他製作的陶俑有多少件?
這是偽命題。8000陶俑由不同小組分別製成;小組內有多位成員;留下指紋的具體人有偶然性;留下指紋的具體手指也有偶然性。
指紋之外,梳篦、植物編織物、小刀、槌杵、支架、毛刷等輔助痕跡也發現了很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過,塑造兵馬俑沒用什麽高科技的利器。
植物編織物包括草簾、草繩。草簾的特征為強經弱緯,葦、蒲是最常見的原料,現在農村的養殖大棚常用。陶俑很多部位有內外兩層胎泥,內層外壁裹上草簾像“塑身衣”,起到塑型固胎的效果,保持厚實的粗胎在陰幹的過程中不走樣變形。緯線印痕很細,也模糊。經線印痕有粗有細,有的單股,有的是多股合成。這些痕跡所反映的內容,談不上手工編織技術方麵的價值,但有助於了解當時的自然生態,拉近過去和今天的距離。
蒲、葦有韌性,經常和堅硬的岩石並列被比作對愛情的忠貞不渝。陶俑塑胎過程中,蒲葦草簾包裹在粗胎外麵,既保溫防寒又限製了變形,產生的一條條溝槽印痕,在考古學中被稱為“繩紋”。繩紋印痕更使得粗胎表麵起伏不平,加大了最後附加細泥的黏著力,可謂一箭多雕。
蒲、葦都是水生草本植物。山光水色,密林芳草,在人為作用破壞不嚴重的狀況下,秦漢植被顯現出的原始自然生態出現在大量的漢賦作品中。戰國時期的氣候比現在溫暖得多,到了秦朝和西漢,氣候繼續溫和[1],黃河流域的氣候條件和現今長江流域、珠江流域多有相似之處。西安地區植被茂盛,源泉灌注,陂池交屬,號稱“小四川”。這有水池,那有濕地,山穀原隰(xí),正適合蒲草和蘆葦的生長,泱茫無垠,一派生機。
始皇為微行鹹陽,與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盜蘭池,見窘,武士擊殺盜,關中大索二十日。(西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
公元前216年冬季的一天,始皇夜出瞎逛,逢盜蘭池,隨即下令關中地區進行為期20天的治安嚴打。遇到突發狀況瞬間失態,實屬一個人的正常生理反應,“窘”字運用得好貼切。2019年冬季,我在鹹陽城遺址開展考古調查,意外發現一片黑色淤泥,麵積約20萬平方米,和文獻記載的蘭池地望大體相合。夏正楷先生聞訊來現場調研,他說:“黑色淤泥的地質堆積,隻有長期靜水的環境才能形成,越黑越說明植物茂盛……你瞧,軟體水生動物鑽來鑽去,形成了曲裏拐彎的黑泥。”
夏先生是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係的著名教授,他父親是中國考古前輩夏鼐先生。夏鼐先生是甘肅馬家窯文化的命名者。
馬家窯文化是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向西發展的一種地方類型,距今約5700多年,以精美的彩陶文化著稱於世。馬家窯人以泥條盤築法做出陶器外形,以毛筆為工具,以黑色為主要基調,在打磨光滑的陶胎上繪出草葉、旋渦、波浪、圓點、平行折線的紋飾,表達著自己對美的追求。許多馬家窯文化遺存中,還發現有窯場、陶窯、顏料、研磨顏料的石板以及調色碟等製陶遺跡或遺物。
這是距秦始皇兵馬俑3000多年前,在中國大地上發生過的事,這不是中國大地上最早出現的彩繪陶的事。馬家窯陶器的泥條盤築法與秦兵馬俑的泥片盤築法,原理一致,隻是揉搓的泥料一窄一寬而已。
對於兵馬俑與希臘雕塑是否有關,甚至外國人指導了兵馬俑製作的說法,我想應該從兩方麵來正視:靈感、實現。
一份來自英國倫敦大學的研究結果認為,秦始皇兵馬俑的靈感來自古希臘的雕塑藝術,兵馬俑的誕生與古代希臘和中國的交往有關。此說引起部分人的憤憤不平,我倒是覺得果真如此,那更應該笑傲風月。
靈感來自他人有何妨?恰恰說明中華民族長期以來即有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氣魄。兵馬俑最終以中國傳統製陶技術得以實現,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些鳥兒是關不住的,它們的羽翼太光輝了。秦帝國成功吸納其他文明,將之轉變為以自己為中心的文明的元素,表現了它在文明方麵巨大的包容性,這是好事。
植物編織物使用於兵馬俑製作過程,一方麵展示了具體的製作工藝,另一方麵也透射出一些植物種類和自然環境狀態,還勾畫了一幅跨行業協同合作情景。植物編織物的調集,需要各種機構的互動。
禾、芻稾徹(撤)木、薦,輒上石數縣廷。勿用,複以薦蓋。(雲夢睡虎地秦簡《田律》)
意思是說苫蓋草料、糧食的材料,比如木材、草墊,不能隨意改作他用,如數告知縣領導,繼續用來苫蓋。想必在陶俑塑造現場也是一樣吧。
陶俑製作還用了小刀之類的工具。順著刀痕撫摸過去,一股肌肉感、力量感、溫度感、活力感湧向指尖。雕塑作品不一定通體光潔,比如羅丹做的雨果像、巴爾紮克像,主要得看作品最後是否有神氣。
小刀不會出現在俑坑裏,因為這兒不是製作場地。
[1]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竺可楨文集[M].北京:科學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