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尋找陶俑製作地
龐大的俑群,製作空間包括三個方麵:取土場、窯場、彩繪刷塗場,它們都在哪裏?這個問題困惑了考古學家們幾十年,直至今日仍懸而未解。
燒製陶器肯定需要土料,一般就地取材。按照慣性思維,兵馬俑的塑造土源肯定來自附近區域,於是大家各顯神通,考古勘探尋找取土坑,中子活化分析測定成分元素篩選土源,和泥燒製複原製作模擬……可謂八仙過海,絞盡腦汁。
勘探結果簡單明了,未發現大規模取土痕跡。
中子活化分析測定結果內容豐富,總基調是黏土取自秦始皇陵附近,但陶俑樣品有相對獨立性[1]。
幹脆整點土,和泥複原燒製起來。隻有采集自秦代地層的壚土和棕紅土經過預製,再配以20%左右的沙子,才能達到製作泥坯的標準,燒出來的陶俑才與真實秦俑最為接近。
中國土壤資源豐富、類型繁多。分類標準或按發生類型,計12種;或按土質,計3種。壚土屬於發生類型,黏土屬於質地。雖然分類語境不同,檢測團隊和複原模擬小組所指,從相關報道看基本相同。
春,地氣通,可耕堅硬強地黑壚土。(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耕田》)
黑壚土,質地堅硬,春暖花開之際地溫上升,黏性會自然回彈一點,趕快下地耕種。地質學的朋友介紹說,這種土顏色深,富含石灰,精華部分會有黏性,母質為黃土,多出現在土壤侵蝕較輕、地形較平坦的黃土高原地區。朋友擔心我聽不懂跨專業的術語,揉開掰碎,好一番解釋。
我聽懂了。秦始皇陵以外的區域,製作兵馬俑的原料分布廣泛。隻在秦始皇陵周邊打轉轉,課題路線對不對,我沒多尋思。
2019年夏季,鹹陽城考古有了一次絕對堪稱奇跡的、破天荒的大發現。這次發現和解決兵馬俑製作場地沒有直接關係,又有非常重要的間接關係。
“過來,過來,過來,你過來,看這是啥?”野外調查組組長神神秘秘、急急匆匆地,甚至有點偷偷摸摸地一連用了4個過來,看起來事很緊急。張開緊攥的手心,他展示了兩塊小石片。
“呀,石甲片。”石甲片,秦始皇陵石鎧甲陪葬坑早有大量出土。我對它們的形狀、顏色、大小和製作工藝不陌生。頓時,我的心跳加速,趕忙問:“在哪兒?”
隨後的兩個月,鑽探、試掘、比對,在距離秦都鹹陽城宮殿遺址500多米處,在齊人高的荒草下,在烈日炎炎的酷熱中,我們發現了一處麵積數千平方米的石鎧甲製作遺存。石片的原料、規格、形狀、製作工藝、編綴用途的銅條,和秦始皇陵石鎧甲一模一樣。
謹慎地說,秦都鹹陽城遺址發現的石鎧甲製作地的產品,目前唯一可能的流向隻有秦始皇陵。1998年石鎧甲陪葬坑被發現,2001年陵園北部約4.5千米處首次明確了石鎧甲的生產地。20年之後,類似的遺存在距其40千米之外的地方再次被發現,而且距離秦代宮殿隻有幾百米。
消息一出立刻上了新聞熱搜。好嗨喲,人生好像達到了巔峰。有石鎧甲多地製作的事實,兵馬俑製作存在相同的情況恐怕就極有可能。離開熟悉的兵馬俑考古,我曾經抱憾,何曾想過那些陷入僵局的問題毫無征兆地在鹹陽城遺址冒出希望的小火苗。
陶俑製作難道一定會就地取材、就近燒製嗎?有了石鎧甲新加工地的發現,慣性思維受到了衝擊。秦始皇陵地區的壚土,屬黑壚土亞型。這種土質在中國斷續分布長約1500千米,在甘肅慶陽地區的董誌塬、陝西延安市的洛川塬更有集中分布,麵積很廣泛。
是故堅土人剛,弱土人脃,壚土人大,沙土人細。(西漢·劉安《淮南子·地形訓》)
秦代關中地區統屬內史管轄。內史轄區之北,是以今慶陽為中心的北地郡和以今延安為中心的上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黑壚土地上生活的人身材壯大。俑坑陶俑體型健碩,模特來自陶工,古書說得沒錯。瞧,我捧著新發現的石甲片竟得意忘形,過度演繹了起來。
兵馬俑製作場地的第二個問題:窯場。
窯場是一個大空間概念。燒製陶俑之前,燃料堆放、和泥、醒泥、塑胎以及陰幹,每個環節都需要寬敞的空間,生產區之外,生活區得有,再簡易的大通鋪窩棚至少也得有幾個。
這又是慣性思維。如果土源可以放大地域,窯場為何不能分散呢?雖然中子活化分析者認為兵馬俑燒製原料取自周邊,但也得出了3座兵馬俑樣品之間有相對的獨立性,所用黏土不完全相同的結論。還明確說三號坑兵馬俑的黏土產地比較集中,一號坑、二號坑兵馬俑黏土產地較分散,一號坑、二號坑兵馬俑數量龐大,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窯址燒製。
土樣成分測試標本均采自秦始皇陵周邊,唯一一例位置稍遠的來自銅川地區耀州窯瓷片。瓷與俑本來胎質就不同,我不明白成分對比有沒有意義。我很好奇內史轄區的其他地區、上郡、北地郡和秦始皇陵周邊土質差別有多大。
我們不應該排除部分陶俑就地燒製的可能性,畢竟秦始皇陵及周邊至少有3處秦、漢時期的窯址分布,同時我們也不應該被慣性思維束縛。像石鎧甲又一處加工地被發現一樣,說不定某一天在某個地方,幾塊陶俑泥胎碎片和燒製變形的陶俑軀幹,冷不丁地就冒了出來。
秦都鹹陽城遺址核心區所在地,今名窯店鎮,確實有很多秦漢時期的陶窯。宮殿區西側有陶窯數十座,成排分布,主要為宮殿建設提供磚瓦,似乎和陶俑燒製沒啥關係。臨近渭河灘地有另外一處文物保護區,因陶窯分布更密集被稱為“製陶作坊區”,產品主要是日用陶器,2017年出土過燒製變形的明器,似乎也和陶俑燒製沒啥關係。
“似乎”!考古發現永遠不可預知,隻能根據所見說有什麽,不能輕易斷言沒什麽。2000多年來水土流失、渭河北移,曆史淹沒的秘密正是考古探索的**力。
秦鹹陽城裏製作兵馬俑的可能性有多大?也許西漢長安城的考古發現像一盞指示燈。
秦宮漢葺。通過對秦都鹹陽城宮殿區的改建、擴建,西漢時期劉邦定都長安城。長安城的西北角有東市和西市,是手工作坊區和市場區。考古工作者在西市遺址先後發現過帝陵陪葬陶俑和燒製陶俑的陶窯。
1990年發現的21座陶窯,入選當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這批窯址的時代上限不會超過景帝末年或武帝初年,下限不晚於西漢末年,生產活動統一管理,屬於官窯,其中兩座窯室內尚擺滿**陶俑泥坯。估算下來,小窯裝俑坯350個以上,大窯裝俑坯450個左右,21座窯一批可燒製**陶俑約8638個。
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始於1990年,是中國國家文物局委托中國文物報社和中國考古學會,在全中國範圍內評選出本年度10項考古成果,被譽為中國考古界的“奧斯卡獎”。
所見陶俑坯與**陶俑成品,與漢宣帝杜陵陪葬坑**陶俑酷似[2]。宣帝杜陵在長安城東北,與陶窯發現地直線距離約24千米。
西漢時代帝陵的隨葬品由少府所轄的“東園匠”負責生產、提供。這一製度至少可以追溯到秦代,秦始皇陵園出土的陶器上就刻有“東園”二字。
非歲紅(功)及毋(無)命書,敢為它器,工師及丞貲各二甲。(雲夢睡虎地秦簡《秦律雜抄》)
秦律規定沒有朝廷命書,本年度生產過程中如果擅自製作其他器物,工師和丞各罰二甲。沒命書擅自生產要受罰,反之亦然,給地方下達燒製陶俑的命書,各地執行起來必是責無旁貸。
“極有可能是建造時統一采土、集中存放,再分配給官府的工匠統一製作。各工匠及其團隊根據所需生產的陶俑再選擇不同的摻和料和製作工藝。”有專家這樣猜測。
統一采土、集中存放、再分配,拉來拉去,有點多此一舉。驪山徒們可以完成的任務,其他地區的同行照樣也可以。
采山重殿,貲嗇夫一甲,佐一盾;三歲比殿,貲嗇夫二甲而法(廢)。(雲夢睡虎地秦簡《秦律雜抄》)
甄選並獲取土料,大體歸礦產部門負責。重殿,兩次墊底。采礦被評為下等兩次,罰其嗇夫一甲,佐一盾;3年連續被評為下等,罰其嗇夫二甲,並撤職永不敘用。嚴格的勞動評比製度和產品“命書”模式下,陶俑製作就近取土,就近燒製,“近”相對於窯場。待成品成群結隊流向陪葬坑,運輸壓力和路途中各種不可預測的風險似乎成問題吧?
運石甘泉口,渭水不敢流。千人唱,萬人謳,金陵餘石大如塸(ōu)。(晉·張華《甘泉歌》)
為了修建秦始皇陵,大量北山石從百公裏之外沿渭河而下,一時間堵住了川流的河水。公元前220年,秦始皇部署了一項重大工程——修築包括馳道、驛道在內的全國交通幹線,實現以鹹陽為中心,通過一套巨大的扇形網絡,向北、東、南三方輻射,將各地郡縣堅實地套牢其中。今天的我們,不用懷疑秦代的交通運輸能力。
[1]趙維娟.秦始皇陵考古中有關產地問題的核分析技術研究[D/OL].鄭州:鄭州大學,2006.
[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城隊.漢長安城窯址發掘報告[J].考古學報,1994(1):99-129.